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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时鹤春难道不是他最该护住的人?

    ……

    淡影大概没见过大理寺卿说这么多话。

    淡影被他扯着,没睡着觉、没赏着景,听大理寺卿结结巴巴供陈罪行,不得不听了一路。

    淡影叹了口气,在他袖子上写:说这个干什么?

    “我……我认识了位孤魂兄,佛塔里的。”醉昏了的大理寺卿语无伦次,仓皇解释,“是他当头棒喝,我想……”

    秦照尘又说不出话了,肋下的刺痛变得鲜明,几乎像是伸出一根荆棘,穿透他的胸膛。

    ……想什么,想向时鹤春解释?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时鹤春已经死了,死之前的时鹤春,不再需要“回家睡觉”,也不再需要“回家”。

    被命数暗算,不慎跌落红尘的灵鹤,终于用不着再受他牵累,就该立刻挣脱这具躯壳,立刻回天上,去过真正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听见很轻的叹气声。

    这叹气声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刻骨,这一年里,偶尔恍惚听见,就再难迈得动脚步。

    就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壶好不容易凑够的毒酒。

    这次有人不准他看,淡影逐渐凝实,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喝酒。

    “秦照尘。”那道声音对他说。

    时鹤春说:“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这是时鹤春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在一年后,这话终于化成利剑,当胸穿透大理寺卿,将一块愚不可及的榆木钉死,动弹不得。

    秦照尘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着抖,嗓音沙哑艰涩得要命,吃力至极地仰头看他的小仙鹤:“……要什么……”

    他看见时鹤春的影子……他看见时鹤春。

    秦照尘挪不开眼睛,时鹤春格外认真的眉眼,澄明俊秀,仿佛翻不尽的漫漫山峦。

    “要睡一宿好觉。”

    他的小仙鹤想了想:“要一点好日子。”

    这话将大理寺卿的心肺脏腑搅碎。

    秦照尘闭上眼,咽下喉咙里的浓浓血气,抱住身上的影子,把这道影子填进怀里。

    他是做了多无可救药的错事……

    这样简单的答案,他从未问过时鹤春。

    这样简单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从未给过时鹤春。

    ……牢中时鹤春死去多时的眉眼,又像是从他的记忆里浮出来了。

    那是双至死也未曾合上的眼睛。

    时鹤春有遗憾,有未尽的心愿,有想得却得不到的念想……来不及了。

    青云路铺妥,来不及了。

    秦照尘心神恍惚到极点,沉疴在这样的激痛中受震,一年前吐不出的心头血,就这么生生呛出来。

    鹤家的小公子抬掌敲在他胸口,拿穴理脉熟稔流畅,飒然利落得叫人无法回想……这双手是怎么痛到绵软,连笔都拿不住的。

    他的小仙鹤替他理顺了经脉,低头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满意,抬头看着他。

    秦王踉跄起身,紧紧牵住那只手,不敢须臾松开:“走……”

    时鹤春问:“去哪?”

    “回去,回府。”秦王磕磕绊绊地说,“回家。”

    时鹤春被他牵着,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秦王府,下了马车。

    做了鬼的小仙鹤穿着他亲手烧的寒衣,很漂亮、很神气,一个障眼法随手抛过去,就让车夫看不清后面的情形。

    秦照尘带着漂漂亮亮的小仙鹤回家,睡一宿好觉,过一点好日子。

    他偷来一场求不得的梦。

    第44章

    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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