第54章
看完一场烟花之后,宣城纵然是不舍热闹,也不得不承认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如来时一样,她牵着舒殿合,沿着回客栈的路,边游边逛。
已经将近子时了,街道依旧喧闹。上元夜也有金吾不禁夜之称,平日里困于书籍与女织之间的少男少女们,会抓住这个难得出门的机会在外玩闹,夜深了也迟迟不愿归家。
宣城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是困了,冷不丁背后有人撞了过来,她与舒殿合相牵的手被挤开。
待她反应过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宣城猝然发现本应该在身边的人被人海淹没,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宣城的大名,叫吕淇,“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的淇,有相思的意思。
第94章
无法离开了
宣城一慌,
立马逆着人流,
去找寻自己的驸马。
攒动的人群挤的她踉踉跄跄,
好几次差点被人撞倒在地,她浑然不放在心上,恨不得极尽自己的目力,在花花绿绿的衣裳里,寻找到那一抹白。
不是他,
不是他,
宣城扒开人群,一个一个找寻过去,
却始终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她像是心里腾然被挖去一块,
越来越焦急。
宣城咬着舌尖,
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如果不是有意的,
就算两人被挤散了,
那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可她莫名就有种直觉,对方要丢下自己。
往日被她压抑住,当作没有看见的细节,如同滚滚潮浪般,摆在她的眼前。
“臣对于公主来说,
到底是什么?是客套的丈夫,
还是讨厌的臣子?”在某次对峙中,对方微愠问。
兴许,对方是想以自己回答,
来决定日后对待自己的态度,但她却知道这是一次袒露自己内心的机会。
于是自己贴近对方一步,与他坦然的对视,说道:“驸马于本宫而言,就像那东海明珠,既怕拿出来炫耀会被人惦记盗走,又唯恐深藏起来,掩盖你的光芒,让人以为你是寻常。驸马说,本宫该拿你怎么办?”
对方没有出现她期待中的喜色,而是欲言又止,眼神复杂难辨,刻意的撇开头去。
她紧追不舍反问道:“那本宫在驸马的心里,又是怎么样的人?”却只得到了简单的一句话:“公主是臣珍重的人。”
“仅是珍重?”她问。
那人便不再答话了。
宣城不懂得为什么自己每次真心实意,近乎于□□的表白,都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那人的表情,像一个与她无关的旁人所拥有的,仿佛就差脱口而出,道明自己再次错付了心思。
还有他平日呆呆看着自己时,那唇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他从来没有主动过的亲密之事。
如此这般种种,都在表明自己无法长久的将他留在身边,但是宣城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真心,对方终有一日会被自己触动。
可对方如今的行为,明晃晃宣告她失败了,他一定要抛弃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浓情蜜意都是假的。
自己该去哪里把他找回来。
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海和旁人的欢声笑语中,宣城身体发冷,攥紧拳头,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才会把他弄丢,她想不顾场合的蹲下来痛哭一场。
一错眼,忽然一抹白色身影在前头的人群中走过,宣城猛然惊醒,不顾被自己挤开行人怨声载道,咒骂连连,追上前去,拦住了那名男子。
宣城站在那名男子面前,只见他脸戴着一顶鬼怪面具,身高和体型和舒殿合相似。即便明知衣物不对,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掀开了眼前的这张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男子脸孔。那男子在短暂的惊讶之后,见到宣城的容貌,眼前一亮,以为是传说中的事情临幸到自己身上,彬彬有礼道:“请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宣城绝望的退后一步,漠然道了个歉:“抱歉。”不再多语,转身就走。
“诶…”那男子想追上来,察见看到宣城头上的发髻,霎时失去了兴趣,原来已经是有夫之妇。
宣城失魂落魄走在街道上,头顶的灯笼一盏盏掠过,影子时长时短,瘦小肩头越发寂寥,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绷不住了,打眼眶中争相涌了出来。
天空又下起了雪,冰凉的雪花落到宣城的脸颊上去,她胡乱抹去眼泪,解开出门前舒殿合亲手给她系上的披风,任由寒风刺骨,冷意侵身。
她放弃了,他既然这么想走,自己放他走,拿好他想要的自由,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在她走后没有多久,一只修白的手迟疑的捡起了那件被抛弃的披风。
宣城走到无人的地方,步伐愈迈愈艰难,直到再也走不动了,停了下来。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暖意消失了,她无力的蹲下,抱臂掩住自己的脸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头顶的走马灯孤零零转着与她作伴。
一双乌云靴踏雪而来,男子打扮的人站定在远方。
他一袭白衣,披着玄色斗篷,腰带垂玉,袖镶金边,手中拿着刚捡起来的披风,面容却掩藏在面具之下,遥遥望着那蹲在地上哭泣的人儿。
面具上唯一透露出来的双目,闪过复杂情绪,雪花粘在鬓角上,却不为之所动,冰碴儿似乎随着她的呼吸进入肺腑,一下一下扎进她的心口上。
疼痛,那是锥进骨髓里的疼痛。
她方才并没有走远,一直站在宣城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宣城找她有多艰难,她就有多心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瞬间变为冰珠。
她是想狠心离开的,但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无法自私的置宣城的名节于不顾,无法再哄骗自己,自己的行为对两人都有益。
所以,她坦诚的面对自己的内心,断掉所有想离开的念头,转身回来了。
舒殿合抬手掀开面具,露出底下如天工造物般精致的五官,浑白的皮肤并不比眼前的雪色差上几分。
戴着面具活动,总会令她感到窒息,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为了宣城,她愿意就此放弃自由。
将身缓缓地走到宣城的面前,她单膝跪地,为宣城重新披上披风,轻声唤道:“公主…”她无法确定险些要放弃对方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再站在她的面前。
宣城停止哭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来。
她擦亮自己的眼睛,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上面前人的脸颊,怕眼前一切皆是如梦幻泡影,一碰就粉碎无踪。
舒殿合抬手想为她擦去泪痕,那知刚一碰到她,宣城呜咽一声,投入她的怀抱,哭哑了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舒殿合想贴上宣城后脑勺的手一顿,眼角亦是通红,安抚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肩头的布料渐渐被泪水渗透,冰凉的贴在肌肤上。
舒殿合如鲠在喉,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想尽她所能,陪伴宣城一程,直到自己身份暴露那天,被宣城彻底恨上为止。
就算这样做的代价,是日后死无葬身之地,坠入无间地狱,她也再所不惜。
“无论发生什么事,臣都不会抛下公主的。”舒殿合坚定许诺道,绝不是信口雌黄。
宣城不信,要她发誓。
舒殿合对天起誓,又重复了一边适才的话。
宣城哭湿舒殿合的整个肩膀之后,顺势用舒殿合价值不菲的衣物擦干净眼泪鼻涕,质问道:“那你去哪里了?”瞬间又恢复了寻常的公主模样,满脸舒殿合不说清楚,就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样子。
舒殿合牵引着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蓦然被允许接触禁区,宣城脸一红,想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触手的感觉,并非想象中的平坦,也没有女子的柔软起伏,而是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什么东西?”她眉头一皱,难道她驸马的本体是石头精,还是仙人掌?
舒殿合就没有见过这么愚笨的人,不再吊她胃口,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其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只是去买了一个栗子。
“算你还有点良心。”宣城打开纸包后,破涕为笑,全然把自己方才的伤心难过当做没有发生过。
看到宣城会喜欢的东西,想她见到之后,一定会开心的,便无法控制的去把它买了下来。这更是一个催发剂,后面便有了心安理得回头的理由。
宣城蹲久了,双腿麻的站不起来,舒殿合起身之后,一把把她横抱了起来。
“这样被人看到不太好吧?”宣城揽着她的肩,道。
“那公主自己走?”舒殿合作出认真思考后赞同的神态,说着要把宣城放下来。
“诶诶诶。”宣城只是说说而已,她才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把舒殿合紧紧抱住。
舒殿合露出得逞的微笑,宣城就知道自己又被坑了,但也无所谓,只要这个人还在,她情愿在坑底呆一辈子。
回去的路上,白雪落满两人的头顶,恍如两人快速的走完了一生,来到暮暮老年。
姻缘树还是灵验的。
皇宫内的争斗,因新岁的假期,而平静了一段时间,直到过完年开印之后,大臣们发现他们的圣上仍旧一心想着长生不老,不知悔改。
争议的浪潮越打越大,朝堂上俨然分作两派,一派以御史台的御史为主,反对吕蒙继续沉迷修仙,皇上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将会误国误民。另一派以刑部尚书为领,认为皇上虽是圣人,但也会有自己的喜好,所以修仙之事是皇上的私事,朝臣不该过问。
而作为一国之相,在朝堂上一语就能胜过他人千言的冯焕森,保持中立的态度。任由身边人吵得唾沫星子横飞,他站在百官之首,仍旧不言不语。
冯正私下里问他,为什么要袖手旁观,不劝阻皇上?难道父亲是想看大豫灭亡吗?
冯焕森摸着胡须高深莫测道:“你年纪尚轻,入朝时短,支持者为利,劝谏者为名,他们心思都不曾单纯。且当今圣上脾气直拗,只愿听他愿意听的。此时在他怒头上去劝的大臣,必死无疑…”
“…择机而动,才是上策。”
冯正听的似懂非懂。
冯焕森轻睨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品性和他赐给字一模一样,只适合做守拙之臣,并不作他能继承自己衣钵的打算,既没有期待,便无失望可言。
吕蒙见朝堂上还是有人支持自己的,而自己的丞相也不曾反对自己,以此为仗,公然下诏要天下万民,日后称呼自己为‘圣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哗然,御史眼见诏书劝谏行不通了,吃下了熊心豹子胆以为底气,作出了足以下吕蒙颜面,并让他们名留青史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音乐:一剪梅
谁说要虐的,谁说的?我没说!皇宫里那么多豺狼虎豹,宣城势单力薄怎么应付的过来。
第95章
心念之所驻
经历了多日的直言进谏无果之后,
御史台再也受不了皇帝的装聋作哑了。
正逢早朝刚结束,
一年轻御史与同僚交谈今日之事后,
将笏板掷惯于地上,愤慨道:“圣上不欲虚心纳谏,有眼如盲,有耳不用,形同眢井瞽人。吾不忍见百姓因国家动乱离苦,
今日一行,
必达天听!”随后拿着自己的写好的劝谏折子,直接跑到了通往内宫的左翼门前,
打开自己的奏折,
大声朗读起来。
还未离开的群臣们,
见他如此大胆,被激起了热血来,
一呼百应,
同仇敌忾。随后近一百多名的大臣跪在了那年轻的御史后头,求皇上回头是岸,声震阙庭。更有甚者,撼门大哭,如丧考妣,
试图以这种方式使吕蒙收回要做圣君的成命。
吕蒙坐在议事殿内,
五指拧拳,把牙绷的咯咯作响,若是旁人不知缘由,
还以为今日他要驾崩了呢。
他强压着怒火,命左淮传谕令大臣们退朝,自己则拂袖而去,通过另外的阙门回到内宫。
御书房内,九王正在等着自己的父皇下朝。
吕蒙一进御书房,他就上前行礼,吕蒙视若无睹,阴沉着脸,径直走过了九王面前。
“你可听见外头的嚎哭声了吗?”吕蒙将大袖一挥,落身于龙座问。
不等吕演回答,他痛骂道:“那些庸臣,竟以为这样天真的行为,能阻止朕做事,何等狂妄!”
九王垂着头,微微勾起一侧嘴角:“这些大臣的确不知好歹,父皇想如何应对他们?”
这时左淮回来了,明言那些大臣百般想劝,都不肯离去。
吕蒙更是气急败坏,看到案头展开的折子里,也全都是对自己劝谏之语,心思浮动,反而问吕演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九王揣摩其话里的意味,道:“那些大臣都不懂父皇的深明大义。父皇分明是为了天下的万民,才不辞劳苦追求不老。试想这天下,谁能够如父皇这般英明神武,更适合做天下之主?就算吾等父皇的子嗣,能力也未及父皇万分之一。这天下唯有父皇才能完全驾驭如流。”言辞间,又暗讽了一次太子。
他并不是在拍马,只是把吕蒙心底真实的想法说出来罢了。
吕蒙心里受用,面色稍晴,乌云渐散,叹了一句:“还是道衍识得大体,深得朕心。倘若这些不识相的大臣们,有你一半眼见,父皇就不会动辄被气怒了。”
他将眼前的奏折一把抓起,抛到地上去,责令道:“都拿去烧了,朕不想见到这些胡言乱语!”
左淮畏畏缩缩,道一声准旨。
“父皇,息怒。不可为了这些佞臣,气坏了自己的身体。若是他们真的不愿意走,天威不容侵犯,儿臣请皇上轻饶他们的短浅之罪。”九王伏地请道。明面上相劝,暗中却在煽风点火。
吕蒙发出阵阵冷笑,九子说的有道理,天威不容侵犯。如是他退让了,日后这些大胆的臣子眼中,还会有他吗?
一次不加以严惩,下次再有他们见不得的事,故伎重演,逼他寸步不能,他不如将这皇位拱手让给令他们满意的人好了!
是时候出手震慑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子了,以免他们忘了规矩是谁定下的。
他怒火冲天的拍案,用力之大,几乎要震碎整个案面,朝外吼道:“金吾卫何在?给朕拿下外头哭闹的为首者们,下诏狱,以儆效尤!”
太平的日子过的太久了,大臣们都忘了他们所反对的帝王,并不是从父辈手中轻易接过皇位的继任仁君,而是也曾上过沙场,双手杀人如麻的开国之君。
吕蒙绝不容许他们的计策成功。
金吾卫来到左翼门前,宣读了吕蒙口谕,然后当场拉走了带头的五六个人,其中包括最先发难的那个年轻御史。
剩余的大臣们面色皆变,却未曾有惧怕之意,反而更为激动。
当中有一年迈老臣,老而弥坚,巍巍站起,舞袖高呼:“国家养士十余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此话一出,作用就如同战鼓般,昔日乖巧如兔子的朝臣愤怒迭起,一声声泣血大喊道:“圣上,圣明之君故能够得到上天庇佑,是因其时刻知道自己作为天子的责任,应体恤百姓,亲近贤臣!”
“即便忠言逆耳,一个英明的君王也应该要听得进谏言!”
“圣上身边有奸佞蒙蔽,臣等不惜生命,也要让圣上清醒过来!”声嘶力竭,哭声震天。
比之前更盛的呐喊,瞬间就传到了御书房里,吕蒙刚消退下去的怒气,又沸腾了去来,须发隐隐颤抖,再次下令道:“外头五品以下官员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全给朕抓下去!”
内宫中的金吾卫倾巢出动,很快就让左翼门外恢复了平静。
汉白玉石砖上大臣用额头磕出来的血迹犹在。也不知道是谁的官帽掉了,来不及捡起来,滚落在地,像极了碍眼的石头。
被禁足东宫的太子听到百余名大臣因言获罪,被捕进了昭狱里面,心如火烧,想去替那些大臣在自己的父皇面前求饶,但他自己如今自身难保,束手无策,只能祈祷他父皇仅是一时的怒火,吓唬吓唬那些大臣们就放过他们。
他说服了自己,然而心上依然像堵了一团棉花般,沉闷又憋屈,四肢有无力之感。
舒殿合和宣城一路颠簸,晓行夜宿,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末回到了京都。
黄昏的光景中,马车队离京都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