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就是在那个攻击稍缓的间隙里,灵台天道借机转往了乱线。后来世间常说的所有传闻之事,几乎都发生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天道转往乱线的那个瞬间,现世和乱线的仙都其实有过一刹那的重叠。天道转过去的同时,
弃毁了现世的仙都。
于是,现世受灵台所管的众仙皆殁于那一刻。凌驾于九霄之上的现世仙都也自此分崩离析,
断裂的山崖和无边威压直冲向人间。
那番变化让萧复暄对这灵台天道的反感升到了顶点因为在它“看”来,一切都是说弃便弃,不论是仙都众仙还是活生生的世人。
它说影子是真,
便是真。它说活人是假,
便是假。那并非世间众生的公平,那只是它要的“公平”。
而偏偏它无形无状,
骂名只会落到有心有情的人身上。
于是如此种种,在不知实情的世人眼里,便成了“魔头攻上仙都,杀了灵台十二仙,引得仙都崩毁殆尽”。
仙都平日由萧复暄所镇,所以被天道弃毁之时,煞涡溃散,他也因此受了重创。
但乌行雪伤得更重。因为灵台天道转往乱线之时,将所承受的都转到了与之同根同源的乌行雪身上。
萧复暄永远记得那一幕
因为天道的转移,现世与乱线两厢重叠。
一边是现世崩毁,巨大的灵崖山石裹着火砸向人间太因山。
另一边乱线的仙都就要从眼前消失。而他所爱之人衣袍浸满了血,摇摇欲倾,像要融散的云烟。
他不能看着那条乱线就此隐匿,再无踪影。也不能看着乌行雪经受灵神消殒、四分五裂的痛楚。
于是那一刻,太因山巅的九霄云上乍开了天宿上仙的本命王莲。金色的光影通天彻地,几乎照透了厚重的云雾,落到人间的山上。
世人都说,天宿上仙有两大命招。一招俱亡魂,一招万物生。前者让人死,后者叫人活。传闻二十五年前照彻仙都的就是前者,为了镇压魔头。
但他们错了。
那天的萧复暄其实同时落下了两招。
金色王莲的照彻之下,那招万物生裹住了倒下去的乌行雪,而那招俱亡魂则落在了即将隐去的乱线仙都上,落在乱线的天宿身上。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杀了乱线上的自己,以本体躯壳取而代之。
而他离出躯壳的灵魄凝成了虚形,抱住五感衰退、浑身是血的乌行雪,吻着对方的眼尾说:“再等等,乌行雪。”
再等一等。
这次不行便是下次,会有终结之时的。
我陪你。
他知道灵台天道只是转去了乱线,没有消失。而那一刻不论是他还是乌行雪,都需要一个地方静修养息。
那个地方不该引天道追疑不歇,也无其他邪魔胆敢靠近。
世间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处他的执掌之地。
那里仙魔不至,还有他曾经留在域底镇守洞天的傀儡躯壳。
于是那一日,王莲金影照进人间之时,萧复暄以灵魄裹着乌行雪直坠无端海,落进了苍琅北域里。
世间邪魔只要进了苍琅北域,就会有天锁加身,日夜拷问。
但乌行雪身上的其实不是。
他身上的细锁从未拷问过什么,也从未给他带来过痛楚。因为真正的天锁在钉上身的时候已经被人强挡替换了。
他身上所扣乍一看与天锁无异,其实是扣住命门要穴,以防灵魄消殒碎散之物。
与天宿耳骨上的丧钉异曲同工。
但那时候的萧复暄灵魄离了本体躯壳,已经没有丧钉相护了。他的灵魄本就是碎的,聚形到苍琅北域时,已是强弩之末。
在挡下天锁之后,便彻底化散开来。
他散在苍琅北域终年萦绕的冷雾里,陷入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静默深眠,不算活着,也不算死了,就像他这一世的起始一样。
所以他没能看到,在他灵魄化散之后,被“困锁”的人其实睁过一次眼。
乌行雪从五感皆衰的状态里挣扎着睁过一次眼,但触目所见,皆是茫茫冷雾。而他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天宿命招下的王莲金影……以及萧复暄灵散于云烟。
无人能想象那一刻的乌行雪究竟是何感受,只有苍琅北域的青黑石崖会记得
苍琅北域上下三十三重洞天,每一寸石壁都被他寻人的灵血撞过。
后来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寻人的符纸若是添一点灵血,便能探得更准确一些。那时候的乌行雪遍身没有一张灵符,他也无力抬手写画。
他寻人直接用的就是灵血。
一滴一滴飞散出去,印刻着“萧复暄”的名字,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带着“免”字印,拎着长剑的身影。
灵血四万三千滴,随着无端海夹着碎雪的风去过人间各处。
他在风里听见世人说:“天宿上仙跟着仙都一块儿殁了。”就如他记忆里消散的灵魄一样。
那一刻,盘坐于深域的乌行雪周身命穴俱震,涌出血来。
就像被人生生剖出了心脏。
于是最后一抹强撑的活气便尽了。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周遭一切都像隔了一层雾。他可能又要像当年一样,陷入漫长的静坐中了。
但这一次他却格外抗拒那种无声又无边的黑暗。
他厌烦死寂无声,也厌烦无尽黑暗。
他不想听见那句“天宿上仙殁了”,他想看见萧复暄。
于是他动了手指,在黑暗中于腰间摸索一番,攥住了那枚白玉梦玲。
那时候的乌行雪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没有发现,那枚白玉梦铃因为与另一枚同出现于一个世间,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造梦是会出现异状的。
他在攥紧梦铃的时候,想起曾经同萧复暄聊笑过的鹊都,那是他们都很想见一见的地方
那里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
人世间烟火丛起、街巷宽阔,车马行人,熙熙攘攘。
没有强作平衡的善恶,只有最普通的生老病死,来去由己不由天。
他想和萧复暄并肩走在那样的街市上,照着暄和日光,听着悠长鸟鸣……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在梦里躲一会儿懒。
可惜那枚梦铃在最后一刻碎了,在他手中碎成了齑粉,散落在苍琅北域满是浮冰的冷湖里。
于是这唯一一次躲懒,是在一场并不完整的梦里。
那场梦里有曾经描述过的一切,唯独没有萧复暄。
所以即便是在造梦之下、即便他并不知道缺失了什么,也依然夜夜不得安眠。
如此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身灵恢复,直到苍琅北域行将崩塌,他才从倒错的梦里惺忪睁眼。
于是,一切由此开端。
第111章
相遇
萧复暄在说起往事时,
总是跳过那些会引得乌行雪难过的部分。于是那二十五年非生非死的状态,在他口中就成了言简意赅又颇为平淡的四个字修生养息。
但乌行雪在听到那句话时,却隐约想起了萧复暄灵散的情境。
他怔然良久,
道:“萧复暄,
灵散的时候难受吗?”
萧复暄:“不会。”
他语气平静,
仿佛真的毫无感觉。
他见乌行雪要蹙眉,便微微低了头,
用手指去抹,沉沉道:“我不一样,乌行雪,
我的灵魄本来就是如此。”
从最初起就是碎的,
而他不过是从头开始而已。
“那你不怕休养不回来?”乌行雪又问。
“也不会。”萧复暄道。
语气依然很笃定。
他似乎总是笃定,
常常开口就是“不必”、“不会”、“免了”、“一定”,
有时会显得有些倨傲,又让人莫名安心。
“苍琅北域里有留存的灵力,能供休养。”萧复暄道。
苍琅北域之所以数百年运转不休,
就是因为他会以灵力维系。他当初每年会去苍琅北域呆一阵子,就是在做这些。
所以他二十五年前才会把乌行雪也安置在那里,因为即便对方无知无觉,
也会有灵力静默无声地供养着。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嗯?”
乌行雪:“怪不得快醒的时候,
苍琅北域会崩塌。”
因为灵力供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看上去欲言又止。
乌行雪:“怎么?”
天宿上仙蹙着个眉心,没吭声。
乌行雪银靴磕了他一下:“说话。”
天宿架不住磕,
蹦了一句:“崩塌是料想之外。”
乌行雪问道:“那你料想的是什么样?”
“……”
萧复暄抬手拨着他的唇角,
偏头亲了一下,沉沉道:“苍琅北域泰然无事。”
他又亲了一下,
道:“我先醒。”
苍琅北域泰然无事,就不会引发那么大的动静,乌行雪出去的时候,就不必听到四处纷飞的流言说“那个魔头出来了”。
而他若是先醒一步,也能提前解决一些事,不至于匆忙。
乌行雪被亲得仰了两下头,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天宿可能是觉得这“料想之外”有点失了面子,才借着亲人一笔带过。
乌行雪逗人之心被勾起来,自然不能放过,又揪着这话问道:“哦,那你是何时醒的?”
萧复暄:“……”
乌行雪抬起靴尖磕了他一下,催他答话。
然后他就又被亲得仰了一下,听见萧复暄低声道:“你叫醒的。”
萧复暄受创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一些,在苍琅北狱不生不死沉沉浮浮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养活了散碎灵魄。
乌行雪离开养息之地的时候,留下圈护的王莲金影在苍琅北域里轰然乍开。萧复暄浮散四处的碎灵就是在那一瞬有了动静,汇聚进了地底的傀儡躯壳里。又在乌行雪打开棺椁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那句“你叫醒的”落在耳里,乌行雪感觉心里被挠了一下。但逗弄之心又有些意犹未尽。便又开口道:“那你为何一睁眼就拔剑,起早了发脾气?”
萧复暄:“……”
“不是。”
“没有。”
天宿连否两句,就连亲人都重了一点。
“那又……”大魔头被他堵得闷了一下,依然要把话说完,“是为何?”
萧复暄默然片刻,沉声答道:“刚醒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碎灵相汇于一体的感觉,太像数百年前他这一世的伊始了。因为同一个人散灵,又因为同一个人聚灵。
因他而死,又因他而生。
所以那一瞬间,骤然苏醒的萧复暄记忆是颠倒混乱的,甚至弄不清这是哪一年,而他又是什么人。
他既想起了当初在京观生生死死,又想起了南窗下的屋檐,还想起了仙魔两别时在人间的无数次相遇。
他下意识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将人压抵在咫尺之下,一生百年、万种情绪换做了一句名字:“乌行雪。”
如果那时候对方冲他弯起眼睛,他一定会吻下去。
乌行雪静了一瞬,此时再想起当初苍琅北域的那一幕,忽然感觉心里被最细密的针尖扎着。
当初萧复暄叫他名字的时候,一定以为会有回应的吧。
结果他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不再逗笑,一下一下去亲吻萧复暄的鼻梁、唇角、下巴,哑声道:“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越想越有些心疼。
却听见萧复暄淡声道:“你说天宿上仙名号听起来很厉害。”
乌行雪一愣。
就听萧复暄沉沉道:“那时有一点不高兴,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
他下巴被人轻轻捏住,萧复暄说:“乌行雪,张口。”
温热的吻落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逗闹似的啄,而是亲昵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