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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

    他在这“迷魂阵”里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斩杀邪魔时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说了……

    就像一个寻常儿子在外受了伤,顺嘴同父亲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说了这件事。

    封徽铭永远记得那一日家主忧色深重,立即叫了医堂长老过来,亲自看着长老给他查。之后又带他去了秘地,让他借助神木之力调养。

    而他当时感动极了……

    “我当年居然感动得手足无措,你知道吗!”封徽铭猛地一拍地面,瞬间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剑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家主眉心一跳,断裂的锁链猛地扬起来,每个断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铭捣去!

    封徽铭也炸起一身剑气,每一道白芒都与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间,飞星四溅。

    封徽铭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压了一点,满眼通红咬牙道:“我当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给你!你知道吗父亲?”

    家主听到“父亲”两字,攥着锁链的手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力道丝毫没松。

    “我当初有多感动,后来发现问题的时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铭又往前进了一寸,手指在气劲震动下溢出了血,但他丝毫注意不到,“你尝过那种滋味么?就像剥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难受呢……”

    家主终于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拧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铭又缓慢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带着几分狼狈悲哀:“……是啊,每来一次这座高塔,借着神木之力调养一番,那股死气就暂时盖住了。但时间久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吧?你又何必如此惊讶。”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蠢得不可救药?连这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家主嘴唇微动。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就连乌行雪他们都皱起了眉。

    从先前封徽铭的反应来看,他确实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但他们以为他只是觉察到了古怪,或是隐约有所怀疑。

    可现在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仅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气,还知晓换命阵法的存在。

    宁怀衫看着封徽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疯了吗?”

    封徽铭嘶声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杀!”

    封徽铭冲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杀的你知道吗?!我在脑中谋划过很多很多次,我想象过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让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拷问你、逼迫你,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他剑气又进一寸,压得家主的锁链咯咯作响,两边都发起抖来。

    “我甚至可以逼着你,亲手把我身上的东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过无数次”

    “那你为何不动手?”宁怀衫又道。

    “我”封徽铭脸上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狈,却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家主,嘴唇颤抖着,脸色阴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呢?

    因为他优柔寡断,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当他生出那些阴狠的想法时,他总会想起当年被牵着走近封家大门的瞬间。总会想起当年弟子堂的先生说的那句“人要知恩图报”。

    于是,那些阴狠反杀的想法永远只出现在梦里,只要他一睁眼,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就会下意识把那些事情压在心底,压得极深,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时间久了,他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他不去碰、不去问、不真的看到换命大阵,一切就都是假的,都是他疑心过重、胡乱猜测的。

    他毕竟是养子,毕竟掏心掏肺这么多年,哪怕就是养一条狗,也该有点舍不得吧?也会下不了手吧?

    他就是在等对方下不了手。

    他甚至还想着,自己早日站稳脚跟,接过封家大位。抢在换命大成之前,成为封家最有话语权的那位。

    在那种情况下,他这位“父亲”是不是就该顾全一点大局,会改变想法。

    “我不是没法自救,你明白吗?”封徽铭沉声道,“我只是……”

    只是想看你后悔,看你表现出一点点“父子情”,仅此而已。

    他没说完,但家主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瞬间,家主脸上显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来。几乎让人怀疑,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封徽铭也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微妙,眯起了眼睛。临到这种时候,他说的话又口是心非起来:“……你又要表现出假惺惺的情谊来骗我了?”

    家主脸色几经变换,半晌又慢慢沉下去。

    他依然没有说对方想听的话,只是在竭尽全力的对峙中,低声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封徽铭念着这个回答。

    事关性命,搭上了这么多年复杂的感情,最终就被“事已至此”这四个字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封徽铭眼里最后一抹光迅速黯淡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抱有一丝丝期待,期待面前这个人会有一丁点悔意。至少显得他少年时候的一厢情愿不那么像一个笑话。

    只是可惜,就是笑话。

    他终于不再优柔寡断,不再狠不下心。兀自摇了一下头,而后突然暴起

    那一刻,威力巨大的剑气从他身体里陡然爆开,映得四周一片煞白。那是他在封家百年学来的所有,他的刻苦、用功、讨人欢心全都在这些剑气里,统统加注在了手中的长剑上。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散去,身上的死气骤然加重。这种反应只说明了一件事他在以命相击。

    封家家主本就在萧复暄手里受过一次重创,在这命招之下,终于不支。

    某个刹那,他猛地睁大眼睛,然后缓缓低下头。

    看见印有“封”字的长剑带着莹白剑气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手中残余的锁链尽数碎裂。

    紧接着,他听见封徽铭的声音道:“我痛快了……”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牺牲品的那一天起,他就憋着一口气,郁郁寡欢,再没真的笑过。

    直到这一刻,他总算痛快了。

    而直到这一刻,萧复暄才抬起手指。

    他刚刚一直没有插手,就是在等,等封徽铭给自己讨一个答案。

    如今,答案讨到了,可怜之人痛快了。

    他也就不必再等了。

    就见高塔内金光乍现,“免”字剑的巨大剑影穿过封家家主灵魄,直贯入地。

    那是又一场诘问。

    第60章

    碎灵

    仙门中人大多都听说过,

    天宿萧免降刑于邪魔时,总会有一场诘问。

    封家家主灵魄被笼罩在“免”字剑的金光中,听见天宿低冷的嗓音响彻脑海,

    如同天地间横扫的风,

    问他:“缘何至此。”

    听到这传说中的四个字时,

    封家家主还剩最后一点灵识。

    他想:用在邪魔身上的诘问居然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原来……我也算是邪魔了。

    明明最初的最初,他是个满心抱负、想要斩妖除魔的仙门弟子。

    天宿剑下,

    他一生的画面在诘问之中匆匆而过

    他是世间少有的、见过神木还没有死去的人。

    他十二岁时陷入过濒死之境,看见过那株参天巨树在山顶华盖亭亭的样子,尽管有些模糊,

    但他记得那确实有点像人间的杏花。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

    后来的自己会在封家藏一座高塔,

    塔里嵌着那株巨树碎裂的枝桠。

    十七岁那年,

    他路过最初的京观,看见那些巨大坟冢的时候,也曾叹惋过:“可怜多少英雄骨,

    都是过去战死沙场的人……”

    那时候的他也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将那些叹惋过的尸骨拖进自家秘地之下,

    借它们铺一条路。

    二十岁那年,他初露锋芒,

    一度小有些名气,给自家长了不少脸面。他还听说过,京观一带常有凶邪作祟,

    有不知姓名的修行中人常常帮扶附近百姓,

    听闻的时候,他说过一句“倘若将来机缘合巧,

    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中人,就是留守在京观修筑高塔的散修。他更是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非但没有好好拜会,还成了导致散修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

    成仙成魔,是善是恶,好像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同许多仙门中人不同,他刚及弱冠就成了婚,道侣是他的青梅竹马。都说少年相识的夫妻最是恩爱,他们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可悲的是,那孩子胎死腹中,没能真正出生。他宽慰道侣良久,说那或许是受了邪魔气的侵染,往后就好了。

    很快他们又有了孩子,这次还是差点胎死腹中,好在最终堪堪保住了,生出来是个儿子。只是因为娘胎里那番折腾,天生根骨有些虚。

    但那又怎样呢?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

    又是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相较于儿子的出生,女儿要顺利得多,所以天资聪慧,根骨也佳。

    世人都说,儿女成双是大吉。

    没人能体会他那几年的心情,就像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宝贝那双儿女,他恨不得将那两个孩子捧到天上去。

    他看着那一双儿女一点点长大,教说话、教认字、教剑术……教他毕生学来的所有东西。

    那些年,他几乎都快忘了精进修为这件事了,一心一意在做慈父。周围的人时常拿这打趣,他听了都是一笑,答道:“就当我魔怔了。”

    可惜,那双儿女终究没能养到成人,先后死在少年时,死时都是十二岁。同他当年濒死是一样的年纪。

    他的道侣当时重复地说着:“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但他心里其实明白那是天命绕了一个巨大的圈,给他的报应。他当初没有真正死去,如今就让他体会了一把相似的滋味。

    他亲手将那双儿女抱进棺木,从此再没笑过。

    慈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修者。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钻进牛角尖了,只是自己尚未发觉他正当最好的年纪,又只顾闷头精练,修为很快上了境界,不仅在自家,在人间修士里也成了佼佼者。

    神木被封禁时,他那一门斩过诸多妖邪、帮过诸多百姓,广结善缘,又因为曾经见过神木,颇有仙缘,被点为封禁之地的镇守者,得姓为“封”。

    他们大概是人间罕见的接过一道天诏的人,但既然是封禁之地,便不能与外人说道,于是这件光耀门楣的事情成了封家只有家主或是准家主知晓的秘密。

    他就是那个知晓秘密却不能说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极矛盾又极复杂的滋味,就像是锦衣夜行。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纯粹的善者,还有太多世俗的欲望,他尤其期待着回报和赞誉。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过怨愤:他知道自己曾经死过又活了,命是抢来的,会有代价。但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为何不能平了那代价,让他过得圆满一些?

    天命不公平。

    最初冒出这种想法时,他还会不动声色摁回去。

    后来时间长了,又或许是因为久居高位,修为在人间也渐渐封了顶,再有这些想法时,他几乎是放任的了。

    他放任自己回味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捋着,那些值得,哪些不值得。他开始觉得自己所得太少,怨恨也有道理,不甘也有道理。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忽然想要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那句“就当我魔怔了吧”,很久很久之后的这一天,一语成谶。他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夜半掘出儿女的棺木,做了阵圈住他们,然后找寻一切可行之法,想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他后来有时会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梦。

    那是他最疯魔的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坐在堂前忽然入了一段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一边想,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边还是问道:“有何办法?”

    梦里的人模糊极了,看不清模样。他明明不知道那是谁,却极其自然地管对方叫“仙君”。可能是那阵子四处求告,脱口成了习惯。

    他连梦里那人的模样声音都记不清了,却记得对方指点的两条路。

    一条说他可以去寻一个贵人,是个小姑娘。那姑娘上一世惨死,这一世出生就带着怨,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他若是收了那孤女做女儿,平了对方命里的怨,积下福报,将来托孤女的福,他能有机缘再见到那双儿女。

    另一条路,那“仙君”没有多提,说得极为简单。他说:“实在堪不破,就以你自己一命回去换吧。”

    封家家主起初并没有将那梦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座破旧庙宇前碰见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姑娘。

    那庙是一座荒废的喜丧神庙,那小姑娘像只受惊的雀,一看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个孤女。

    他当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探了那小姑娘的灵。发现那小姑娘确实灵魄带着怨气。他又作法探了那姑娘上一世,隐约探得她上一世命也极短家破人亡、无人庇佑,父母皆被仇人所弑。她伶仃流落,被人掳去配了冥婚,还挖了双眼,最终落得一个惨死的结果。

    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惨死之后就跪在喜丧神的庙宇里,求一个报应。

    上一世惨死、命中带怨。孤女。

    这些同他梦见的一一对上了。

    从那一刻起,他把梦里那位仙君指的路当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将孤女带回封家,收为养女,取名:封殊兰。

    自从那双儿女死后,他就没再笑过,已经不记得如何做一个慈父了。所以他对封殊兰算不上宠惯,为了避免看见她就想起故去的亲女,他甚至同封殊兰也并不亲近。

    他给了封殊兰亲近以外的一切,衣食无忧,教养精心。所有人都说,他又有了一个“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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