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然后她迅速移开视线,在沉默中捧起搪瓷杯,又喝了一口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程嘉也。
衣服湿透,外套和裤腿上沾满泥土,不声不响地窝在山村里的水泥厨房一角,身后是拾回来的干柴,和藤条编出的簸箕。
发梢湿漉漉的,眼下青黑明显,难掩疲惫。
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眼神却亮得惊人。
既像孩童获得了珍稀的礼物,又像是,猛兽见到了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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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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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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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巨大的雨幕冲刷着山路,积水接连不断地坠落,砸在屋檐下的水泥地,远近连绵的声响,混着在群山中回响的雷声,磅礴不已。
简短的对话过后,依旧是沉默。陈绵绵垂眼,小口小口地喝水,而程嘉也坐在那里,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视线几乎称得上是炙热,从未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但他没能看太久。一杯水还没喝完,女主人又推开厨房门,看了他们两眼,“吃饭了。”
自建房的饭桌一般都在厅堂,进门就是。饭桌不大,木质圆桌,桌面上有斑驳的划痕和擦不去的油渍,陈绵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挪出桌下的凳子,缓慢坐下。
不大,一层楼的自建房,大概两三个房间。
没怎么装修,水泥地面,家具简陋。从半开的房间门里瞥一眼,可以看见简陋的木床,还有布料拼接成的被褥。
陈绵绵收回视线。
桌上的饭菜也很简单,几个糯玉米,几个红薯,用边角有缺口的盘子装好。
女主人在他们对面坐下,一边剥玉米,一边也打量着他们。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更多的还是落在陈绵绵身上。
“谢谢阿姨收留我们。”陈绵绵伸手拿了一个煮好的红薯,率先开了口。
女人收回视线,把玉米外皮扔进垃圾桶,淡声道,“没事。”
她话极少,没有惯常村庄人的热络,陈绵绵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吗,阿姨?”
“现在雨比较大,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她解释道,“也不需要房间什么的,有个地方过夜就好了。”
女人又看了他们两眼,视线从程嘉也面前碰也没碰过的食物上扫过。
“你们是一对吗?”
“……不是。”陈绵绵顿了两秒,否认道,对旁侧投来的视线置之不理。
女人上下打量她几眼,总算应下。
“应该可以的。晚点我儿子回来,我再问问他。”
“好,”陈绵绵说,“谢谢阿姨。”
女人快速吃完一个玉米,就起身去厨房收拾,留下他们两个人坐在前厅里。
陈绵绵先是检查了一下包里的手机,确认只是没电了,不是进水或者摔坏了,然后找了个插头,充上电。
然后她洗了手,坐回餐桌前。
程嘉也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看她,视线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毫不遮掩。
目光直白,热切,好像要把时日已久的别离都看回来似的。
陈绵绵对那注视置之不理,只是垂眼,一点一点地撕着煮红薯薄薄的一层皮。
良久之后,似乎是受不了那灼热而又存在感明显的视线,她才开口。
“待会儿你给奶奶打个电话。”
她没往旁边看,只是看着手里的东西,垂着眼,声音也很淡,但他们都知道她在对谁说话。
身旁没有声音。
没人应。
陈绵绵也没有说第二遍,只是沉默地撕着红薯皮。煮软的红薯焯水,皮薄而易碎,撕起来一点就断,整个工程十分繁琐。
好不容易撕到一半,身旁的人还是没有声响,似乎觉得不言不语就可以装作无事,将这件事按下不提。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终于偏头,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
“待会儿我手机充好电,你给奶奶打个……”
话到一半,声音倏然顿住。
眼前递过来一个已经剥好的红薯。
小巧圆滚,软糯新鲜,干干净净,用纸巾垫住。
许是剥得快的原因,还冒着轻微的热气。修长的指节隔着一层纸巾握住,又往前递了递。
陈绵绵一顿。
握着东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这红薯,挺烫的。
约莫是刚从锅里捞起来,水沸腾后,留下过心的温度,长久散不去,连碰一下都烫手。
所以她才剥得这么慢。
程嘉也不声不响,安静地看着她,又把红薯往前递了递。
向来养尊处优、干净整洁的指侧,沾了点未清理掉的红薯皮,指腹和指根都被烫得发红。
怔愣几秒之后,陈绵绵重归沉默。
她偏过头,没说话,也没接。
自己手上的红薯还留着一小截外皮,她没再管,垂眼咬了一口。
自家种的红薯甜糯而软,应当是很好吃的,但她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三两下吃完之后,陈绵绵起身去看手机充电情况,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往木桌另一侧看一眼。长,腿﹕老阿
姨﹕证﹕理﹑
只留下程嘉也的手停在原地。
那个无人问津的红薯在半空中停留半晌,直到人走,起身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吹散了仅有的热气,重归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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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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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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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充上电之后,陈绵绵先给池既发了消息。
尽管那几条说明行踪的消息没发出去,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给她发了不少消息、拨了好几个电话问情况,都没有得到回应。
“我没事。”陈绵绵刚回了一条,对面立马就来了电话。
“什么情况?这么大雨,你往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安不安全?需要我现在来接你吗?”
“……”
一叠串的问题砸下来,陈绵绵原本准备挨个回应的嘴张了张,也闭上了。
“……停。”她说,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你想让我先回哪个?”
“……”对面也沉默两秒,松了一口气,“是我太着急了。
“看你还能开玩笑,应该没什么事吧?”
“没事。”陈绵绵说。
她简单跟他说了一下范小越拜托她补视频镜头的事,又讲了半路遇到暴雨,现在在村庄的一户人家里暂住休息。
池既听完,知道她现在没什么事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你也是的,这么远的路,一个人去,不跟我说一声,也不叫人陪你,雨这么大,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陈绵绵蹲在墙角边上充电,脚略微有点麻,闻言,不自觉向另一头投去一眼,又在半路收住,垂眼沉默片刻,挪了挪位置,半晌才道,“……没事。”
池既在那头浑然不觉,只接着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天气预报说明天下午的样子雨就停了,我到时候去接你?”
陈绵绵含糊应道,“……再说吧,我自己回来也是可以的。”
余光里,那一抹黑色巍然不动,安静地停在那里,却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
她得在回去之前,把程嘉也的事情处理好。
又说了两句,池既让她注意安全,并大概报了方位和主人家特征,让注意手机不要关机,随时保持联系。
“好,知道了。”陈绵绵应,“应该没什么事的,你打电话我都能接到。你在那边也注意安全,让小朋友们不要出门。”
然后电话挂断,陈绵绵又借着暴雨下微弱的两格信号,看了看别的信息。
范小越约莫也看到了暴雨预警,发消息问她有没有事,急得很是懊悔,陈绵绵也简单回了。
指尖在键盘上敲击,选字发送,眼前倏然压下一片阴影。
自方才接打电话时就无法忽视的视线终于逼近,陈绵绵顿了两秒,然后抬头。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视线在她手机屏幕上停留两秒,扫过她新的微信头像和聊天页面,顿了片刻,然后缓慢上移。
“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他问。
声音平静,神情也很淡,背着前厅裸露昏暗的灯泡光芒,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陈绵绵顿了顿,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没理,对视几秒后,垂下眼睫,准备继续完成未完的话语,听见他又轻声开口。
“会第一时间报平安,”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随时保持联系,有说有笑,很有耐心。”
他又顿了两秒,看着她。
“男的?”
陈绵绵一顿,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抬起头看他。
这种感觉可太熟悉了。
莫名其妙的盘问和占有欲,周而复始,搅得她的生活不得安宁。
“不关你的事。”陈绵绵说。
她把手机摁灭,放在墙角的小木凳上,站起来,看着他。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们就聊一聊吧。”
陈绵绵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但她扬起下巴,却丝毫不怯场,只是平静。
“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你家里人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去?”
程嘉也看了她两秒,移开视线。
陈绵绵看着他,平静道,
“你总不能一直装傻逃避吧,程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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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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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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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也神情一顿,沉默不语。
陈绵绵看着他,不讲话,平静而坚决,大有一副你要谈那我们就谈到底的架势,直到程嘉也败下阵来。
“我不回去。”他移开视线,看向别处,轻声回答道。
方才那点压迫感尽数散去,又迅速地将气息收敛起来,变回方才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只有视线不容忽略的模样。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正想追问到底,前厅的门忽然被推开。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声响,来人裹挟着门外的风雨,还有含糊不清的骂声。
“操他妈的,这雨真他妈的晦气,两步路给老子淋成这样。”进来的人是个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矮小精瘦,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看到前厅里的人时顿住。
他的视线先是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动,然后看了程嘉也两眼,最后落在陈绵绵身上,上下打量。
很不舒服的打量。
从上到下,直白裸露,毫不掩饰,也毫无礼貌可言。
陈绵绵眉头轻皱,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人就横跨一步,站在她身前。
眼前压下一片阴影,程嘉也背对着她,站在她身前两步的地方,挡住了男人的目光。
男人被迫收回视线,看了他两眼,缓慢地往里喊了声,“妈。什么情况?”
“噢,你回来了。”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借过他被淋湿透的外套,边收拾边回答,“石桥村过来的,被雨困了,回不去,问能不能在我们这儿待一晚上。”
男人噢了一声,又往陈绵绵那儿看了一眼,“可以啊。”
陈绵绵松了一口气,但也总觉得不太舒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太踏实,不上不下的。好在男人这几句话过后就去后面收拾换衣服,没有再打照面。
女人给他们找了床夏天用的凉席,铺在厨房的地上,“条件不好,没有多的房间,被子倒是有多的,但只有一床,看你们怎么安排吧。”
她说着,又扫了两眼他们,“热水可以自己在灶上烧,洗手间在后面。”
说完后,她就走了出去,走进房间里,跟男人小声说话,并关上了门。
陈绵绵收回视线,看着厨房水泥地上那张薄薄的凉席,还有堆在上面的一床被子,沉默了片刻。
被子大约是刚从柜子压箱底的地方里翻出来的,摸上去很潮,还带着些久未晒过的霉味。
……但总比没有好。
虽说已经是春天,但山间海拔高,入夜依旧很凉,何况外面还在下暴雨,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床。
但是……
她和程嘉也要怎么办,这才是个大问题。
她现在是不喜欢他,也非常想快速地跟他撇清关系,但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救她,他现在也不会跟她一起困在这里。
她倒还没有那么没良心。
一码归一码,一晚上而已。
陈绵绵沉默了半晌,还是没想出解决方法。最后她移开视线,挽起袖子,决定先去烧水。
柴火点燃,往炉灶里扔,有点烟气,但也让厨房暖和起来一些。
陈绵绵被烟呛了两声,起身用手肘擦了擦眼角,再准备蹲下来时,手里用来拨柴火的长树枝就被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