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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男人从村室出来,顶着啤酒肚抽烟,没一会儿,韩书德也出来了,两个人攀谈着,刘二好奇,拍拍手,画纸和蜡笔也不管了,往前猫着,想听他们说什么。

    “好好把握……”啤酒肚的男人说,“机会难得……你儿子不是也想进体制……这正好是个好机会……得来全不费工夫……”

    韩书德点头,笑的眼都没了。

    他们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刘二挠挠头,蹲在树旁薅草,没多久,他眼的余光就驶来一辆黑车。这辆黑车和所有的车都不一样,通体锃光瓦亮,车型流畅漂亮,打眼一看,就知道很贵,虽然低调,但非同寻常。

    村室的男人也都出来了,热烈欢迎,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黑车停在最靠边的阴影里,刘二只能看到一个侧面。

    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深蓝色夹克,黑色西装裤,黑皮鞋,身形挺拔,五官清俊,年纪不大,二十出头。

    啤酒肚的男人率先迎上去,男人同他握手,往村室走。

    刘二看不到热闹,拍拍手,回到亭子,卷着画纸和蜡笔回家。

    第二天,他无所事事,又来亭子画画。

    在亭子画画是他一天中最有意思的事儿。

    只不过往常他都没什么好画的,这次却有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斜躺在太师椅上,收音机放着新闻,窗台上放着一碗小米,他手里捏着几粒米,手腕垂下,是两三只伸着脖子的鸡。

    这鸡刘二见过,就是离村室最近,陈向国家的鸡。

    刘二忍不住凑近,想看的更清楚,却看到闭目养神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

    他是那么好看,眉眼英俊贵气,像哪个富家公子。

    刘二屏住呼吸,生怕暴露。

    慢慢的,男人又闭上眼。

    刘二长出一口气,继续偷窥。

    男人的手也好看,指节分明,修长漂亮,腿也好看,又长又直,甚至脚都是好看的,他穿皮鞋,和其他人穿皮鞋,就是不一样。

    刘二是村里的小傻子,智力有些问题,能回答一些寻常问题,但复杂就转不过弯,比如你问他,刘二你吃饭没,他会说吃了,你问他吃的什么,他会说喝了粥,你问他,粥好喝还是面条好吃,他就答不上来了,他只能回答一些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回答不了再高层次,含主观意向,可模棱两可的答案。

    回去的路上,刘二听到村民们在八卦。

    一个妇女说:“咱村来了个第一书记,可排场嘞。”

    “那派头,后头有人就是不一样。”

    “听说比俺孩儿还小一岁,都当上书记了。”

    “那是,你也不想想背后是谁。”老汉压低声音说个名字,惹来一阵哗然。

    刘二没听到,也不感兴趣,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一旁的村室,韩书德还在给男人说村情,男人微微仰下巴,“头发乱的像个鸡窝,瘦小,穿着一中校服的是谁。”

    韩书德愣一秒,寻思村里头发像鸡窝的可太多了,但一听到穿一中校服,明了了:“刘学,村里都喊他刘二,他有个哥,前几年进厂打工,出事儿死了,他妈生他难产,也死了,他爸卷钱跑了,家里就剩他和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男人越听越皱眉:“这种情况国家有政策。”

    韩书德连忙说:“有,都有,低保、五保、慢性病等等,都申请了,之前还有雨露计划,但他不上了。”

    “什么原因。”

    “疯了。”韩书德也无奈,“学校说他影响其他孩子学习,他自己也不再去学校,就不了了之了。”

    男人皱着眉没说话。

    韩书德看他面色无异,岔开话题:“那,廖书记,我们继续?说到村集体经济了。”

    廖远停嗯一声,没再说什么。

    2.

    刘二家里只有他和他奶。

    他奶九十多了,出门拄拐杖,但老人精神头儿好,村里不少人说就是她活的时间太长,把儿孙福都沾了,这话但凡让老人听到,九十多也拄着拐棍敲人。1⒈/0⑶㈦⑨⒍8¢②1更多

    刘二他奶没事儿就去村头看人打麻将,一看看一上午,又或者一下午,她回来的早,她做饭,她回来的晚,刘二做饭。

    刘二是个傻的,但基本的生存能力还有,会在院子里坐着小木凳砍柴,把柴火扔到坑里烧,再用帚子扫一圈铁锅,倒水转转,铁锅用的时间久了,起着红绣,烧出来的饭也有股柴火和铁锈夹杂的香味,将水倒了重新舀一瓢水,盖上锅盖,等到处是坑的锅盖冒烟,就下面条,青菜,还有乱七八糟的调味品,熟了就能吃。

    刘二的碗是个不锈钢碗,不耐热,总给他烧够呛,但次次他还都要热吃,吃到最后一嘴泡,舌尖也烫的说不出话。

    “看看你那样。”奶奶嫌弃他,作势拿拐杖敲他,刘二嬉皮笑脸跑进屋,差点被门槛绊了。房是瓦房,堂屋不大,弥漫着老旧腐朽的味道,墙上贴的泛黄的山水画摇摇欲坠,土黄色沙发黑的不成样子,茶几上堆满各种药盒,梁用木头架着,蓬了板子,下雨还是漏,连带着脱落的墙皮。

    刘二从茶几上扒拉出蜡笔和画纸,又跑去小亭子画画。

    这次不仅有那个男人,还有另一个他没见过的男人,五官端正,身形高挑,举手投足矜贵优雅,和男人站的很近。

    刘二藏在树后,拿着黑色蜡笔乱涂乱画。

    他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画什么。

    纸上全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心情好,线条平稳轻巧,心情差,线条粗壮有力,恨不得把纸戳破。

    男人和他谈笑风生,接过递来的烟,又就着对方的手引火,眉眼慵懒舒适,神色淡淡地说着什么。

    他能和他站那么近,自己只能在这儿看。

    刘二很难受,觉得他不如睡着,自己偷看还能近一点。

    他负气地跑到池塘边蹲着,捡很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扔进池塘里,扔一颗,就在心里说一句烦人。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池塘的水非常浑浊,在阳光的照耀下却能看清映在水里的画面。

    男人负手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刘二傻了,慢慢地转过来,对上他好看的眼睛。

    刘二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我叫廖远停。”廖远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淡淡的友好的笑意,“你叫什么。”

    声音也这么好听……刘二傻傻地问:“我吗?”

    “嗯。”

    “刘、刘二……”

    “好,刘二。”廖远停笑笑,站在他身旁,看着脏污的水塘,眼底映着一片深绿色的水藻。

    “你不要看。”刘二突然制止他,声音有些急。

    “嗯?”廖远停看向他。

    “你怎么能看这种东西?”刘二想,你的眼睛那么好看,不应该看这种东西。

    廖远停笑了,显出淡淡的梨涡,他本就长的好,一笑更是儒雅俊秀。他语气温柔,带些调侃:“不看这些,看你吗。”

    “别看我!”刘二瞬间捂住脸,耳尖红透,红的让廖远停想起夏天剥的石榴,很小一个,但很饱满,带着水色的红艳。

    “别看我。”刘二慌里慌张地说,“我也不好看。”

    这小傻子。

    廖远停将视线移开,顺着他答应:“好,不看。”

    刘二轻轻把手指分开一道缝,见他真的没有看自己,信任地放下手。

    廖远停恰好能看到他的侧脸。

    睫毛黑长,一眨一眨的,脸蛋白嫩,有几道蜡笔的颜料,看着灰扑扑,灰头土脸的,跟村里流落的小土狗一样。

    这么嫩,肯定是个未经人事的雏。

    念头一起,廖远停迅速压下去。

    真是疯了。

    他来到这穷山僻壤,自己也低俗了。

    他快步离开,刘二不明所以,想喊他,想伸手拦他,却最终什么都没做,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3.

    后来几天,刘二没有再见过他。那扇村室门也没有再开过,门前的片空地除了灰尘和落叶,什么都没有,阴影下除了阴影,空无一物。

    刘二除了在家吃饭,每天都去小亭子等着,紧盯着村口,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两只浑圆的眼睛清澈纯粹,无辜无措。

    他从天刚亮就去,蹲到天黑回家。

    偶尔,他会蹲在水塘旁,看着水里的倒影,希望像之前一样,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村里人很快忘记,唠起新话题,仿佛一切都只是刘二的梦,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男人来过。

    刘二等着,固执,执拗,缺根筋地等着。

    一整个星期,男人没等到,等到放学的同学。

    村里的孩子大部分住校,因为家里的青壮年进城打工,只剩一些老人在家,长身体的毛头小子们又不好管,所以基本都办住宿,只有星期六天回来。

    回来后他们会三五成群的约着溜街,或者骑几辆自行车去乡里的小网吧打游戏,再不然就是在村室前的空地打打球。

    刘二很怕,他想跑,又壮着胆子没动。

    意料之内,他被发现,迎来一阵拳打脚踢。

    为首的男生叫虎子,揪着刘二的头发问他怎么好意思穿一中的校服,朝他脸上吐口水。

    他们掰断他的蜡笔,撕烂他的画纸,踹他的屁股,让他滚的远远的。

    刘二连滚带爬的跑了。

    “真他妈晦气。”虎子喘着粗气,“看到这神经病就难受。”

    “对了虎子,你耳朵好没。”一个同学问。

    “好什么啊。”虎子拨开一点头发,把挡着的耳朵露出来,上面一个清晰的牙印,咬的力度之狠可见一斑,“疼死我了。”

    那是刘二咬的。

    下死劲,赤红着眼,用吃奶的力气,抱着把他耳朵咬掉的想法咬的。

    原因是虎子举报他,说他偷东西。

    刘二不认,但铁证面前,他狡辩不了,就恼羞成怒,攻击同学。

    但挨打不能让刘二屈服,他只是离的远点,更警惕的,鼻青脸肿地等着。

    晚上回到家,奶奶看他睁不开的眼和肿胀的嘴角,叹着气给他贴一个过期的创可贴。创可贴脆弱的,没走两步,就已经从眉骨上掉了,刘二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土,凭感觉给自己贴上,贴不上用手捂住。

    他没和奶奶一间房,他自己一个屋,睡东头,奶奶睡西头。

    他的屋里堆了花生和红薯叶,还有几捆柴火,然后是一个老旧的木红色大衣柜,里面零零星星两三件衣服,再是一张很高的床,高到小时候他得爬上去,床上有一套破乱不堪的土黄色褥子,床单黑一块儿灰一块儿,墙角布着快垂下的蜘蛛网,散发着霉味儿。

    刘二睁着眼,想男人和他说话时弯起的唇,咧嘴笑了,又疼的下意识闭上。

    一定会等到的,他每晚都这么想,哪怕第二天依然会失望,但第三天他还是会这么想,第四天,第五天,他依然这么想。

    第二天,虎子见他又来了,气的牙根痒痒,又打他一顿。

    这次打的比上次还狠,他觉得自己受到挑衅,比如上次挨打竟然没有给刘二留下教训,还让他有胆子来。

    刘二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肋骨断了,一呼吸就针扎的疼,他半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用手胡乱抹一把,全是血,头抵着胳膊,他面朝地,张嘴呼吸,疼的眼角抽搐,口水流一下巴,他们踹了他的脑袋,他的脑子嗡嗡的,耳鸣,听不清他们骂了什么。那是一种贴近大地的震动,顺着他跪在地上的双腿传到胸腔,迸发出一阵沉闷有力的心跳。

    下一秒,他的头被人拽起,像打量一条流浪狗是否活着的眼神,扫视他全身。

    “啧。”

    4.

    刘二脑子一片混沌,他全身没劲儿,垂着头,被人提着后衣领,脚尖点着地面,一路拖行。

    他抬不起头,听到有男人在笑,听声音是村支书韩书德,他的笑很有特点,有种尖酸刻薄的狡猾,像黄鼠狼。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放下了,触感柔软暖和,降低身上的疼痛。

    有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看,撤走。

    他晕了过去。

    醒来,在村里的卫生所,卫生所唯一一张病床上。

    在卫生所的是个中年妇女,叫丽华,男人在深圳打工,只有过年回来,有两个孩子,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上初中。

    丽华看刘二醒了,怜惜地摸摸他的脑袋。

    刘二不低,就是瘦,肋骨凸着,断一根就陷下去一道,看起来吓人的要命,那胳膊腿,一只手都能给抓住,贫血、营养不良、低血糖……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又连续遭两顿毒打,能活都是奇迹。

    丽华看他还呆呆的,估计是刚醒,脑袋发懵,就慢慢交代:“这是维生素c,你……唉!”

    刘二拔了针管就跑,尽管他被包的五花大绑,头上围着一圈纱布,走路踉跄,但他的眼里尽是坚毅和倔强,挣脱拦他的丽华,毫不迟疑的,非常有目标的朝村室奔去。

    路上他还跌了一脚,白色纱布染成灰色的,几个蹲在家门口吃饭的村民哈哈大笑,看着他滑稽的步伐。

    他来到村室,直接推开那扇门。

    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下五双眼看着他,正对门,坐在沙发正中央的男人,翘着腿,手放在膝盖上,修长的指尖夹根烟,平静地看他一眼。

    下一秒,韩书德赶刘二出去,凶神恶煞地拎着他的胳膊:“你干嘛呢?这儿正谈事儿呢!”

    刘二跌跌撞撞,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要干嘛了,只是醒来就有一个念头,找他,找到他。

    真找到他了,又哑巴了。

    自己要干什么来着?

    好像也干不了什么。

    但他也不愿走,好像一走,这个男人就又消失了。

    他干脆蹲在阴凉的墙角,盯着那扇门。

    然后把他奶给蹲来了。

    丽华撵不上他,也知道劝不住他,更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直接找了正看打麻将的老人。

    老人的耳朵有些背了,一大串话就听到俩字。

    受伤,跑了。

    一家就俩人,她看牌看的好好的,谁受伤一目了然。

    九十多岁的老人一口气走了二十几分钟,来村室逮人,还真让她逮到了。长,,腿老>[阿*姨追,更*整“,理,

    刘学,跟个被风摧残的落败灰蘑菇似的焊在墙角,一动不动。

    拐杖没砸出去,心脏病快犯了。

    一老一小沟通少,但村里就这么大地方,村民话又多,恨不得没聋就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但气势汹汹地过去,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满是困惑,揪刘二的头发,像拔蘑菇似的要把他拔走,咳嗽几嗓子,骂道:“邪了门了,这破地儿是给你下了降头了,给你附身了,我日他老仙人八辈,命都给你搭这儿,你给我回去!”

    “我不!奶!”刘二梗着脖子,挣扎着不愿,又不敢太用劲,生怕再把老人推倒了。

    “回去!”

    老人毫无力气地踹他一脚,抬起拐杖就打,一点不留情,砰砰的声音全敲在肉上。

    正僵持着,门开了。

    刘二瞬间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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