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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那弟子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寻灵咒”就落在他们家主、长老身上。然而这时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

    众所周知,凡间但凡用到寻灵符咒,总跑不出两种境况

    要么是灵魄受创或受病,离了躯壳,游荡在外。

    要么就是灵魄进了不属于它的躯壳,那便是世人常说的……邪术夺舍。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

    若是后者,因为被夺的躯壳残留着冤屈怨恨,那咒印会泛着邪术才会有的血色红光。

    封居燕、封非是身上正是此种。

    眼见为实,那比千百句你来我往的说服和争辩都有用。

    即便没有先前封居燕和乌行雪之间的对话,在场的所有弟子也会陷入这般死寂里不管是不是邪魔祸乱的源头,这都是邪术夺舍。

    无可辩驳。

    那一刻,乌行雪和萧复暄看见了封居燕的神情,终于确定……她似乎真的不知道。

    那位常被评价为“秀美如画又刚硬如刀”的封家家主大睁着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寻灵咒印。

    她鬓发微乱,绣着“封”字纹样的发带绑在脑后,缠在长发里,飘散风中。她低着头,肩背却笔直如刀锋。

    如今,那刀锋正在轻颤。

    过刚易折。

    封非是看着她的肩脊,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有人评价过他妹妹的一句话天纵英才,奇峰隽秀,秉性如刀但是……过刚易折啊。

    他其实都快不记得那些了,毕竟百年之前、少年之时的事偶尔想起也只有浮光掠影……

    何况更早之前呢。

    “阿燕……”封非是轻轻开了口。

    封居燕猛地抬了眼。

    那双凤目少时长露聪慧顽皮,后来成了家主,便多是稳重和凌厉。唯独在他们兄妹至亲聊笑之时,才会露出那些之外的温和娇意。

    而此刻,那双眼里却没有上述任何,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惊。

    他这个亲妹不是好骗之人,自小就不是。

    所以在封居燕开口之时,他便无可辩驳了。

    封居燕说:“你我身上,为何会显出夺舍印记?”

    她看着封非是被剑气挡下的手指,道:“如果没有这道剑气,倘若我方才不曾回头,你在做什么?”

    “我……”

    “你是要清除掉它吗?”

    封非是咽下话音,良久闭眼道:“是,我会清除它。”

    封居燕道:“所以你知道啊……”

    她攥着剑的手指太过用力,虎口崩开了伤口,顺着剑柄淌下血来。她手指发着抖,剑就在震颤中轻轻嗡鸣。

    她在嗡鸣里盯着兄长,问道:“所以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当真有两道不属于这里的孤魂野鬼,强占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我当是这千百人中混进了什么邪魔妖道。”封居燕一字一字仿佛含着血,道,“我还找得那么仔细,原来是你和我啊……”

    “这些,你都知道?”

    封非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道:“知道。”

    他当然知道。

    因为最初的最初,就是他徘徊在封家高塔之下的续命阵中,在日复一日的阵局影响之下,不甘和遗憾越来越重。

    某一日受了引导,带着亲妹早无动静的灵魄,一并到了另一处世间,成了那座“桥”。

    第115章

    易折

    “所以,

    小时候同你说过的那个噩梦。”封居燕喉咙哑了一下,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她很小的时候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地方,

    像一个四面皆墙壁的空屋或床榻。总有一个满身是血看不清脸的人来拉扯她,

    想要将她推开、轰走。

    那双手几乎要将她血肉抓下来,

    痛得她在梦里嚎啕大哭。可那个血人哭得比她还凄厉,那哭声听得人又害怕又难过,

    拉扯之下还会急得捶胸顿足。

    对于当年的她来说,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鬼,是幼时摆脱不掉的梦魇。

    她时常在夜半惊醒,

    不肯承认害怕,

    又不敢继续睡,

    便跑去院门口坐着,

    能看到外面提灯经过的巡夜弟子。

    那些大弟子们问她,为何不睡。

    她折一根小树枝,小动作地假装比划,

    说:“我练剑,先生明日要查的。”

    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骗过去了。乃至后来十年、百年,封家总流传着她少时天纵英才还勤学刻苦的传闻。

    唯有封非是……

    唯有这个兄长,

    会在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比划树枝假装练剑的时候,

    走过来问她:“阿燕,你是不是睡不着?”

    她起先也不承认。

    后来有一次怎么都缓不过来,坐在门槛上还在哭,

    便同封非是说了梦里的场景。

    那是她百来年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眼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最亲近的兄长说:梦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

    如何弄得她满床的血还如影随形,如何哭喊着驱赶她,一会儿磕头求她,一会儿叫着骂她。不论她让到哪个角落,转往哪个方向,总是躲不掉。

    封非是听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陪她坐在门槛边,看了一整夜梦都城的月亮。

    到最后她抓着树枝靠在门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闭眼前还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为何总要赶我呢……”

    如今想来,哪是恶鬼赶她。

    分明她才是那个雀占鸠巢的恶鬼啊。

    她看着封非是,回想着近百年不曾回想过的少时梦魇,字字如刀:“你我这两具躯壳被占时,也那样撕扯过么?”

    “那两个本该存活的灵魄,也是那样哭着、叫着、骂着的么?”

    “有那样捶胸顿足,急得哀求甚至跪地磕头吗?”

    她本以为梦里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没想到如今一字一句逼问起来,简直历历在目。

    以至于她都快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见的,还是她真的见过。

    “阿燕……”封非是叫了她一声,不知是想打断她,还是想安抚她。

    但是封居燕不依不饶。

    她总是如此,凡事容不得不清不楚,总要究出个分明来:“我只问你,有那样吗?”

    “有像梦里一样痛苦吗?”

    封非是沉默下来。

    其实他可以否认,可以编造一个谎话,说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或者说这两具躯壳生来无主。

    但他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到了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到最后,他只能看着对方,低声说道:“阿燕,可是你做过很多善事。”

    “你做过很多很多善事,救过很多人,除过很多邪魔,收过很多弟子,递出去很多把剑,你”他顿了一下,声音蓦地闷哑下去,“……嫉恶如仇。”

    封居燕听着,半晌之后笑了一下。

    她确实嫉恶如仇,世间每一次大事她都不曾退缩过,不论是邪魔横行还是苍琅北域崩塌,不论她挡得了还是挡不了,她永远握着那柄剑站在最前面。

    她一度觉得“嫉恶如仇”是世间最好的评价,比什么天纵英才、天赋异禀好听得多。

    因为后者是天生的,但“嫉恶如仇”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自己选的。

    众所皆知,她并不是什么温和柔善的人,她脾气又犟又硬,认定了一条路便一直走到黑,决不回头。

    ……

    她嫉恶如仇,决不回头。

    那一瞬,封居燕松开了始终紧蹙的眉心。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眸光扫过千百名带着伤和血的弟子,扫过恶战后的满城狼藉,还有被暂时消挡但还会铺天盖地的邪魔黑雾。

    最终,她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动了动唇。

    她说:“引来邪魔的源头该如何截断?”

    “以身相殉是不是就行了。”

    她的嗓音太低太轻,根本听不清。等到乌行雪反应过来那句“以身相殉”,那个秉性如刀的姑娘已经瞬间起了莹白色的风涡结界。

    她骤移到了兄长最近处,两手祭满了杀意最盛的剑气。

    其实在那个瞬间,她是打算先杀了封非是,再自我了断的。但她在剑气落下之时,还是调转了方向。

    于是,那一刻,封非是只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人遮蔽住了。

    他听见那个跟着他长大的小姑娘叫了他一声许久没叫过的“哥哥”,说:“谢谢你陪我看了十多年梦都城的月亮。”

    “但是……”

    “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她嫉恶如仇,强占来的百年人生,不要也罢。

    封非是听到了灵魄被剑气重击的声音,那种震动与他的心跳同步,狠狠砸了一下。

    他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燕……”

    “阿燕?!”

    他脱口叫着,却听不见任何应答。

    眼前遮蔽撤去之时,封非是甚至忘了自己是仙门出身,会仙家术法。而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撑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看到那个生来要强的姑娘闭着眼,了无生色地倒下来,像枝上整朵凋落的花。他架扶不住,踉跄着跟她一并倒塌下去。

    都说封家长老文雅得体,即便体质有恙、常带病容,也从未在人前失过色。但如今,他却狼狈地跪倒在地,全无斯文之相。

    他忙乱地试图去捞碎散灵魄,却徒劳无功,只在最后一刻隐约听见封居燕的遗音:“你呢?”

    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你呢?

    封非是的动作瞬间僵停。

    我么?

    我好像早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嫉恶如仇”了。

    从他带着亲妹的灵魄,强占住这两具躯壳的那日起,他这一生就再无资格说“嫉恶如仇”了。

    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那两具躯壳里本该存活的灵魄是如何哀嚎的。就像封居燕描述过的那个噩梦,那两个陌生而悲惨的小小灵魄撕扯过、恸哭过、挣扎过。

    但他那时候不顾一切地想要活。

    他想活着,想长大成人,想去实现一切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少时与妹妹常说的那些,要斩妖除魔、还一个清明世间。

    他还想看着妹妹成人,她有着世上少见的天分和根骨,就那样离去太可惜了,那是跟着他一块儿长大的小姑娘,他舍不得。

    因为他不甘、不舍,所以他以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态,带着妹妹在这个世间存活下来。

    而那两具倒霉的生灵,却因他而死,消失殆尽了。

    他本以为只要活下来,他就可以大展拳脚,去做所有想做的事。他会是高兴的。

    可事实上,他再没有真正高兴过。

    封居燕常做的噩梦,封非是自己也日日在做。后来封居燕已经不再做梦,也不再受困扰了,他却依然如故。

    他之前同封居燕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在这百来年里,他做过许多许多善事,他门下收了数不清的浪人孤童。他无心剑术,一心扑在丹药符咒上,同花家的医梧生常来常往,制出过许多救人救命的丹方。

    他这一生的大半时光,都在做相似的一件事赎罪。

    但活得越久,这罪其实越绵长,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他抢来的。到最后,他就有点分不清自己算善还是算恶了。

    他在这个问题里,整整困了一百多年,不知如何解脱。

    直到这一刻……

    那些暂时被萧复暄和乌行雪横扫的邪魔污秽,就是在那一刻卷土重来的。

    或许是因为封居燕自废灵魄,让那座“桥”断了一半,摇摇欲坠。而另一半也开始有所松动。

    于是一切便疯狂起来。

    “看那边”不知谁失声惊叫了一句。

    乌行雪和萧复暄循声转头,看见冲天的邪魔之息乌泱泱扫过来,如黑云压城。仿佛整个世间所有藏污纳垢之处涌出来的邪魔阴物,都汇聚在了这一刻。

    但他们心里又十分清楚,这其实不是真的全部。

    世间城镇村落那么多,除了梦都,大大小小还有百十座。正如之前乌行雪所说,他们杀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拦得住这里,还有别处,保住了今朝还有明日。

    萧复暄在黑云疾速而来,将要吞天吃地时,一挽长剑,悍然迎去。划出来的剑气如长虹贯天。

    两厢冲撞之下,整个梦都城乃至周遭山河湖水都在波荡。

    乌行雪手指上寒风疾绕,冰霜飞星。

    无端气劲源源不断流泻而出,仿佛深不见底。

    他身形一动,瞬间如雪雾一般消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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