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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不知道。

    声音很细小,轻微地抽泣,只能突破特质的墙壁材料和封闭的空气,听到一丝半点。

    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梦。

    梦境和现实总是混淆的,分不清过去,分不清现在,分不清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梦境总是很清晰。

    闭上眼,好像山野里的风就呼呼吹过耳边,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响在耳畔,后视镜里映出一轮完整的日出。

    空气仿佛都带上雨后青草的香气。

    他这一次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恐惧,不害怕,不急躁,不焦虑,不茫然,不绝望。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几岁、十几岁开头的,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被困在一间牢笼里流过眼泪的程嘉也。

    他学会平稳地,平静地,漠然地对待这一切。

    有一点还是陈绵绵教会他的。

    想到陈绵绵,程嘉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眼睫,将视线落在另一片黑暗里。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雨天还是晴天?

    星期几?

    她在做什么呢?

    上课,备课,还是蜷在那一张小床上睡觉?

    有没有时间做饭,有没有好好吃饭?

    会担心他吗?

    会……生他的气吗?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好像颤动了一下,肋骨间仿佛有只青蛙踩住心脏,一下又一下艰难地跳动。

    他并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只是事发太突然,他并没有来得及。

    时间倒回和陈绵绵分别那一晚。

    他站在小院台阶前,看她一个人进入房间,关上门。

    说不难过吗?

    不可能的。

    但是他一开始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是吗?

    他在夜色里站了很久,直到那个房间的灯熄灭,女孩大概像往常一样,踩着拖鞋钻进被窝,顺利地进入梦乡。

    。

    他看着那扇窗,轻声说道。

    话音落在空气里,几秒后,程嘉也转身,没有像陈绵绵想的那样,去到隔壁房间,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做差不离的梦,而是沿着夜色下的小路,原路返回。

    学校还在维修的建筑停在那里,砖瓦堆砌,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修建完成的样子。

    但程嘉也可能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号码归属地是南城。

    【今晚十点到学校一楼办公室来一趟,我想我们有点事情需要说清。】

    落款是池既。

    程嘉也其实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只是扫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忽略掉,但池既晚点又补了一条。

    【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告诉绵绵,我那些事情,全是你做的手脚。】

    事关陈绵绵,程嘉也盯着屏幕,顿了好几秒,才摁灭,随手收回包里。

    夜色下的学校空无一人,连门卫都不在。程嘉也推门进去,走进唯一亮灯的办公室。

    池既站在那儿等他。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碰面,在程嘉也看过陈绵绵和池既同桌吃饭、并肩而行、伸手抚摸长发、夜不归宿、“谈恋爱”和“接吻”之后,第一次没有外人,仅有两个人的见面。

    “说吧。”程嘉也显得兴致缺缺,半倚在门边,大有赶紧说完赶紧滚,一眼都不想再见的架势。

    池既凝视了他良久,目光紧紧盯住他,情绪浓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可能是嫉妒、愤怒、不甘心,种种情绪叠加在一起,被岩浆滚过的共同体。

    “我论文的事,是你搞的鬼吗?”池既死死盯住他,手握成拳,手臂上爆出青筋。

    程嘉也抬睫扫了他一眼,“什么论文?”

    他没说谎。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池既是个什么他需要特别费心的人物,要不是陈绵绵,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罢了。

    是,他的确是拨过电话,让周誉无论如何都要找点事情把他拖住,具体却没再说,甚至后续都没有再跟进,只是在当时受了周誉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罢了。

    “一天天的,净找些破事儿来给我做。”周誉嘟哝道。

    他跟池既真的不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隐隐约约记得是个好学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拖住他的办法,恰好正值毕业季,转手托人查了下他论文罢了。

    “我真没办法了啊,就试这么一下,要是不行,那就真的没辙了。”周誉这样跟他说,但彼时程嘉也正在做饭,锅里滚水咕噜咕噜,并未听清。

    没想到,这一查,的的确确就是查出了问题。

    数据造假,结论雷同,种种后果像雪崩后的雪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也许人家只是随口一句,却如此轻松地打破他长久以来的苦心经营,将他的人生驱赶到最低谷。

    池既看了他许久,程嘉也依旧是那副冷淡漠然的模样,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关,瞳孔里透出来的温度都是冷的。

    良久,直到学校外传来汽车碾过路面的声响,车前灯的白光晃动,扫过窗边,他才忽然笑了。

    池既看着他,轻声问,

    “你爸不知道你在这里,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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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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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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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之崇当然不知道他在这里。

    或许是真的没有线索,或许是从家里人过于平淡的反应中知道有蹊跷,又或许是从他身份信息、朋友去向中查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怎么在意。群⑦﹀零⑤88⑤︰⑨零看后续

    直到一封匿名邮件投到邮箱里,被秘书神情紧张地呈上来。

    家丑是一回事,家丑外扬,还被陌生人知晓,以一封详尽的邮件送到眼前,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脸色铁青,当晚即南城直飞,航班降落后坐上车,从公事中抽身,连夜到达这个荒凉偏远的地方。

    白墙黑瓦,平房矮小,部分墙皮都脱落,露出砖红色的底色,在建的地方水泥和砖块堆积,满是尘土。

    小得可怜。

    而程嘉也待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整整四个月。

    破坏了一切规划,背离人生轨迹,在离家公里外的小破地方,做一些所有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湮灭掉他所有的天赋和价值。

    程之崇从收到邮件后一直压着的一把火,终于在看到程嘉也站在夜色里的模样时,再也无法压抑。

    没有言语。

    开场先是一个巴掌落在脸颊。

    “啪”一声!

    清脆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挺拔的人被力道带得侧过脸去。

    两秒之后,清晰的红色掌印在脸侧缓慢地浮现。

    教室前的屋檐,前面操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越野,司机和秘书站在车边,遥遥望着这一场无意介入的家庭闹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敢动。

    偌大的原野,鸦雀无声。

    程嘉也眼睫垂着,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偏过头来。

    很平静。

    非常平静。

    连抬起眼的动作都如常,目光平稳,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程之崇胸膛起伏几下,平复气息,紧紧盯着他,好半晌后,才移开目光。

    他视线扫过池既,顿了两秒,能大概判断出这就是发邮件的那个人,偏了偏头,示意秘书把他带出去。

    寂静的夜色里,一阵窸窣的响,脚步声近了又远,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之崇抬眼看着他,这才有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不叫人?”

    声音照例平静,压着惯常的威严和颐指气使。

    程嘉也脸侧火辣辣的疼,垂眼看着地面,看男人锃亮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地面上,染上一点尘土,此刻竟然有点想笑。

    这就是你们办事的必经流程吗?

    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了,第一件事依旧是走流程汇报,第一句仍然要是明确尊卑的“叫人”。

    他顿了顿,让他如愿以偿。

    “爸。”他喊。

    程之崇看着他,眉宇间都是沉郁,“不生气?”

    “不是您教的么。”程嘉也很平静,“不喜形于色,不能哭,不能表露真心,不能做和计划无关的,对人生无用的事。”

    倒背如流,但不影响程之崇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嘲讽。

    但他熟视无睹。

    “所以,”程之崇的目光再度扫过他身后,将普通简陋的教室尽收眼底,顿了两秒,才收回目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浪费他的人生吗?

    程之崇从前最爱说这一句话,幼时和不同圈子的人玩耍是不懂距离,私自提交住校申请是不懂尊卑,不想学商科是不按轨迹行事,有别的兴趣爱好是在浪费人生。

    他允许程嘉也在人生里细小的部分出一些细微的差错,比如爱玩,比如私生活,比如任何诸如富家子弟都会有的小习惯,但绝不允许他在人生大的方向上错轨。

    更不允许有忤逆的心思存在。

    忤逆即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就要受惩罚。

    程嘉也不语,程之崇也并没有在意。

    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要让他回答,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反问罢了。

    “回去关一个星期禁闭,然后去你外公那儿上你的学。”

    程之崇最后一锤定音,陈述句,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说完竟然就想要往回走。

    没有询问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了解他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没有任何想要沟通交流的欲望,草率粗略地将其归类于另一次叛逆,尽管他早已过掉了青春期。

    程嘉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程之崇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没有一丝跟随的动静,顿了两秒,回身看他。

    “你还想怎么样?”

    语气很沉,那点火气和不耐烦似乎又要涌出来。

    但程嘉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平稳。

    “我不回去。”

    平静,毫无波澜,但一字一句。

    “也不会再按照你预设的轨迹往下走。”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他脸侧的掌印都还清晰,在冷白的脸颊上泛开一片可怖的红肿,但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做出决定。

    “你管不了我。”

    话音落地,一个音一个音地落在风里。

    这才是真正的不容置喙,没有回转的余地。

    二十余年过去,程嘉也终于学会了他所谓的情绪稳定、遇事冷静,天塌下来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却是在这一刻。

    在这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刻。

    多么嘲讽。

    夜晚的风在空旷安静的场地上呼啸而过,两个人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对视着,仿佛空气都要冻结成冰。

    程之崇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冷。

    夜色寂静无声,蝉鸣仿佛都消逝一瞬。

    程之崇最后没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总是不喜欢讲话的。

    一边强调称呼和威严的重要性,一边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是他的物品,拍拍板就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需要当成一个“要平等沟通”的存在。

    身上被搜过,手机被收走,一边一个成年男人站在他身后,连夜的航班,回到南城,然后回到这里。

    程之崇大概觉得不必跟他多说,因为程嘉也每次“关禁闭”出来,都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按照他的规划进行下去。

    有时会不忿,有时会愤怒,有时会沉默,情绪上下不定,但总归是没有出过差错的。

    他总会长大的,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的。

    第七天,房间门开,程之崇走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

    “想好了吗?”他出声问程嘉也,同时抬手瞥了眼腕表。

    他刚从会议上下来,还穿着西装,在另一个会议开始前,见缝插针地来验收一个项目的成果一般。

    程嘉也依旧躺在那里,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声音刺激,不适地皱起眉,然后又缓慢地松开眉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程之崇这会儿倒不急,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感官剥夺一段时间后,意识反应会变慢,这是常见症状。

    过去也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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