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是敖丙再去看哪吒，就对不上他的眼睛了，不过方才看得已经足够真切，敖丙轻声道，哪吒…你醒过来啦。一直昏睡不醒的明明是他自己……哪吒早清醒过来了，而且自那日起已经撑着三日未合过眼。
他没有去回应敖丙的视线，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么站在他房里也是离他太近了。
哪吒心里烦躁得很，瞥见敖丙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一动似是更痛，那被紧咬的嘴唇都泛白了，他顿时愈发烦躁。哪吒心疼又心焦，就扯起师父的裤腰作势乱翻。
师父，你有什么仙丹没有？快拿出来给敖丙吃几颗，他疼得厉害。
太乙真人正抬手安抚敖丙，小心嘱咐着“莫动、莫动”，忽地被这逆徒当众扯裤子，真是满脑壳包。
他忙与哪吒争夺起自己的裤腰带，嘴上凶他道，你个娃儿，哪有那种仙丹！他腰上都生生断了半截，那当然要疼的嘛！
哪吒原还跟师父真抢呢，听了后半句手里忽地就泄了劲儿。他的精气神仿佛也跟着泄了似的，连肩膀也塌了，垂着脑袋沮丧地略一点头，低声道，天不早了，我先去了。你……
说着哪吒终于抬头望敖丙一眼，只短暂地一对视，又调开，继而道，你好好养着。
说罢哪吒就转身往外走，敖丙既不知他这是要去哪里，也不知他是要做什么去。他睁大了眼直直望着哪吒眨了又眨，那背过身的人竟是连头也不回。
而这屋里也没人拦他，就许他这么孤零零地走了。
敖丙满腹疑惑，张嘴直想喊住哪吒，刚抬肩还未撑着起身又痛得瑟缩回去。太乙真人也忙按下他，急道，哎呀，莫乱动，莫乱动！
殷夫人一会儿回头去瞧哪吒，一会儿又低头来瞧他，终是留下一句“乖乖躺着啊，我一会儿弄些吃的再来”，就追着哪吒也出去了。
这下敖丙心中疑惑更甚，忙问道，师伯，哪吒他这是……
你莫管，先好好地睡好好地长，旁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太乙说到一半，又自己打住了话头。敖丙额间已是溢出冷汗，却坚持得很，见他不肯说，那眼睛里甚至有了哀求。
太乙无他法，只得侧过身来坐到榻上，无奈道，哎……哪吒他是到山谷里头去了。
原来那日敖丙昏死过去以后，入了魔的哪吒并未再伤任何人。他就那样静静看了敖丙好一会儿，忽地一闭眼就兀自坠落下来，仿佛是睡过去了。
后来太乙赶到，救起了敖丙。
太乙真人虽然可以就着神魂为他们重塑肉身，却无法让他已被神魂附体的肉身直接复原。敖丙被哪吒伤得太重，太乙只能为他保住小命，再缓缓地养着。
说起重塑肉身，从前赴天雷劫时哪吒留下了一杆火尖枪、一道混天绫，却戴着那乾坤圈应劫去了。乾坤圈许在天雷中受损，流失了大半神力，因而如今并不能完全锁住魔丸。
魔丸之力随日月潮汐更迭时强时弱，而哪吒在睡梦中意识最为薄弱，遂在那夜入了魔。
敖丙听着，怔怔的，呢喃道，所以哪吒入了夜便要去无人的山谷里独自待着……
那个娃儿啊，倔得很。我说有我在这和儿陪到他，不要紧，他也不听。
定是因为自己伤成这幅模样，叫哪吒后怕了……他才不肯同旁人待在一起的。
敖丙想着，心里发痛，又轻声道，我以为魔丸……魔丸不会伤我的。
是他太天真了。想起哪吒方才那看也不敢看自己的神情，敖丙的心就像被揪了一把似的。不想太乙听了他的话却道，你的感觉，倒也不错。
……当真？
太乙拧着眉，摸着下巴，琢磨道，魔丸的破坏力，那回你也是见过的。这回哪吒对你动手后什么也没做。我问过他，是不是他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了，他说不是。那只能说明，是魔丸认出你来了。
敖丙听话睁大了眼睛，太乙偏头看向他，说，魔丸认出你是他的灵珠，所以停手了。
敖丙毕竟是龙王之后，又有灵珠加持，恢复力当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醒来后又将养了几日，就基本能下地了。
而这些天，哪吒除了每日来看他一回——还是遥遥望一望——就再没出现在敖丙身边过。
哪吒不来，敖丙只有自己去找他。他见哪吒独自盘腿坐在块光秃秃的大石上，倒像个苦行僧似的。
只是他全没有僧人的慈悲，那背影光是瞧着都显得怒气冲冲，仿佛是在同天、同地、同这世间万物生气。
敖丙扶着谷底碎石慢慢走过去，还未走近就弄出了声响，索性先开了口，唤他道，哪吒。
哪吒乍听了敖丙的声音浑身一震，立即起身看向来人。
今夜月色比那夜更晦暗，映得敖丙与昏死在血泊中时一样苍白。哪吒下意识就要迎着他上前，又忍不住想往后退，一时间竟又是动弹不得了。
哪吒不动，敖丙就自己走近他，见他眼神躲闪，敖丙还更近一步。
两人终于在山谷大石上并肩坐下，哪吒问他好些没有，怎么还跑到这里来了。敖丙点点头，答道，今日晨起就不大疼了……哪吒，我不怪你。
他们都是一样的，自小不被人族接受，也从没有朋友。他们曾以另一种形态相伴过千年，这样说或许不大对，可如今他们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彼此。
哪吒是绝不愿意伤他的，敖丙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哪吒怕是都要自责死了。
而陈塘关村民好不容易才接受了他这混世魔童，如今反倒是他须得把自己当成邪魔一般防着，生怕一个入魔就要大开杀戒。他心里可不更是难过。
可无论哪吒变成什么样子，于敖丙而言，他都是他。
敖丙心里想着哪吒所想，体会着他的心境，便伸手去拉他的手，又道，我也不害怕你。哪吒，我信你不会再伤我了。
敖丙信他，可凭什么信，他都信不了自己。那时小小的残破的敖丙倒在偌大的金色血海里，死了一样。哪吒低垂着头，合眼甩了甩头，没有抽回被敖丙拉着的手，却说，你回去吧。
敖丙不应，只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前两日就从师伯处得知了，哪吒这乾坤圈上镶嵌的是从前女娲炼石补天遗留的五色石，非寻常法器可以替代，如今唯有前往皇母山寻得女娲后人，或许可以重塑乾坤圈。
敖丙不由自主倾身向哪吒，攥紧他的手，又道，哪吒，我和你一起去。
哪吒听话蓦地转头来看敖丙，这还是他今夜头一回认真看他，那眼神却像是在看个不知死活的胡闹小儿。他斩钉截铁拒绝道，不行。
开玩笑，就是师父要与他同去，哪吒都不允，他能允许敖丙跟在自己身边？再有下回，自己就是把他剥皮剔骨，拆吃入腹了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