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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将将入夜。“方储”才舍得挪一下腿,

    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他。

    宁怀衫原本心想,可算来了一张能陪聊的嘴,他不用再在这里自言自语打发时辰了。看在这个份上,

    他甚至勉强原谅了“方储”之前的不热情。

    然而他并没有高兴多久,就被一棍子打回原型。

    因为“方储”虽然来看他了,但并不多话。他噼里啪啦说半天,

    “方储”才应个一句半句的,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

    还敷衍!

    宁怀衫拉着个驴脸,道:“哎,你不是来看我的么?你老拿这半边后脑勺对着我算怎么回事?你老往那边看什么,

    那有什么可看的?”

    方储倒是也不慌,

    平静地答道:“那边有城主,你关在楼里闭门思过,

    我自然不能放松,多看一会儿也是应当。”

    宁怀衫张口就道:“放屁!糊弄谁呢?你当我傻还是当我瞎?”

    方储怔了一下,终于收了片刻目光,朝门内瞥了一眼。

    尽管隔着一层门,但他就好像能看见宁怀衫似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宁怀衫身上。

    宁怀衫抬手指着院内道:“露个后脑勺给我我就看不出来了?你明明是望着那处发呆呢,根本没看盯着城主的门,还一刻不能放松……”

    方储隔着门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又转回去,道:“大差不差,有动静都看得见。”

    宁怀衫皱起眉:“你今天说话真是奇奇怪怪。”

    方储:“哪里奇怪?”

    宁怀衫道:“哪里都奇怪……”

    他透过门缝,漆黑的眼珠忽然半眯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方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说实话”

    方储抬眼看向他。

    宁怀衫道:“你在落花山市是不是碰到什么了?你每回有心事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方储听到他那句“半死不活”,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但没应声回答,只是又把头转了回去。

    宁怀衫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院里那棵参天高树,他没好气地咕哝道:“那树有什么可看的,格外好发呆还是怎么的?”

    过了片刻,他听到方储缓声说道:“以前没机会……仔细看。”

    宁怀衫嗤笑一声道:“怎么了你这是,矫情死了。别告诉我是因为二十五年没能回来,这会儿看见院里什么东西都觉得不容易。”

    方储又瞥了他一眼,居然应道:“差不离。”

    宁怀衫翻了个白眼,但没再嗤嘲。

    相较于他这个性格,方储确实心思多一点。太多年没能回来,盯着院里的一树一花频频感慨也不奇怪。宁怀衫勉强忍了他的酸气,并附和说:“不过也确实不容易,你看看咱们雀不落外面围着的人,哪个不是巴巴盯着这边,却连棵树都看不清。”

    方储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笑道,“你这话……”

    宁怀衫:“我这话怎么了?有问题?”

    方储道:“没有。”

    他顿了一下,又道:“一点也没说错,多少人想看这棵树,一辈子都看不到。”

    宁怀衫:“那是!”

    众所周知,站在雀不落院外是看不清院里的东西的,哪怕是这棵参天大树,也萦绕在云雾中,从来都看不清。

    一时间,就连宁怀衫都沾染了一点酸腐气,竟然也觉得这院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说道说道。他也看着那巨树发了会儿呆,喃喃道:“说起来,这树好像从来没变过……”

    方储没回头,静了一会儿应道:“是的吧。”

    “它开过花、结过果么?”宁怀衫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宅院里生活过数十年,每日抬头就能看见这棵树,却好像真的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以至于这会儿努力回想起来,甚至不敢确定这树有没有开过花,有没有落过叶。

    他以为是自己粗枝大叶,没注意。谁知他问完之后,却迟迟没有听到方储回答。

    宁怀衫一贯直来直去,立刻道:“你以前有事没事就看着院里发呆,就像现在这样。不会答不上来吧?”

    方储:“……”

    宁怀衫嘲笑道:“哎,看得跟真的一样,原来同我半斤八两啊?那城主每回说我心眼粗,我可真是冤死了!”

    在宁怀衫的印象里,这棵树好像确实是数十年如一日,没有过什么变化。

    “应该没开过花,这么大一棵树若是开花,一定很惹眼。”宁怀衫咕哝着,忽然一惊。

    若是以前,他一定不会多作联想,毕竟区区一棵树而已……

    这种参天之木在别处可能还会惹人多看几眼,在照夜城却一点儿也不稀奇。照夜城邪魔聚集,那些邪魔的宅院、洞府一个比一个不守城规。

    别说是院子里有一棵大树了,甚至有些邪魔的洞府本身就是一棵树说是受不了地气,放着屋子不住,原地立了一棵树,在枝桠间做了个巨大的巢,整日就住在巢里,脚不沾地。

    一切怪人怪事在照夜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没人会觉得一棵树有什么值得深想的。

    但如今的宁怀衫不一样了。

    他在封家那座高塔里,见过他家城主身前出现的神木虚影。

    有那神木虚影在前,他再看院里这棵树就不一样了,总觉得这棵树跟那棵神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下意识拱了一下手肘,想跟方储悄悄讨论讨论,却一肘子拱在门上:“嘶”

    方储转头看他。

    宁怀衫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走神了。我就是在想啊,你说这树会不会……”

    方储静静地听着,似乎对这棵树有着无限耐心。

    但宁怀衫话没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乱想的。”

    封家高塔里出现的神木,仅仅是一道虚影就光华灿烂,叫人全然移不开眼,天然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仙气和神性。但院里这棵……唔。

    他细想一番,笃定这树确实从来没开过花,也没结过果,甚至没有枯萎落叶的时候,好像无论何时抬头看,它总是那副郁郁葱葱的模样,就像山野里会有的常青树,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顶多冬天会积一些雪。

    正因为每次看它都是老样子,才从没有引起过任何惊奇。

    他对这树的唯一印象,就是明明华盖如亭却死气沉沉,从来没有鸟雀会落在上面,所以才得名“雀不落”。

    这跟神木虚影相差甚远,完全是两种模样。

    宁怀衫正在脑子里胡乱猜着、又胡乱推翻,忽然听见方储道:“你这一句话没头没尾的,有什么弄不清的,回头去问城主不就行了。”

    宁怀衫下意识道:“问城主有什么用,他进了一趟苍琅北域,什么事都忘光了。现在对雀不落还没咱俩熟呢,还问他,说不定他要反过来问咱”

    “俩”字没出口,他忽然刹住了话音,笼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紧!

    不对啊!

    宁怀衫脑中雷霆轰落乌行雪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点他跟方储再清楚不过。方储怎么可能会说出“去问城主”这种话?!

    他猛地抬了眼,眸光穿过门缝看向外面的人。

    那一刻,门外的“方储”也是若有所思。他听见方储那句“城主什么事都忘光了,对雀不落还没咱俩熟”,眼眸极轻地眯了一下。

    在他若有所思的时候,照夜城那座“礼”宅的主人忽然有了动静。

    封薛礼原本正不紧不慢地在“弟子堂”里点灯,三十多盏精巧的笼烛将弟子堂照得光明彻亮。点到最后一盏灯时,他动作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直起身朝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提着灯便朝门外走。

    笑狐一愣,连忙闪身跟上,问道:“少爷,这是?”

    封薛礼道:“出门。”

    笑狐:“去哪儿?”

    封薛礼:“雀不落。”

    笑狐一愣,不解道:“先前少爷不是说,不用去雀不落,那边自然有人看着?”

    封薛礼:“是啊。”

    笑狐:“所以现在是”

    “礼”宅大门在封薛礼脚前无声洞开,他提着灯迈过门槛,一瞬间便融进照夜城的雾里,朝雀不落的方向去了。唯有声音平静地落在笑狐耳里:“正是有人看着,才知道是时候去一趟了。”

    萧复暄躯壳有损,乌行雪劫期未过。雀不落的主人还忘了所有前尘旧事。

    若是等待时机,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么……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照夜城极南处的雀不落门前便多了两道身影,正是封薛礼和追上来的笑狐。

    封薛礼抬了一下手指,雀不落的天宿结界便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在金光隆动中发出一声宛如钟罄的声响。

    那声音响了三下,就像有人在彬彬有礼地敲着门。

    但明白的人却知道,倘若这结界不是天宿所立。三声彬彬有礼的“敲击”结束,结界已经碎裂成灰了,立结界的人更是会一并受到重创。

    不过,没等雀不落里的人有什么反应,雀不落周遭的赌坊、酒肆里的人先行遭了殃。

    那些人在这三声敲门之下,灵魄就像遽然受到了极重的轰击。几乎所有人都“哗”地吐出一口血来。仅仅是一瞬间,赌坊、酒肆里的人就少了大半,退避开来。

    而雀不落门前的封薛礼却依然面容平静,置若罔闻。他甚至斯斯文文地抽了一道符,随风送向结界,就像文人书生去谁府上拜访一般,还要递个名帖。

    帖上省了姓氏,写道:听闻城主归来,薛礼特来拜会。

    第78章

    目的

    乌行雪问:“谁这时候来?”

    萧复暄展开符纸给他看:“封薛礼。”

    乌行雪露出了意外之色:“正说着他呢,

    他居然自己上门了。”

    他想起方才那“彬彬有礼”的敲击声,问萧复暄:“虽然我记不全了,但是料想照夜城也没有几个拜访会敲门的魔头。这是花信的习惯?”

    萧复暄:“敲门不是。”

    他抖了抖手里的符纸名帖,

    淡声道:“这个是。”

    乌行雪意外之色更浓,

    下意识道:“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常去南窗下?”

    萧复暄:“?”

    天宿难得露出如此困惑又一言难尽的表情,乌行雪有些想笑。但这又不是说笑的时候,

    连忙哄道:“我就随口一问。”

    有点过于随口了。

    天宿默然片刻,道:“满仙都只有一个人拿南窗下当空门自由进出。”

    确实,满仙都只有灵王一个人自如出入南窗下,

    其他人几乎百年都不敢登门一回。

    花信当年作为灵台之首,

    同独立于灵台之外的天宿、灵王交集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大事,

    确实没有登过南窗下的门。但他跟仙都其他人还是有往来的,

    只是那些往来多数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和刻板,很少是出于私交。

    萧复暄之所以知道花信登门的习惯,还是从云骇那里听来的。

    当初云骇就抱怨过:“明无仙首就连登门造访都一板一眼,

    每回去我宫府,明明院门大敞毫无阻拦,他就是不进。负手站在门外,

    让他那几个小老头子似的童子往我宫府里递名帖。”

    云骇当做一个闲谈,半是玩笑地比划道:“那种人间名帖不知两位大人可曾见过,

    丝帛或是压着花茎的纸,折上两道,连名带号,

    甚至还会写上为何造访。那可真是……真是……”

    他总是作不出评价,

    说着说着便摇头笑起来,最后又总会收了笑,

    长叹一声道:“我好歹算是他门下弟子,他却总是端得如此客气。”

    当时灵王应道:“听闻过几回,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明无仙首似乎也不常登谁的门。”

    云骇听了又高兴起来,端了酒杯冲灵王举了举,一饮而尽:“那看来我还是沾了几分弟子光的。”

    后来听闻云骇耗费了很久很久,终于让一板一眼的明无花信改了一点习惯,起码去云骇宫府不再递名帖了,但去其他宫府时依然如故。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习惯对着其他人半点没改。

    乌行雪看着萧复暄手里的名帖,说:“虽说人间好递名帖的人也不少,但总不至于事事都如此巧,看来之前猜得没错,这个封薛礼十有八九就是花信占了壳。”

    他想了想道:“那他还真是不加遮掩。”

    一般来说,若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躯壳内的灵魄究竟是谁,多少都会更改一些行事习惯。但是花信却显得奇怪又矛盾那些阵局弯弯绕绕,布置得十分谨慎。但在习惯上又显得不那么在意。

    是笃信萧复暄和乌行雪对他了解太少,认不出来?

    还是已经无所谓会不会被认出来了?

    乌行雪琢磨着,问萧复暄道:“如果猜测都对,方储的躯壳里有他一半灵魄,封薛礼的躯壳里有他另一半。放他进门后,那他可就齐全了,倘若真的动起手来,我们赢面有几分?”

    萧复暄道:“他只有一个人。”

    乌行雪道:“对,照理说这可是二对一,所以才奇怪。”

    世间既然传言说他杀了灵台十二仙。不管真假,起码说明他巅峰时候跟花信对上,绝对不落下风。

    他这会儿劫期不定,骨子里的彻寒不知为何怎么都根除不了,说不好何时又会反扑。而萧复暄并非本体,又有灵识分在过去那条线上,正找着真正的方储灵魄。

    两人皆有耗损,离巅峰时候恐怕距离甚远。

    但是花信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在仙都覆没时即便没有真的死去,也一定遭了创,又将自己一分为二,给云骇布了个“以命供命”的阵局,照理说损耗应该也很重。

    不论怎么算,都是二打一,花信占下风。

    一个占下风的人,为何会这样堂而皇之地登门呢?

    不过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开门迎客。

    只是在萧复暄大开结界时,乌行雪又拽住他,故意拖了门外的人一会儿。

    所谓的拖延其实只有片刻,但这片刻落到有心之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笑狐见递出去的名帖迟迟没有回应,压低声音对封薛礼说:“少爷,他们会不会权当没看见,坚决不开结界?”

    封薛礼:“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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