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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只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少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开。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传闻,那是一个死在树下的将军,十七八岁,未及弱冠。

    他死后,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洁的冷白色将整株神木围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庙宇,也于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个倚着参天巨树的冷俊少年。

    人们惊奇不已,不知那凭空出现的玉雕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有人说,玉雕出现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进过庙宇,又像云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们说,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亲手雕的,为了那位死在树下、极年轻的将军。

    现在想来,那些传说八九不离十,唯有一件事,连传说也不曾知晓。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乌行雪记了起来,当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时,注了自己一抹灵神进去,还点进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来,如果那人转世重返人间,如果他有缘再来到这间庙宇,如果让玉像里的灵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灵魄……那棵少年倚着的参天玉树便会认出来。

    他生于神木,自生时起,听到的唯一一句无关祈愿的话便是来自于那个人:“很疼么,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那时候的他没有料到,后来神木会被封,连同这座庙宇一并拘在这样一处禁地里。他同样没有料到,当年的那位少年将军再活一世时,会因为当年与神木之间的牵系,年纪轻轻便被点召成仙,受天赐字为“免”。

    当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阶上,第一次看到萧复暄提着长剑走上来,嗅到那缕熟悉的灵魄气味时,心里还生出过一丝浅淡的遗憾。

    倒不是遗憾转世再生之人不会有前世记忆,而是遗憾对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里面藏了他的一点谢礼呢。

    那一点心思萧复暄不曾知晓,又被他自己遗忘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此时今日,居然会因为如此机缘和一缕灵识,想起这一点片段。

    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站在了这座庙宇里。

    所以……当萧复暄两道赦免剑意扫过整个庙宇时,那棵藏了谢礼的玉树认出灵魄,绽出了花苞。

    那是只为他一个人所开的满树繁花。

    第44章

    因果

    白玉雕像放进庙宇的第二年春天,

    战火暂熄,落花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山市。

    因为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华盖如云,

    没有寻常草木的花期。而见过神木的人都说,

    缀满枝头的花有点像凡间的红杏。

    那时候的东江边,

    也就是后来梦都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亭山,

    那里的杏花林绵延十里,每年三月开得最盛。

    于是人们以亭山杏花为据,给神木定了个花期,

    挑了三月初三这个好记的日子作为山市伊始。

    人间第一场落花山市上灯时,

    乌行雪是看着的。

    他隐着身形倚在神木边,

    垂眸看着蜿蜒的山道自傍晚开始有了亮色,

    一串灯笼接着一串灯笼,一捧烛火续着一捧烛火,一直延续到群山尽头,

    几近天边。

    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的心情……

    看着山市里行人如织、话语声嘈嘈切切,他是惬意且欢喜的。

    他生于这里,又因为一些缘故眷恋这里。他希望这落花山市总是这般热闹,

    一年比一年热闹,成为人间一处极好的地方,

    聚集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声名远扬。

    因为这里越是热闹,那位少年将军转世后便越有可能慕名而来……

    这心思他惦念了太久,

    几乎成了习惯。

    哪怕后来神木被封、庙宇不再,

    他也没有改掉这个旧习。

    他从未与人说过最初的原因。只要提到落花山市,他总会说:“那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热闹得很。”

    直到今日,乌行雪握着玉雕看向身边的人,怔然良久叫了对方一声:“萧复暄。”

    萧复暄还攥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神木玉色的花枝上,有一瞬间的出神。他闻言眸光一动,朝乌行雪看过来。

    那个刹那,乌行雪确实生出过一丝冲动

    他有点希望对方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个玄雷乍动的秋夜在神木底下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他就能指着满树的花笑着邀个功,说:萧复暄,你想看的花。

    可那一夜之于对方而言,其实很痛苦吧。

    他在战火中伤过多少人,又为多少人所伤?他的国都、家人、同僚可能都消散在那些满是风烟的长夜里了,他走向神木时穿过的那片荒野上有多少亡魂,哪些是敬他的,又有哪些是恨他的。

    还有天雷劈骨、肉体殁亡时,会有一瞬间的不舍和孤独么……

    只要想到这些,那些隐隐冒头的冲动就皆不见了。

    还是别想起来了。

    乌行雪心想。

    于是他张了张口,又哑然一笑,最终只是平静道:“你看,神木开的花。”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不再看萧复暄,免得那点忽闪而过的遗憾被天宿上仙觉察出来。

    谁知他刚转开眼,正要倾身将玉雕放下,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乌行雪。”

    “神木是你么?”他说。

    乌行雪一顿。

    萧复暄道:“他们说了,玉雕不能碰,除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转头看向他。

    “你也说过,你生在落花台。”

    乌行雪依然没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我……”萧复暄停了一下,朝那玉雕上倚着树的少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是那个白将么?”

    乌行雪生怕萧复暄想起了什么,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在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应当只是猜测,不是记得。

    他放了心,便开口答道:“他们说话颠三倒四,含含混混,不能全然当真。不过你为何问我,我应当是这里最糊涂的一个。”

    萧复暄却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道:“你并不高兴,像是想起了一些事。”

    乌行雪僵了一下。

    又过片刻,他看见萧复暄微微低了头,抬手用指弯碰了碰他的脸,温温沉沉地问道:“为何会开花?”

    ……

    堂堂魔头,忽然没了话。

    那一瞬间,遗憾也好、可惜也罢,万般滋味倏地没了踪影。倒是另一个念头没头没尾地闪了过去这天宿上仙在仙都怕不是个祸害。

    乌行雪正要张口回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躁动。

    他和萧复暄同时一愣,转头朝躁动来处看去,就见那些倒吊者耸着鼻尖,似乎在嗅着什么气味。他们所冲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那玉雕。

    如此一来,乌行雪也轻嗅了几下。

    这庙宇间确实有股味道散了开来,像是……血味。

    他起初还有些纳闷,目光扫过玉雕时忽然记起来,当初这玉雕里注过萧复暄上一世的血。方才玉雕忽然苏醒,那股血味便慢慢透了出来。

    而灵魄向来敏感,闻见了也不稀奇。

    奇怪的是他们嗅到那血味后的反应……

    就见那些倒吊者一边耸着鼻尖,一边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却没能即刻记起。但咕哝声却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这味道……”

    “血味我似乎在哪儿闻过。”

    “是啊,好熟悉。”

    “我也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在哪儿闻过呢?”

    ……

    他们不断议论着,吸气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模样也显露出几分诡异。

    “他们怎么了?”乌行雪不解,但他直觉有些不妙。

    那血来自上一世的萧复暄,而这些倒吊者皆来自于落花山市。落花山市是在白将死后才有的,不论这些人是哪一年在山市落的脚,都不该对这血味有什么反应,更不该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忽然想起先前萧复暄说过的一句话: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

    居于落花山市的,是他们这一世的肉身,肉身一世归一世,自然不可能跟上一世的萧复暄有什么牵连瓜葛。但这里不同,这些倒吊者是灵魄,灵魄不管轮转几世都不会变,始终还是当年那个。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面色一紧。

    就听萧复暄忽然开口:“玉雕里的血是你的么?”

    乌行雪下意识道:“不是。”

    答完他便“啧”了一声,有些恼。

    这不就变相承认他想起一些事了么?

    不过眼下形势并不太妙,萧复暄也没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道:“那就好。”

    乌行雪一愣:“为何这么说?”

    萧复暄道:“能让灵魄记住的,绝非好事。”

    乌行雪心头一跳,正要问,就听萧复暄又道:“凡人死后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剥离出来的灵魄也是如此,倘若依然残留一些印象,必定是极深刻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半离不开死。”

    不用他再多解释,乌行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来十分好懂于已死之人而言,总是死的那一瞬间记忆最为深刻。那既是最后的一刹那,也常常是最痛苦的一刹那,而痛又总比欢愉长久。

    这些倒吊着的灵魄因为是生生抽离的,记得这一世的事十分正常。若是记得再之前的事,恐怕……真的只会同“死”有关。

    换句话而言……

    就是萧复暄上一世的血,同这些倒吊者曾经某一世的死有关?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只觉得一阵寒凉窜上头顶。

    这念头闪过的一瞬,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剑鸣。

    余光里,萧复暄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抬眼,就见天宿上仙的剑尖已经抵上了近处一个倒吊者的额心。

    就听萧复暄低低说了一句:“得罪。”

    那倒吊者眼珠骤缩,在剑尖触顶的一刻凄声尖啸起来,啸声直窜云霄,听得乌行雪脑中“嗡”地震了一下。

    既然是与“死”相关的印象,一定是在死亡又一次逼近时最容易被激起来。那倒吊者在剑鸣和尖啸的余音中双目圆睁,惊叫道:“我想起那血味了!”

    “我想起来了……”

    萧复暄那一招并非真正的“诘问”,却与“诘问”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一刻,支离破碎的画面疾速闪过

    那是一处暗无天际的荒野,夹杂着马匹嘶鸣和惊天的喊杀声。

    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乌行雪便明白了,那是战场……

    那是白将曾经穿行而过战场,而那位倒吊者之所以觉得血味似曾相识,是因为那一世他就在那个战场上,与白将相对,死于那柄长剑下。

    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闻到的是白将满身的血味。

    ……

    尖啸声依然萦绕于庙宇间,乌行雪匆忙抬眼,穿过消散的画面看向萧复暄。

    那些零碎的画面激起了其他倒吊者的记忆,于是相似的话语一句一句砸下来,潮水般的声音朝萧复暄淹过去

    “我想起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

    “是你。”

    “是你杀的我。”

    ……

    之前乌行雪曾经闪过一分疑惑,为何封禁神木偏偏挑中了这些人,为何会用凡人灵魄来压一株参天神木。若是要牵扯上因果,这些人同神木也没什么因果关联,为何偏偏是他们。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

    上一世的萧复暄死前给过神木以庇护,他是同神木牵连最深之人。而他又曾是少年将军,穿行于战火中,剑底有亡魂。

    有人……特地找来了那些前世死于战场、死于将军剑下的人,一点点将他们聚于落花山市,最终又抽了他们的灵魄,将他们拘在这里。

    借着他们和萧复暄之间充满“杀障”的因果,来封禁那株被萧复暄庇护过的神木。

    怪不得!

    怪不得萧复暄的赦免也无法让这些灵魄解脱。有那样的因果横在前面,怎么可能让他们解脱。若是强行要动,就得动到萧复暄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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