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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好在萧复暄注意力都在那十二个列队的小童身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

    乌行雪瞬间放了心。

    十二小童作揖作了半天,没见自家主人动,

    纷纷抬头纳闷道:“大人?”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他们家大人麻木的脸。

    小童又默默作回去,留给天宿两排支棱着啾啾的脑袋顶。

    乌行雪全然忘了自己是罪魁祸首,

    看热闹看得满眼笑。

    他冲萧复暄道:“你再不进门,当心他们再给你演一回。”

    这话刚说完,他只觉得鼻尖前扫过一缕风,

    萧复暄已然站在了坐春风的院里。

    乌行雪笑着阖了门,

    大步流星往屋里走。

    萧复暄走在他身侧,落了半个肩。

    只这么寥寥数步的距离,

    乌行雪就体会到了仙都众人常说的那句话即便天宿上仙一言不发,存在感也格外昭彰。

    屋门上悬着长长的雾帘,那两个小童子如今已经十分熟练,溜溜地跑过去将雾帘撩向两边。

    灵王大人总算讲了一回待客之礼在进门时侧了身,让客人先进。

    谁知客人抬帘而过时顿了一下步,隔着极近的距离偏头看过来,启唇问道:“我身后这些童子,灵王的手笔?”

    他嗓音很低,明明是问话,语调却是向下的,听不出半点儿疑问之意,像是淡淡的陈述。

    灵王矢口否认:“不是。”

    萧复暄抬了一下眉。

    灵王又道:“我动你的童子作甚。”

    萧复暄没动,看了他好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哦,这样。”他的嗓音低低落下来,人已经进了屋。

    不知为何,乌行雪总感觉这三个字有些意味深长。可是看天宿的脸,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不像是会做什么的样子。

    应当是他想多了。

    结果没多会儿,他就默默收回了这句话。

    他不是想多,他是想少了……

    天宿上仙哪里是来做客的,根本就是来玩他的

    他让小童子拿了酒壶过来,给萧复暄斟满了杯盏。对方干脆得很,端了杯一饮而尽。而后淡声对杵在一旁的小童子道:“好酒,去谢。”

    乌行雪捏着杯子,还没反应过来“去谢”是何意,就见那十二个小童子听话又积极地排成了一列,巴巴走到他面前……

    排在最前面的小童子上来就是一个大鞠躬,两手合抱,但凡给他三根香,那就是民间祠堂里标准的“敬祖宗”。

    乌行雪:“?”

    小童子一俯到底,道:“谢灵王款待!”

    谢完,他跑了。

    跟在他后面的小童子顶上前去,又是一个标准的大礼,福身到底:“谢灵王款待!”

    敬完又跑了,换第三个。

    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一连谢了十二回。

    灵王酒还没喝半口,光看就看醉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天宿上仙萧复暄确实是个寡言少语的,话不算多,本人是个风雅静客。但托这十二童子的福,坐春风没有一刻是静的。

    十二童子生怕天宿大人不要他们,这一夜表现得格外积极,起初还是一令一动。后来令都省了,开始意会

    跟灵王碰杯,一碰十二个。

    给灵王倒酒,十二只酒壶恭恭敬敬等在旁边,一喝完就满上、一喝完就满上。

    酒池新酿的玉醑有些厚重,喝得人有些热意,旁边瞬间竖起十二把团扇。

    ……

    乌行雪自己的两个小童子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们最开始还挣扎一下,试图拦一拦。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二十四手呢。两个小不点最后索性放弃,笼着袖子杵在一边,帮递酒壶帮递扇,十分乖巧。

    乌行雪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他俩递团扇的模样,直接气笑了。

    这一笑之下什么待客之礼都不要了。

    他把白玉杯盏往桌案上一搁,道:“萧免!”

    那时候仙都之人提起他都称一句“天宿”,那是尊号。当面之下,甚至还要加一句“大人”,没人会以真正的“萧”姓叫他。

    何况还是这种语气。

    这在平常看来,应该算是“失礼”了。灵王自神木而来,天生天养,恣意惯了,没那么讲究。但天宿不同……

    在众人口中,天宿冷俊锋利,从不与人亲近,应当是不喜欢“失礼”的。

    可他听着这声“萧免”,依旧仰头喝尽了杯盏里的酒。他喉结滑动着,咽下酒液,这才转眸看向乌行雪,低低沉沉应了一声:“嗯。”

    玉醑易醉,他喝了不少,眸色却依然如初,像冬夜冷冷清清的星。

    “灵王恼了。”他说。

    小童子一听灵王大人居然恼了,顿时变了脸色,齐齐仰脸看向乌行雪。他们团扇也不打了,一个个凝固在原地。没一会儿,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就汪出两泡眼泪来。

    乌行雪:“……”

    那十二个小童子团团围住他,揪着袍子开始掉眼泪的时候,他十分糟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一把抓住了天宿。

    天宿上仙刚从人间办完事回来,一身深沉皂色,袖口有烟金束腕。灵王长指搭在上面,显得更白更瘦。几乎看不出来这双手握剑时极稳,斩杀时利落至极。

    萧复暄眸光半垂落在他手指上,过了片刻才抬起眼。

    乌行雪笑得十分风雅,然后倏然一收,一脸木然道:“你还是别做客了。带着这些小童子,回你的南窗下去。”

    彼时,灵王说变就变的脸与嗷嗷哭成一团的小童子们相映成趣。

    萧复暄扫过他们,偏开了脸。

    他眸光动了一下,很久以后乌行雪想起那一幕,依然觉得那是一个一闪即过的罕见笑意。

    以至于那个瞬间他怔了一下,忽然开口问道:“你那日为何能认出我?”

    萧复暄正要起身拿剑,伸手时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乌行雪:“哪日?”

    乌行雪道:“还有哪日。”

    萧复暄反应过来:“玉阶上?”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对。”

    萧复暄低沉开口:“仙都有几个灵王,为何认不出。”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错,可是……

    即便仙都只有一位灵王,他们也从未碰过面。即便他从众仙口中听过许多次“灵王”这个人,哪怕说得惟妙惟肖也并非亲眼所见。

    真见到了,依然要凭借那些特别之处去分辨。

    他回想起那日小童子的话,道:“我当时没戴着常戴的面具,没有佩剑,脖颈上也没有被赐的字,你是从哪儿”

    “认出来的”几个字还没出口,屋里忽然响起当啷声。

    乌行雪话音一顿,抬眸朝响声看去,就见他倚在榻边的长剑不知为何动了一下,倒落在地。

    他抬手空抓了一下,那把灵剑划了个利落漂亮的弧,落到他手里。

    剑仙有灵,对人对物都有所感应,忽然有动静并不罕见。更何况这剑里有白玉精,那是曾经萧复暄血液所化。

    而萧复暄就站在一步之遥处,疑问道:“剑怎么了?”

    乌行雪轻轻“噢”了一声,垂眸扫过剑身,握着剑在手里转了一个弧:“无事,它比较……灵。”

    用剑之人,对剑总是十分敏感,一眼就能看出优劣。更何况这是灵王的剑呢。

    萧复暄道:“你这剑不是铁铸。”

    “天宿好眼力,确实不是玄铁炼就的。”乌行雪轻声道:“它是……白玉精所化。”

    “白玉精?”

    “对,人间有个地方叫做落花台,不知你听过不曾?”乌行雪道,“那里有白玉精。”

    他说起落花台时,抬眸看了萧复暄一眼。

    天宿神色未变,依然一如平常,就像在听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果然……

    不记得了。

    乌行雪心想。

    他收了目光,之前一时冲动想问的话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必要。

    很奇怪,如果是之前,他多少会生出一些失落来。但这会儿,或许是因为萧复暄就站在他面前,说着“做客”走进了他的坐春风里。于是那点失落倏然而逝,几近于无。

    他背手拿着剑,冲自己那俩小童子使了个眼色,正要送客。忽然听见天宿开口道:“我在人间见过你。”

    乌行雪背在身后的手一紧,倏地抬眼。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萧复暄将他不了了之的问话听了进去,正在回答。

    你是从哪儿认出来的?

    我在人间见过你。

    “哪处人间?”乌行雪问。

    萧复暄长眸眯了一下,似乎有些出神,片刻后道:“很久之前,在京观。”

    乌行雪手指又慢慢松下来。

    这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不是“落花台的神木上”,这是意料之中。

    在“京观”,又是意料之外。

    京观是后来才有的名称,晚于落花台,比如今的仙都又略早上几十年。

    那并非一座城、一座山、或是一片洲岛。京观曾经就是一片不起眼的荒野,在后来的梦都边郊。

    那片不起眼的荒野之所以变得特殊、有了名字,是因为曾经数百年断断续续的战事。

    那些战事中死了数不清的人,一代又一代,几乎能跨越一个普通人好几世了。

    那些死于战事的尸首堆积如山,残肢混杂,血泥相融,在硝烟之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更何况在那个年代里,大多都家破人亡到无人收尸。

    于是那些无人收认的尸首便被运到了那处少有人经过的荒野,用沙泥石块层层垒叠,砌筑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坟冢。

    每一座坟冢里都有数以千百计的亡人。

    时间久了,那片荒野便成了专门堆积世间无名尸首的地方,有了个专门的名字,叫做京观。

    那大概是世间亡人最聚集的地方,稍加被利用就是个至凶至煞的漩涡。

    人间万事总是一一相对的既然有这么一个坟冢聚集的地方,便有了相应的守墓人。

    能圈守住那种地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本事的。据说将洞府定在那里的是一位无家无派的散修。

    因为世间与他有牵连的亲人都已故去,就埋在京观的坟冢中,于是他停驻在那里,成了京观的守墓人。

    那位散修在京观边界立了一座高塔,他就住在塔里。

    塔顶悬着一座古钟。

    每日入夜,那位散修都会沿着京观走一圈,若是无事,便会飞身踏上塔顶,敲响那枚钟。

    曾经居住在京观附近的人们,都听过那道声音

    钟声响起,代表今夜万事太平。

    那位散修后来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能跟他一块儿住在京观高塔的孩子必定也有特殊之处

    他们生来就命格极凶极煞,刚好能与京观的凶煞相抵,不至于早早夭亡。

    只是长久居住在这种地方,于活人来说总归都是有损的。所以那位散修教了那些孩子一些生存之术。

    算是亦父亦师。

    这原本可以成为一则传说、或是一则佳话,在世间长久流传。

    可惜没有。

    那位散修长久呆在那种至凶至煞之处,受了影响而不自知。有一次修习时稍有不慎,在凶煞气的冲撞之下走火入魔。

    那之后,散修就像变了个人,慢慢生出诸多可怕的念头。渴求血肉、渴求昌盛,厌恶自己逐渐衰老的肉驱。

    但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再加上他曾经确实护着一方太平,知晓他的人,从未怀疑过他会做出一些常理难容的事情。

    那些被他收留、教养的孩子,在无人知晓的高塔里又慢慢变成了他的祭奠品。

    血、肉、皮骨……

    一旦入了邪道,这些东西都成了他渴求的东西。

    为了不被人看出,他每杀一个孩子都格外仔细小心,做得不动声色

    从最亲近的杀起最容易的手,因为不设防。

    从最无反抗之力的杀起动静最小,因为不费力。

    ……

    他享用得很慢,修补得又十分精心。

    于是高塔里活人越来越少,行尸越来越多,却迟迟没被发现。

    但散修后来越陷越深,所渴求的也越来越多,那样缓慢细致的手法已经不适合他了。

    区区一些活人根本拦不住他的变化他依然在衰老,腐朽,每日睁眼都能闻见自己身体里枯萎衰钝的味道。

    他留了最棘手的两三个弟子没杀,作为退路。然后开始寻找新的办法。他控制着那些行尸、也控制着尚还活着的弟子。

    倘若有不方便出面去做的事情,就驱使他们去做死人方便,就驱使行尸。活人方便就驱使那两三个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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