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电话打得极快,挂断后,他便和保安科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然而,大医院的科长,又怎会对一个女孩有太多印象,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同于燕青有关的信息。刑从连下意识搜寻林辰,发现林辰在他身后,走得很慢,并且林辰真的只是很认真在走路,甚至没有东张西望,窥探四周。
“想什么呢?”刑从连简直想戳戳他,“想于燕青是不是那个在医院摆弄尸体的人?”
“不。”林辰摇了摇头,说,“我在想,为什么是这里?”
“选这里肯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很特别。”刑从连答。
林辰点头,抬头问道:“那么,特别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啊,可能是这里的某个人、曾经发生的某件事、甚至他就是看上这里了,这个答案太宽泛了……”
“也并没有那么宽。”
说话间,他们停下脚步。
在他们面前,是扇普通白色木门,门牌上写着“太平间”三个字。
他们头顶的白炽灯轻微闪烁,哭泣声在望不到头的空间内幽幽沉浮。
保安队长取出钥匙,小心开门。
凉气扑面而来。
整个停放尸体的地方不过两百平大小,床与床之间挨得极紧,白床单垂到地上,仿佛无际的雪原,明明此间并不宽广,但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却比天堑更难逾越。
出现过古怪男尸的床铺都空着,林辰迅速走到一张空床边,围着它绕了一圈。
因为空间狭窄,他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位死者的手,他看了眼那僵硬而惨白的手背,忽然想起付郝曾说过,停尸床下曾被睡过。
又为什么要躺在一具尸体下呢?
躺在一具尸体下,是什么感觉?
无法用理性分析,那就闭上眼睛,好好感受。
林辰蓦地掀开垂下的床单,弯腰钻进床下,平躺在地。
地面很凉,四周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好像所有感官都被封闭起来,唯独思维清醒。
你可以想象到周围那一具具尸体,你可以想象他们有或悲或喜的一生,想象他们是如何出生又如何死亡。
那时心跳会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脑却会因为恐惧而冷静下来。
在那样幽冷、安静、闭塞的空间里,你才会发现,似乎死亡真的离你很近很近……
到底,是什么感觉?
林辰猛然睁眼。
轻快的铃声在房间内响起。
刑从连掏出手机,赶忙按下接听键。
等他接完电话,林辰已经从床下爬了出来,他捏着手机,对林辰说:“有线索了。”
发现线索的人,是刑从连手下的技术员。
技术员名叫王朝,王朝小同志拥有技术宅的一切优良秉性,手快、话唠、以及会卖萌。
见到林辰的第一眼时,戴着鸭舌帽的少年人就掏出口袋里的所有糖果排在桌上,然后快速挑选了里面的巧克力全部送了出去,嘴上还说个不停:“阿酱、白菜、马玉玉,你更喜欢谁?魔兽、DOTA、LOL你更喜欢玩那个,有空单挑一盘怎么样?”
林辰头一回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王朝纯真的眼神,只得向刑从连求救。
刑从连吸了口烟,淡淡道:“还想报打车费吗?”
正在吹泡泡糖的少年一脸卧槽你太无耻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在桌前坐下,摊开笔记本电脑。
因为下雨,颜家巷6号泛着轻微的霉味。
少年打了个喷嚏,边开机边说:“头啊,不是我说你,为什么要住这里,我奶奶才住这种房子,老了容易得老寒腿……”
“你奶奶真有品位。”刑从连说着,敲了敲王朝的脑袋,问,“别闲扯了,什么线索?”
“你早上不是让找一女人么,我刚看到她,你猜她在哪?”王朝脸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边快进边说,“当当,就是你说的,医院第一次发现,有尸体自己会穿衣服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推清洁车进过太平间。”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娇小的女子,王朝按下暂停,将图片放大。
那是一张干枯瘦小的面孔,五官也小得似乎要挤作一团,那张脸上无悲无喜,似乎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棱角。
林辰看着那干枯瘦小的女子,点了点头,确认那是总给他递情书的园丁。
“这妞是叫于燕青吧。”王朝说着,快速调出一溜视频文件,然后选中一个,双击打开:“我利用了简易的人脸识别技术,在与今日案件相关的视频资料里搜了搜她的照片,你猜怎么着!”他说着,迅速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傍晚骚乱的街道,“她在这里!”
王朝伸手指了指一位站在街边近冷眼旁观的长发女人。
“最后,你猜怎么着,真神了。”王朝啧啧叹道,眼中有傲人的光彩,他飞快地点开列表中最后一个视频文件,说,“摄像头的位置在中心公园前十字路口,时间是案发前35分钟左右。”
监控视频中,于燕青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穿了条红裙,还抹了口红,整个人容光焕发,正神采飞扬地朝小公园走去。
巧合无法解释同一个人出现在三起看似乎并无关联的案件中,刑从连摸了摸下巴,望向林辰:“那我们不如请这位漂亮的女士来喝茶吧?”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再去春水街看看。”林辰摇了摇头,嗓音沙哑。
第7章
回忆
颜家巷到春水街并不很远,步行可达。
暴雨还在下,乌云浓重,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再分明。
不知是受台风还是命案的影响,春水街人烟稀薄没有几家店还开着。
雨水已一遍又一遍冲刷过街面,曾经的血迹早已不见踪影,地面很干净,空气也因此变得清新。
清新得,令人只想放慢脚步。
林辰走得很慢,且没有打伞,刑从连撑了把黑伞,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刑从连总觉得,林辰应该很年轻,虽然付郝总是叫他师兄,可他似乎比付郝还小一些。
明明就还是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却好像老僧一样腐朽,冷漠淡然,无悲无喜。
他可以冷静地做出推断,也可以很平静地,独自一人躺在尸体下面,甚至出来的时候,脸色毫无变化。
刑从连因此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林辰动容。
两人走得有些缓慢,到当日案发的水果摊前,摊上早已没有人,卷帘门紧紧拉着。
林辰在当日于燕青所站的地方立定。
此刻阴云密布,暴雨如注,那天的情形,却并不是这样。
好像太阳还没有落山,人很多空气里有些腥味,也有些香味。
然后,很突然地,骚乱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发疯的水果摊主,他们看着摊主一刀刀砍向无辜的妇女,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面前还坐着一位死去多时的老人。
而当妇女扑向店门,老人悄无声息倒下时,死亡的恐惧被无限制放大再放大,每个人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们不再是旁观者,而变成亲历者。
凶手是谁,他为什么在太平间做那些奇怪举动,又为什么要在这,观看这个场景?
他站在这里,想要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林辰微微仰头,双目轻闭,任凭零星雨水,飘落在自己面门。
见此情景,刑从连总有些不安,他左右看看,拍了拍林辰的肩。
林辰蓦地睁眼。
刑从连手指着街道一头的监控摄像,说:“这个监控是几年前装的东西了,说是为了商户安全,其实也只摆个样子。”他边说着,又指向长街的另一头,“另一边那边那个早就坏了。”
“小公园和太平间里,也没有监控覆盖吗?”林辰问。
“公园面积太大,总有监控盲点,而太平间……就算装,也没人敢看吧。”
“那么,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林辰顿了顿,说:“罪犯似乎很了解摄像头的分布构造,总能在犯案时躲过监控。那么为什么于燕青,总是被监控捕捉到,这不是很奇怪吗?”
“说得很有道理……”刑从连笑了起来,“但,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环顾四周,向水果店斜对面走去。
那里,还开着一家五金店。
“听说心理学问案很神奇,我一直想见识下。”刑从连凑到林辰耳边,轻声说道。
五金店老板是五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秃顶,两鬓斑白。
见到刑从连亮出的证件,他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语气非常熟稔:“您又是来问那天的事情的吧,我是真没看清对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挂着东西,我连老爷子是啥时候开的店门我都不知道吶。”
老板语速很快,同样的话,他好像已经重复过很多遍,所有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您再跟他说一遍。”刑从连打断了他,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林辰向前走了半步,将挡在老板面前的东西向旁边移开,他语气温和,如同在漫天大雨中,撑开的一把伞:“您不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告诉我,那天天气怎样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目光宁和,甚至不需要任何指使,老板便不自觉闭上了眼,仿佛陷入漫长的回忆。
“天气挺好的,太阳还没落山,但菜场里,一直阴沉沉的,黑乎乎的。”
“你吸了口气,周围有一点点声音,人群走来走去,你能闻到那时的味道吗?”
随着林辰的话音,老板真的长长吸了口气,尔后缓缓开口:“有,有香香的鸡蛋糕,生肉味,还有鱼腥味……”
“你听见,周围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脚步声越来越响,你努力,想要把那些声音,听得更加清楚。”
林辰的嗓音越发柔和,和着雨声,仿佛一抹悠扬的笛音。
五金店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哭声,我听见了哭声,街上很乱,到处都是哭声喊声,那个女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我不敢动,我吓得不敢动!”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觉得很害怕,砍人什么我一点都不怕,我手边有刀,他敢砍我我就敢砍他,但是后来,对门老爷子倒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身上很黑,脸上还在笑,我想起我爸死的时候,好吓人……”
老板边说,脸上的肌肉也随之紧绷起来,他紧紧攥起拳头,忽然间,一道宁和的声音,如同很细的水流,缓慢而有力地,冲刷开他紧闭的心房。
“你忽然发现,在你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纸,那张纸很长很宽,它从天而降,慢慢地,包裹住整条街道。”
那声音很轻很缓,老板发现,在他的脑海里,真的出现了一张纸,那张纸从街道一端滚向另一端,包裹住所有一切,令他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他轻轻皱了皱眉,仿佛感知到什么,那停顿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现在,请伸出你的手,慢慢地把那张纸揉小,它里面有很多东西,所以你揉的时候,必须很小心,很缓慢……”
随着轻柔的指示音,老板呆呆地立在原地,他的双手垂放在裤袋两侧,指尖却奇妙的,轻轻抖动起来。
刑从连几乎要看呆了。
他的目光时而落在林辰宁和的脸上,又时而落在闭眼的五金店老板脸上。
林辰再次开口:“请你把纸团握在手心。”
听他这样说,老板也握紧了拳头。
“幻想着,抬起手,越抬越高,直到手臂超过你的头顶……你觉得手有点累,手里的东西,却变得很轻、很轻……然后,请你用尽全身力气,抛出纸团。”
鬼使神差地,在老板的脑海中,他似真的把纸团扔了出去,他感到自己抬着头,直到那雪白的一点,消失在视线里。
然后,他感到肩头被拍了一记。
他蓦地睁开眼。
在看面前站着方才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不高,有些瘦,穿一件白衬衣,衣衫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体上,他面容平静,而双眼睛,清澈得宛如朝阳下的溪水。
老板耳边,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非常感谢您。”
年轻人顿了顿,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还有,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
天依旧灰蒙蒙的。
他们告别摊主,刑从连把伞往林辰那里靠靠,压低声音:“刚才那是什么,催眠?”
林辰摇摇头:“心理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诡异,没有人能看你一眼,就催眠你。”
“那是什么?”
“那只是心理治疗师惯用的一种治疗方法,帮助来访者,摆脱一些过分恐怖的记忆。”林辰看了他,然后默默移开视线。
刑从连不知该说什么,在问案时,还顺带治疗心灵创伤,这服务也似乎太周到了点。
“那,你有问出什么吗?”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制造某种氛围。”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间床下幽寂的恐惧,街边店铺里突然倒下的老人,吊环下垂死挣扎的青年,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一步步呈现出来……
“把付郝叫来吧。”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林辰忽然开口。
第8章
权势
付郝赶到时,见林辰正坐在宿舍里喝茶,他只披了条薄毯,头发还没干。
付教授甫一踏入冰冷屋内,看见那荼白四壁和孤零零的木桌,便忍不住跑到床边,对林辰:“师兄,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林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搬去跟我住呗!”
这回,看他的人却换成了刑队长。
虽然,付郝不是很明白,为何刑从连要看自己,但他很清晰地,在那道目光中,感受到了不耐烦。
换成更通俗易懂的句子就是:你丫瞎说什么呢!
付郝以为是刑从连怪他打扰了林辰思考,所以他马上闭嘴,也不怕地上凉,很乖巧地在林辰面前坐下。
林辰没有说话,付郝一个人想了很久,试探着开口。
“说不定,压根不是连环杀手?”
林辰点点头:“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人死于谋杀。”
他用词谨慎,坐在一旁的刑从连忽然开口:“今天早上,鉴证科出了报告,公园的吊环是被人为损坏的。”
付郝用“你怎么不早说”的眼神回敬刑从连,刑警队长则很无辜,“我根本没时间说啊。”
“谋杀案和非谋杀案混在一起,这比单纯的连环谋杀还复杂你知道吗?”付教授生气道,“那公园的沙地附近检测出白沙了吗,如果出现白沙,就可以把这几件案子放在一起,联合侦查了。”
“其实没有必要。”林辰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什么没必要?”
“没必要大费周折,在大概念里,寻找小概念。”
“你是说沙?”
林辰点点头:“这是唯一可以把所有案件联系起来的线索,不是吗?我们姑且认为,确实存在这样的联系,那么,问题出现了……”林辰低下头,问,“为什么是沙?”
林辰问,为什么是沙。
付郝想,我他妈要是知道,我早就破案了啊。
可是在林辰面前,他当然必须不能爆粗口,所以他只能搜寻一些可能的答案:“沙,是有特殊意向的东西?”
“嗯。”林辰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佛教中,有‘恒河沙’、或是‘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之类的词,但你说过,罪犯所用的沙,很特别,是沙盘游戏里的沙子,所以……”
“所以,我们很难分析出,这些沙子具体代表什么?”林辰像是看穿了付郝所想,接口道。
“那,光说沙盘游戏呢,以前老师不是简单给我们介绍过,沙盘疗法就是在沙子上自由地摆放人物,以反映潜意识的心理状态……难不成,凶手是在玩游戏?”付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