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这还是时隔许久的再一次见面。苏婧坐在廖华恩面前,从容淡定,举手投足间有些优雅,除了瘦了许多,显得有些单薄,气质丝毫不输是廖太太的时候。与她相比,廖华恩反而稍显逊色。
他工作忙,操心的事儿多,没休息好,心里也像山压着,面色就不太好看。苏婧看着他,而后克制地移开目光,眼睛有些酸涩。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无措,不可察地调整呼吸。
谁都没有开口。廖华恩后靠着椅靠,翘起腿,双手交叉放在腹前。这是他轻松时的状态,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压制。第一次和苏婧面对面对峙时,她维持着仅剩的良好教养和理智希望自己放过她。
年轻时的廖华恩虽有兄弟姐妹,却是家里最有本事的一个,他位处中间,无论是大哥还是小弟都要看他的脸色,连他们的孩子站在他面前都要点头哈腰,但他不是他的父亲廖风峻最喜欢的一个。
廖风峻喜欢听话的,偏偏他是最不听话的。
廖风峻对几个孩子的安排是不可违抗且强硬的,他希望廖华恩从商,给他在仕途上的哥哥做后续加持,上能辅兄,下还能庇护最小的弟弟。廖华恩却对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安排感到反感。他感受到父亲的偏心,成了家里最嚣张、狂妄,一度连家门都不能进的逆子。
在他们家女人是没有说话权力的。廖华恩的母亲对这种不公平的遭遇避而不谈,只说别惹你父亲生气。久而久之廖华恩便与家里的关系生疏,偏偏廖风峻又是个只有对方低头才会给好脸色的主,父子俩的关系便一直僵持不下。
转机就出现在苏婧身上。
但这个转机不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缓和,而是顺流直下三千尺,瞬间冰冻成河。
廖华恩是在一次舞台剧上看见她的。那时剧院剧场盛行,有钱的没钱的都想看两眼,没钱的在门口蹲着,有钱的坐在贵宾席,廖华恩清晰地记得他离那身穿在苏婧身上的白裙子,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她在舞台中央演了一出独舞,却是为没有准备好的演员而抛砖引玉的临时救场。
她是舞蹈生,家境一般,甚至是贫寒,会想尽办法赚得微薄的薪酬。
她坐在后台的马扎上垂眸梳头,白藕似的胳膊抬起,黑色的长发及腰,梳完后抬眸,吓了一跳。
对方双手插兜,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穿了一身得体的黑西装。
一黑一白,在无人注意却又有些纷扰嘈杂的角落里对视,苏婧落荒而逃。
廖风峻的长相是刚毅的,他的妻子小鸟依人,廖华恩很好的结合了父母的优点,英俊且温柔,有些风流。
他在台下看着苏婧跳舞时,眼里只有她一个。
苏婧不是没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是感受不到这样露骨的注视,但她清楚,清楚前几排是什么位置,清楚什么样的人才能坐。
她忐忑不安地谨慎了一个星期,放下了心,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她一直有意躲着的对方。
廖华恩走到她面前,半蹲,从精致漂亮的鞋盒里拿出一双昂贵的名鞋。
苏婧抓着背包,僵在原地。
廖华恩抬头看她,直视她眼里的躲闪,缓慢地握住她的脚腕。
那一年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廖华恩没有追人策略,也不懂得动脑子,不猛烈却紧密跟随的进攻让苏婧招架不住,她躲不掉他,也避不开他,他什么都没干,没有碰她,甚至连话都很少说,却不停地给她送礼物,花、食物、衣服、背包、鞋子、化妆品,连头绳都四五个,让她没有一天得以喘息。
她想过自己的丈夫,会是和她相同的普通人,没有大富大贵,但平安快乐,他们会生一对乖巧懂事的儿女,将他们抚养成人,再白头偕老,双双离去。
与此同时,她还拥有一个理想。
就是当舞蹈老师。
她希望她的丈夫支持她、理解她、陪伴她,给她源源不断的动力和爱。
所以她从未想过和自己相差很大的男人有什么瓜葛。便将廖华恩强硬送给她的东西一一打包好退还。
廖华恩约她在茶楼见面。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对峙。
温文尔雅。可以这么说,苏婧对廖华恩的印象一直是这个。他那么沉默,却并不冷硬,大的小的都思虑周全,看人时的目光深情专注,很难让人抵抗。
所以哪怕不合适,苏婧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并衷心祝愿他找到良人。
她起身要走,身后的男人才说话。
“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说,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小事。
她听到他站起身,椅子拉开的声音。
她陡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敢多停留。
回到家,她看到满地的人民币,铺了一沙发、一茶几、一床,他的父母抓着那些钱激动万分,感叹上天有眼,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
苏婧脸色苍白,浑身发凉地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捡,眼泪掉在钱币上晕开,她颤抖着声音说不是的,爸,妈,不是的,这钱不能要。
身旁几个兄弟姐妹早把钱揣兜里,甚至差点为此大打出手。
最小的妹妹走到她跟前,蹲下帮她一起捡,仰着脸有些抑制不住喜悦地问:“姐,我们是不是能吃很多很多肉啦?”
家里每次买的肉都很少,她抢不过那些哥哥姐姐,只能饿着肚子眼馋。
苏婧闭闭眼,握紧了有些湿的钱。
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母亲披着衣裳坐在月色下,来到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苍老的面容,慈祥地看着她,“你跟妈说实话。”
苏婧看着她,眼泪决堤。
第二天一早,鸡刚打鸣,苏婧就被叫了起来。
她朦朦胧胧地揉着眼,看到母亲有些驼背的身躯。
她将装褥子的袋子拖了过来。
“一张不少。”她很淡地微笑。
钱袋子送到廖华恩面前的时候他毫无波澜。苏婧看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气度非凡,就心情复杂。她走了,又拐回来,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也不要再纠缠我了。”
廖华恩看着她像只小鸟似的停在自己肩头,没到一秒又展翅飞翔,就想握碎玻璃杯。
平心而论苏婧长的不是多漂亮,相比于其他被一眼记住的女人,她更像有些贫瘠的花,开在一片黄土上,没有玫瑰艳丽,也没有郁金香高贵,就是一朵迎着风吹的不知名小花,还是白色这种不出众的颜色,偏偏廖华恩就站在这朵花前,一步都走不开。
他没再出现过。
过了段清闲日子,苏婧很满意,也很庆幸当时拒绝他,不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父亲在工作上取得成绩,母亲在厂里的工作也轻松许多,连兄弟姐妹们都受到了新政策的恩惠,可谓苦尽甘来,一片祥和。
年底,一家人聚餐,父亲说真巧,他的上司和她母亲的上司互相认识,人家帮了我们那么多,应该请他们吃顿饭,或者提点礼物送去。
她摁响了那栋别墅的门铃。
仆人领着她进屋,练习了几遍的笑容在看到从楼上下来的主人时僵在脸上。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眼神,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离她非常近,近到呼吸萦绕。
苏婧下意识闭眼,廖华恩错身。
她回过神,转身就走。银色的餐叉敲下高脚玻璃杯,像是铃铛发出的声响,她莫名停下。
别墅已经空无一人,廖华恩看着她的背影。
“出了这个门,你的父母会被辞退。”
苏婧猛然顿住。
“兄弟姐妹会被退学。”
她握紧了拳头,气的浑身发抖。下一句,便是在她耳边响起。
“你对他们好,他们记不住的。”
男人的指尖勾着她黑色的发丝,神情专注也玩味,“对他们坏,他们会记你一辈子。”
“感恩戴德不会让人长记性,愧疚后悔才会,是吗。”
苏婧反手扇他一巴掌,他的舌尖舔了下唇角,深深地看着她,一把搂住她的腰和自己贴紧。
“不许再让任何人看到你跳舞。”
苏婧失魂落魄地回去时,这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些令人说不出口的威胁。
三层别墅,十几个房间,他能玩到她天亮。
他对她是什么样,就要看她选择他是什么样。
苏婧疲惫地瘫在床上,第二天坐上了他的黑车。
我可以当你的情人。她主动说。
她对抗不过他,他会让她家破人亡。
“我们结婚。”
苏婧瞪大眼:“你疯了?”
“我会让你荣华富贵一辈子。”
廖华恩认真地看着她,“我们结婚。”
没有什么是他的,但他的权利和地位是他的。
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廖华恩看着苏婧,苏婧抬眸和他对视。
从年轻到不再年轻,两个人磕磕绊绊、真真假假过了这么长时间,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心里都各有心绪。
苏婧张口说话,声音有些哑。
“感情的账我们一笔勾销。”
她说。廖华恩听。看着她的面容,和她一张一合的唇,抛锚了片刻,才拉长反射弧,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他感到自己很平静,没有什么心情,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手背上划了一下。
“但感情之外,你需要负责的,一分都不能少。”
苏婧将文件推给他,“我咨询了律师,这是合法需求。”群1037,⑨6^821看,后章
廖华恩没有看,问:“要多少。”
“一千万。”
“多少?”
他咳嗽了一声,黑发中夹杂着白发,“太多了。”
“这笔钱不是给我的,是给儿子的。”苏婧微微抬下巴,“这些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你我都清楚,我不想跟你掰扯,你欠儿子的,一分都不能少。”
“你说我的钱不干净。”廖华恩回归状态,“怎么又改变看法。”
“是不干净。但形势在变。”苏婧说,“跟着形式走,不是你们最擅长的吗?”
“太多了,苏婧。”廖华恩沉默一秒,“我拿不了这么多。”
“那你想办法。”
苏婧看他垂眸的模样,竟从他身上看到一丝脆弱。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的白杨,干脆起身离开,“廖省长有的是手段,不是吗。”
她坐在车上,抵着方向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那最后一句话,像对以前不甘的嘲讽与针对,中伤他以此追寻心理安慰。
她捂着额头,抽了抽鼻子。
廖华恩是在半个小时后离开的。
他问心腹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心腹抿抿唇,说了个名字。
廖华恩撩起眼皮看他,他点点头:“您可能,不太好出面了。”
根据撞廖远停的男孩儿说,他是福来孤儿院的人,自小在那儿长大,院长田宝伟对他很好,他带着自己见了一个姓许的男人,他不知道全名,只知道他大概的身形。他将其描述给廖华恩,和许兴亿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透露一个重要讯息,那就是许兴亿,也是奉命行事。
而根据他说的时间点推算,倒退几个月前,廖华恩的心腹查到,许兴亿经常和一个人有所往来。
孙昭。
分管脱贫的副市长。
146.
脱贫造假、性侵儿童。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可能是让你儿子命悬一线的凶手,追随大半辈子终于稳坐的副省长一职,中央看好、想要提携的后备干部,孰轻孰重?
查到孙昭这一步象征了什么?孙昭才是个什么东西?重要的是什么?是脱贫造假这杯红利,他们都是分羹人,他孙昭再不是个东西,他拉他下水,他不见得会善罢甘休,遑论孙昭背后的是谁,是和他同样竞争副省长一职失败的市长,众所周知又心知肚明的关系,谁的手里干净?连跟随他的司机都知道廖华恩不好出面,他又要怎么选择?廖远停怎么不被撞?能活就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竞争,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他们太天真了,总想好人会把坏人打倒,却没想过是要好人失去一切,如果前提是好人必须牺牲才能把坏人打倒,还有多少人冲着一个所谓的好,所谓的道德高尚趋之若鹜?
廖华恩去了盘龙公墓。
他很少来这里。
他的父亲不喜欢他,他终于扬眉吐气,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有实力、有本事,能扛起家里的一切,是整个家族最令人遥不可及的人,他的父亲却没能再看他一眼。
廖华恩认为这是种仇恨。
他的父亲仇恨他,廖远停也仇恨他。他知道廖远停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因为他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为了权利丧心病狂,就像他看不起廖风峻对自己的安排,却在几十年后为了让父亲看得起而最终选择了父亲提供给他的道路,而他,却像廖风峻一样,将这套思维试图强加在廖远停身上,让他找一个门当户对,能在仕途上祝他一臂之力的女人结婚。
父亲对儿子的影响到底有多深?权利的魅力又有多大?
他站在墓碑前,看着廖风峻的面容,还是那么威严、严肃,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已经快要忘记父亲的面容了,是他太长时间没来了,也是他老了,他说:“爸。”
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个称呼几十年了,那么陌生又熟悉,他自己扮演这个角色习惯了,更加记不起自己曾经也是另一个角色,“我老了。”他说。
廖远停说,爸,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廖风峻说,你非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我老了。”他又重复一遍,蹲下来,看着墓碑前衰败枯萎成干叶的花,“但远停还年轻。”
他自言自语着:“他年轻,有抱负,有冲劲儿。”像他说的,他犟,他做不到的,廖远停能做到。自己为什么要他躬身下地?他也忘记了,只知道干工作,要干好,干工作,也应该干好,他这么教育他,所以他用自己教育他的质问自己时,他哑口无言,他为什么要这么嘱咐他?他也不记得了。就像他曾经告诉自己,玩真的,不玩虚的,搞女人,就搞自己喜欢的,搞经济,就搞真实的,因此他也的确有成绩,廖远停再看他不爽,也要来找他取经。
他有本事。
廖远停像他。
比他还有本事。
他不敢的追求的事,他敢。
他感到气愤,也感到欣慰,气愤他从不听自己的话,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自讨苦吃,又欣慰他本该如此,他是他妈妈教出来的,就该如此。
他不是没把美好的生活带来过,他尽他最大的本事与能力带来了,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妻儿吃穿不愁,荣华富贵,他是合格的,但他们不要,不需要,也不屑要,是他们的选择,他无法横加干涉。
心脏有些痛,他摸着药吃了,看着墓碑的照片,离开了。
人与人的相处许多时候都是一种博弈,无论这段关系被扣上什么样的情感标签,亲情、友情、爱情,开始的始,都源于其中一方的欲望。欲望并非指代贪婪,善良、友好、助人为乐等等,也是一种欲望,符合当下主流价值观的,会被歌颂、赞扬,道成平常,不符合的,便被人鄙视、厌恶、唾弃,唯独忽及爱也是一种欲望。正视欲望,就是正视自己,正视自己,便能有效科学的疏解欲望,努力达成目标进而满足或放弃追随自我开导,欲望使人有人情味儿,爱让人有感情。
看着被放起来的钢笔,刘学拿到手里细细感受,眼的余光看到站在门口的小孩儿。他睁着无辜的眼睛偷偷看他,想靠近又不敢,像刚来家里的小动物,胆怯又好奇,带有一丝好感。像当初他看廖远停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悟,只知道让这样的眼神看着,心中自然会心生怜悯,或许这也是廖远停带给他的,如果廖远停没有把自己从彭怀村带出来,他看到这样遭遇的孩子,还会伸出援助之手吗?不会,他的眼里只有仇恨,只有绝望,自己都诚待解救,又谈何拯救他人?他之所以这么有勇气的将人带回家,无非是廖远停给他的底气,这种底气足到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和廖远停说,说家里新添了一个成员,足到让他忽略这是廖远停母亲苏婧阿姨买的房子,足到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廖远停都不会怪他。
他为什么会喜欢廖远停,因为廖远停带给他的只有善意,无穷无尽、够他自由挥发成长的善意与爱。刘学的目光温柔而悲悯,小孩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不恶毒、狠辣、甚至淫乱,他就那么看着自己,像看着一朵花,一棵树,一个欣欣向荣,拥有美好未来的黎明。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瘸一拐地扑倒刘学怀里,怯怯地喊:“哥哥。”
刘学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颤动着,好半天才张嘴,无声地,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到有些恍然,像是要打一个激灵,他慢慢地眨两下眼,伸手抱住他瘦弱的嵴背。
“身上还疼吗?”
怀里的小孩儿摇摇头。
刘学摸着他的头发,目光透过他看到很多。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一直因为年龄小,是被呵护、保护的那个,看到廖远停组建的这个小家以他为中心,看到廖远停看自己的眼神。廖远停为什么会一直追查下去,拯救被恶魔对待的儿童呢?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救了自己,所以他会救很多个自己,无论他是刘学还是李学,无论他是谁。
刘学微微松开小孩儿,刮了下他的鼻子,笑的很坦荡。
我总不能欺软怕硬,仗着他的感情。他深吸一口气,将近期所有的事整理在一起,包括廖华恩,以及他和廖华恩的接触和诸多猜测,一一放好带去医院,带到廖远停跟前。
窦静云正跷着腿刷手机,看他们互相看着,寻思自己是不是要离开。刘学看着病床上的廖远停,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面容还是那么英俊。
他坐在病床前。
廖远停看着他,眼神温和鼓励,他看出刘学坚定的表情,看出他有话想和自己说,无论是什么,他都有心理准备。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源于他无法站起来、强硬起来的不安,他的底气一直源于自己,但现在的自己残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