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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云骇理所当然能出入他的住处,往他一片素白的宫府里摆放各种玩意儿。也理所当然能在闲时去往灵台,找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办了好事,理所当然能向他要几句夸。出了岔子,也理所当然跑来讨几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习惯了。

    甚至无需“久而久之”,他从最初好像就是习惯了的。

    其实习惯是最温吞如水的东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动,便永远察觉不了。

    于花信这种性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他并非真的无波无澜。

    有一日,他在宫府一座楼阁之上誊抄灵台经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扰他,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偏屋,离楼阁远远的。

    四周素白无色,也没有一丝人声,楼阁之下还有丹炉药香隐隐传上来。

    他誊抄了一卷,嗅着那股药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少时、未及弱冠,被远远安置在花家剑场边的高阁上,十数年如一日地当着花家一众弟子中的标杆和例外。无人叨扰也无人靠近。

    就在他饱蘸了墨,换了一卷仙帛,平湖无波打算继续誊抄时,一道青色身影撞进余光。

    那道身影手里拿着一瓶会学人说话的语草,一边跟语草胡乱斗着嘴,一边身轻如柳絮般绕过高阁横梁,一跃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经案前。

    “乖巧一点,多学好听话,少招人烦。”云骇指着那语草警告完,将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语草搁在经案上,当啷一声轻响。

    他撑着经案,笑着说道:“师父誊抄经卷烦闷吗?我来陪你。”

    花信笔尖一顿,抬了眸。

    笔尖饱蘸的墨不知何时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那其实是往平湖里投了一颗石……

    只可惜时机不对,有些晚了。

    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云骇就一贬再贬。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没有一丝供奉,于是某一天,天际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过“郎官”的仙。

    依照灵台天道的规矩,被打落人间的仙是会被整个仙都淡忘的。不会有人想起这个人,哪怕看到与他相关的东西。

    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和过往就像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朦朦胧胧拨扫不清。

    但是花信与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在他的宫府里,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那些平添活气的灵物,还有那些摇头晃脑说着“仙首今日还不曾笑过”的语草。

    他一边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边又会看着那些灵物语草,想起那抹跃过横栏、撞进高阁的青色长影。

    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就像有人反复往湖里投落石块,再反复将涟漪压平。

    他开始经常将自己束在那座楼阁上誊抄经卷,一模一样的仙帛、一模一样的笔,有时候甚至连天都像那日一样泛着绯色。

    但不论他誊抄完多少卷,不论他何时顿住笔尖抬起头,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笑嘻嘻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于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灵台天规,被打落人间的仙,他是不能过问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书,帮忙探看那人的痕迹。

    在那些年的符书回音里,云骇落回人间后过得其实还不错,他忘记了曾经仙都的所有,像世间万千百姓一样,过着普通而平静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边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寻到范围里,学了一些简单的术法,但一直没有再入仙门。

    仙都之人不记年岁,但明无仙首是个例外。倘若有人突然问起,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间多少年。

    明明他作为仙首,必须常守灵台,很少得空去人间。

    曾经,花信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多年,直到云骇在平静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所谓的“平静”比他所以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书回音里收到信,说云骇跟着车马行经大悲谷时碰到了邪魔作乱,花家已经在往那里赶了,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还不及弱冠之龄的时候,教习先生曾同他聊起过生死。他当时回答说:“那自有一番机缘,短命或长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凡人自有生老病死,云骇免不了这些。

    可真当他看见符书上“凶多吉少”四个字时,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所说皆为空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负剑直下了人间。

    他心想:倘若云骇尚有一丝活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救回来。

    倘若云骇已经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过大悲谷上方的云烟。明明没到隆冬却凉得心惊。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去想后一个“倘若”。

    第105章

    后半

    对于负剑下人间的花信来说,

    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骇已经身死”。

    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身死”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他亲手杀死对方。

    那天的明无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

    看着自己剑下钉着的邪魔长着云骇的脸。那双眸子永远阖上之前,

    对方无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会记得我吗……”

    那个瞬间,

    明无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经不能苟同的许多事。

    他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让剑下钉着的人活过来,怎样都行。

    他把云骇的灵魄拘进躯壳里,

    就地埋进大悲谷底,用灵藤缠住,又以阵法镇之。

    那阵法乍看之下,

    仿佛是要被镇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可事实是借阵法让云骇的灵魄不要飞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个人,

    等一个契机。

    做完所有,

    花信收了剑、在大悲谷庙宇前加了封,然后回到了仙都。

    后来,仙都众仙偶尔提及那天,

    总说:“明无仙首是去替弟子报仇的,但斩杀邪魔是天宿的职属,仙首算是违了仙规,

    他回到仙都后,自行去灵台领了罚,

    又在宫府闭门静修了一段时间,再之后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花信希望众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总有那么一些例外。

    比如礼阁。

    礼阁专掌仙都杂务,

    所处理的皆是登不上台堂的琐碎小事,

    不甚起眼也影响不了什么。

    仙都众人都如此觉得。

    早先花信也是这么想的,但那次从大悲谷归来,

    他却变了想法。因为在他领罚闭门静修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灵台有、宫府有,仙都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

    那时候花信身上沾着邪魔气,而那些邪魔气里带着云骇的踪迹,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觉蹊跷。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妨碍。

    妨碍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来自礼阁。

    于是那时候的明无仙首对礼阁颇有些防备,有一回他与人说起杂事,淡声提了一句:“若有不解,与其问我,不如向礼阁两位仙官请教一二。”

    对方纳闷道:“为何这么说?”

    他答:“礼阁操劳,与仙都众仙皆有往来,知悉之事甚多,比我这灵台要灵得多。”

    对方恍悟,附和道:“还真是,礼阁同灵王和天宿两位大人都有几分薄交呢。”

    那时候花信心想,谁没有秘密?哪怕是独立于灵台之外的那两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于那两位就是秘密本身。

    说不定连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都有。

    而有礼阁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长久守住?若想知道什么,抓着桑奉、梦姑聊问几句,说不定就能窥见几分天机。

    那次闲话之后没过多久,礼阁的桑奉就因为插手了一些人间事,违背仙规受了罚,从礼阁调出,成了执掌不动山的山神。

    再之后又是十数年,桑奉作为不动山神,去人间处理杂事时惹了些麻烦,梦姑出手相帮时也违了一些仙规,同样从礼阁调出去,改为执掌京观。

    对于众仙而言,不论是罚还是调令,都得经过灵台仙首。

    花信看过每一道调令和每一次处罚,其实挑不出任何问题,确实是他们违犯仙规在先,无甚可说。

    但他自己心怀诡事,便看什么都会深想三分。在他眼里,那两位调出礼阁就像天道有意为之。

    但天道无形无相,并不会真的去操控谁,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这种猜疑。

    此后依然偶有仙人违犯仙规,受罚的受罚,听调的听调。他仔细看过那些调令,依旧没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则颇有些例外的罚令从他手里经过。

    那道罚令罚的不是受灵台调遣的众仙,而是人间仙门,那仙门对于花信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些浅淡的渊源。

    那个仙门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痒的罚令,让花信窥见了一些所谓的“秘密”。他发现,数百年前传说中“只有婴孩和将死之人才能得见”的神木确有踪迹,就被灵王封禁在落花台,而封家就是奉天诏秘守禁地的人。

    那道罚令是因为封家看守不严,差点让封禁之地被人钻了空。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极大的祸患。然而如此大的祸患,罚令却不痛不痒。

    那天,花信因为罚令罕见地下了一趟人间,不过没有现真身。

    他隐匿身形去了一趟梦都城,从封家门前经过。

    那天于花信而言,颇有些白云苍狗之感。当年那位儿女夭折的后辈已经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稳坐了好多年,甚至渐渐有了暮年之相。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时,便会祈求更多曾经得不到的东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

    花信听闻,这些年,那位家主总是将当年夭折的儿女挂在嘴边,据说尝试了不不知多少办法,想让那对儿女活过来再看他一眼,想得简直有些魔障了。

    花信忽然记起数百年前,他从梦都经过时,封家挂满门额的白灯笼,还有丧子丧女之人一夜颓然的脸。

    他竟然觉得,自己同这位封家家主有几分缘分。

    就在那一刻,明无仙首心想: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机。

    他甚至觉得,这个契机,天道是默许的。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一纸不痛不痒的罚令,就能窥见那位灵王和神木的秘密?

    但这也只是猜测和感知,并无凭据。

    于是他试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梦,借着梦境给对方指了两条路。

    一条还算正路,另一条却不然。

    他想,一切全凭天意。

    花信静候多年,等到了答案。

    那位封家家主先选择了正路,却迟迟不见结果,到最后终于耗尽耐心、偏执成魔。于是又改选了另一条

    利用封家镇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监守自盗”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头来过。

    于是,明无仙首亲眼看着世上多了一条乱线。

    他亲眼看着作为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现世如同骤然失魂一般疯癫无状,然后陷入沉眠。

    封家人也不知缘由,只能说家主闭关自修,不见外客。只有花信知晓,那是因为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乱线之中。

    这与花信最初的设想并不一样,因为封家家主的状况,他清楚地知道乱线并非现世,乱线里的一切皆如镜中月、水中花。

    而开启乱线的人,只会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甚至乱线上的种种还会干扰到现世。

    花信清醒地知晓所有……

    但“镜中月”太诱人了。

    他还是借着封家家主的因果机缘,进到了乱线里,将当年在现世无处落脚的邪阵布在了乱线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灵藤,一边汲取活人灵肉骨血,一边曲折地供着现世云骇的灵魄,换取一点几不可见的生机。

    他不断提醒自己,乱线上的一切不可当真、不可沉溺。

    可当他听闻乱线的仙都之上,有个叫云骇的仙官接到调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时,他还是没能忍住,从中插了一点手。

    于是云骇执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里车马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不息。那个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担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间了。

    但他一直回避着,并未真正见过乱线上那个大悲谷山神。他怕见了之后,从此将虚影当成真。

    于是他留了一点灵魄在乱线上守着,自己回到了现世。

    再后来极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着找寻其他办法。

    既然他知晓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晓由封家镇守那里,他总能试到一个办法,让大悲谷底的那个人真正起死回生。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花信借过许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乱线并非是唯一一条。但其他乱线他都没再亲自踏足过,再后来他发现那些乱线又一条一条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

    就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所谓灵王,究竟执掌的是世间何事。

    而他甚至连“点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

    当年那位丹药先生说过“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还有半句没说的话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护之人或执念之事,以你这性子,易入歧途。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这是歧途。

    花信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越来越确定,灵台天道对这条歧途真的是默许的。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为何会默许,总不至于是护着他或者云骇。后来他逐渐摸到了一点端倪。

    他感觉灵王有意无意在对抗灵台天道,于是天道便以默许和推波助澜将那种对抗强压下去。

    他恰好窥见了这一点,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而他所作所为又恰好成为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澜”。

    这大概是灵台仙首最讽刺的作用了。

    但他无甚所谓。

    花信一直如此猜测,后来的种种事情似乎都证实他所猜没错。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众仙殆尽的那一天,他才忽然发现他的猜测不太对。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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