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蒋峤西对她说:“我哥大我十四岁。堂哥原本是他的堂哥,后来才是我的堂哥。”林其乐眨了眨眼睛,不再问了。
林妈妈端了一盘橘子和切好的苹果进来:“寄了这么多东西来啊?”
蒋峤西从地上站起来了,忙说:“不好意思,阿姨,我收拾一下。”
林妈妈说:“樱桃,快把你的漫画书收起来,好让峤西的书有个地方放,不然你们怎么学习。”
学习,学习。在大人们眼里,仿佛孩子们每天要做的事就只有学习。
十月末,林其乐走在上学路上,看到身边许多大人正在对着报纸唉声叹气。
中国股市还在暴跌,从七月份到现在,三个月了,不见任何起色。
林其乐不明白“股市”这个词代表什么,她只在电视上看过那一条条红的蓝的线,画在黑色的布上,大人们会因为它的阴晴莫测,不断变幻着脸色。
“樱桃!”有一回蔡叔叔来林其乐家吃饭,指着电视上的财经节目说,“你给叔叔山工地附近就这么一家报刊亭,来往都是工人,那老板瞧见了她,笑道:“樱桃,你也炒股票啊?”
林其乐颇有礼貌地问:“叔叔,泰山旅游涨了吗?”
她这么问,煞有介事,逗得周围大人都笑。还真有人翻开报纸帮她瞧了一眼:“跌啦!我跟你说,这些破股就没有不跌的。”
林其乐离开报刊亭,难掩沮丧地背着书包回到她的小伙伴中间。
课间的时候,蒋峤西还听到她在身边嘟囔:“蔡叔叔这么喜欢钱,我不会真的害他赔钱了吧……”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林其乐小小声的不开心。杜尚在教室里继续看《白马啸西风》,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对龟派气功的学习,转而开始加紧研究金庸武学中的内功心法。余樵则和班里的男生们打起了赌:甲a联赛即将进入下一轮,余樵的国足偶像——辽宁前锋曲圣卿,已经在前23轮打入了16粒进球。
问鼎这一年的最佳射手几乎没有悬念。
余樵因为身高优势,总被女班长拉扯到讲台上去帮忙擦黑板。余樵一边擦,一边和门外爱踢球儿的那帮隔壁班男生讲,辽宁抚顺今年一定是足球联赛冠军,如果不是,他余樵明年再买一年《体坛周报》借给全校的人看!
蔡方元从前面座位回过头来,玩着电子鸡,他和蒋峤西、林其乐压低声音讲:“余樵这回再输,他就该买到毕业了。”
“为什么?”林其乐问。
蔡方元说:“欧冠他就输了一回了,我跟你说,余樵今年特别倒霉,不知道为什么。”
余樵这一年的运气确实很不好。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中国甲a联赛进入了最后一轮,山东鲁能泰山队主场5:0战胜了武汉,辽宁抚顺与北京国安打成平局。
最终,鲁能泰山以1分优势夺得了联赛冠军。
余樵说,鲁能泰山能赢,全凭运气。可一周之后,中国足协杯决赛第二回
合,鲁能泰山又4:3力克大连万达实德,一举拿下了足协杯冠军。
余樵的心情坏透了。可除了余樵以外,几乎所有的人,所有体育频道的主持人,所有群山工地上的年轻人都在欢呼中国足球史上的第一个“双冠王”——山东鲁能泰山队,这个国足神话就这么诞生了。
蔡方元的爸爸甚至还搞到一只鲁能泰山队射手宿茂臻和教练桑特拉奇签名的足球,美滋滋地搁到了家里,请林电工和余班长等老工友们前去品鉴观赏。
一九九九年底,中能电厂小学开始了本学年第一次期末考试。蔡方元痛心疾首:“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我们居然还要期末考试!”
学校不允许学生提前逃难,无论是谁,都必须坐在教室里老老实实把卷子写完。
蒋峤西,这位入学成绩只有十分,据说是靠“走关系”才破格转入了电厂小学四年级的插班生,本次期末考试,他居然拿到了建校以来第一个“四冠王”。一共只有四门考试,他拿了四个满分。“比鲁能还牛啊!”班主任这样赞叹道。
那天放学,林其乐风风火火跑回了家,她隔着老远就激动地大喊:“爸爸,我们出成绩了!!”
林电工一听她这么大动静,也满怀期待了,问:“考得怎么样啊?”
林其乐到他面前:“蒋峤西考了四个一百,老师说他是‘四冠王’!”
林电工愣了愣,哑然失笑:“好好好……”他又问:“那你考了多少啊?”
余樵四个人正巧背着书包,从林电工家门口路过。余樵自己不高兴,也成心不让林其乐高兴,他扯大了嗓门喊:“林叔叔,林其乐也考了一百!”
林电工问:“真的啊?”
余樵喊道:“四门加起来一百多点儿!”
在蔡方元的捧腹大笑中,林其乐背着书包,冲出家门就杀将过来。余樵跑得可比她快多了,在偌大一个群山工地宿舍区,又是下班时间,路上处处是叔叔阿姨,是骑着自行车赶去食堂吃饭的职工们。余樵在其间风一样地穿梭,林其乐在后面拼命死追。
她气喘吁吁,就是追不到他,打不着他。林其乐好胜心又强,不肯服输。
许多大人停下自行车来,逗林其乐:“樱桃,赶紧的,拿砖头块儿扔他!”
也有大人说:“余樵!你小子好意思跑那么快!”
蒋峤西走过了林其乐家门前,到了路口。他看到就在一条街对过儿,余樵停下来了,好像故意放水。
林其乐走过去,在余樵肚子上重重捣上了一拳。
蔡方元在耳边问:“你什么时候回省城?”
蒋峤西说:“我不知道。”
蔡方元无聊道:“我今年寒假也到省城去,我妈让我跟你上同一个补习班。”
蒋峤西听了,点点头。
“到时候你可得教教我,”蔡方元愁眉苦脸的,哀求道,“我哪知道省城那边学什么啊?”
“只有你去?”蒋峤西问,“他们不去吗。”
林其乐打完了余樵,还要听余樵假模假式地说一句“真的很疼”,才算结束。她背好书包和余樵往回走,远远的看到蒋峤西和蔡方元站在路口等他们。
林其乐忽然就笑了:“蒋峤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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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电子鸡:日本万代于
1996
年在日本推出一种掌上玩具,原名“拓麻歌子”,曾风靡全球。
*“七月份到现在”:1999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开始施行,中国股市于当天大跌7.61%,几乎全线跌停。六个月后跌到1341点。
*“欧冠他就输了一回了”:1999年欧洲冠军联赛决赛,英超曼联在伤停补时阶段连续攻入两球,以2比1击败德甲的拜仁慕尼黑,夺得冠军。这场比赛的跌宕起伏被称为足球经典,甚至是超越足球与体育范畴的奇迹。
*1999年甲a联赛中,辽宁抚顺队虽遗憾成为亚军,但前锋曲圣卿以17粒进球夺得射手榜第一位,并同时获得足球先生金球奖和神射手金靴奖,由此达到本人职业生涯最高峰。
第9章
林其乐很喜欢念“蒋峤西”这三个字。从早念到晚,从上学念到放学,从日出念到月落,从初秋念到深冬。一转眼,一九九九年要结束了,蒋峤西往家的方向走,他听到和余樵打完了架的林其乐追在他身后,喊“蒋峤西”这三个字。
最初的时候蒋峤西不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有什么好喊的?
林其乐却好像很喜欢。
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嘴里嘀嘀咕咕,对着波比小精灵念这个名字。没有波比小精灵的时候,林其乐就在蒋峤西身边对空气念这个名字。
林爸爸和周围叔叔阿姨们都笑话她了,林其乐也不觉得羞。下次见了蒋峤西,她还要这样念。
蒋峤西有一次偶然发现,“西”这个字在林其乐口中念出来,是一个很清脆的笑音,连林其乐说话的口型也是一个笑的表情。
林其乐每次念这个名字,总让人感觉她是在笑的。念得越多,她笑得越开心。
蒋峤西走进林电工家里,他好像已经是这家人的儿子了。林电工先是夸了几句蒋峤西考了“四冠王”的事,然后问他:“你爸爸说放假几号回省城了吗?”
蒋峤西答:“没说。”林其乐紧跟着进了门,听了这话,愣愣看着他们。
蒋峤西进后院喂兔子去了。隔着一扇纱窗门,他听见屋里传来林其乐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峤西放寒假,回省城过年,等到开学,他还会再回来的。”林叔叔说。
“上次你们也是这样说的……”林其乐哭得断断续续,声音很委屈,“陈明昊、明昊哥哥去了省城,就不回来了……”
“樱桃,”林妈妈在旁边小声安慰她,“别哭了,人家峤西要听见了。不是还有别的小朋友在工地上吗,余樵他们不是还没转走吗。”
林其乐哭得更厉害了:“余樵、余樵也会转走的……”
林电工说:“有小朋友转走,也会有新的小朋友转过来,好不好,不哭了。”
不知林其乐是被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安慰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很快就抹干净脸不哭了。蒋峤西帮她喂完了兔子,洗干净手,和她坐在一块儿吃饭。
吃完饭,林其乐到小床上去睡午觉了。蒋峤西走进她的小卧室里,在床旁,过道上铺的竹席子上坐下,低头继续写他的奥数题目。
大衣柜外侧,林电工夫妻也睡了。
这天中午,卧室里静得出奇。
只有蒋峤西的笔尖,在演算纸上发出轻而持久的摩擦音。只有林其乐哭过以后,睡觉时轻轻的呼吸声。
如果这时候林其乐起床了,看到蒋峤西在旁边干什么,她八成会以为蒋峤西又在计算什么复杂难解的题目。可只有蒋峤西知道,他只是在写一些毫无意义的数字。
暖气热得很。林其乐睡醒了午觉,穿着小兔子样的棉拖鞋走出去喝水,她端着一盘水果,回到蒋峤西身边坐下了。
“你写了一中午题?”林其乐睡眼惺忪问他,看他的演算纸。
“你期末考了多少分。”蒋峤西说。
林其乐一双眼睛本来就大,哭过以后眼眶发红,更让人不由自主只能看她的眼睛。
林其乐摇了摇头,马尾辫在肩膀上蹭了蹭。一看就考得不好。
“那你放学怎么还那么高兴。”蒋峤西说。
林其乐低下头,把水果盘子里一小串香蕉翻过来放,从“坐着”的香蕉,变成“趴着”的香蕉。
“你看,这样它们就不会屁股痛了。”林其乐对蒋峤西说。
可蒋峤西还盯着林其乐的脸。
===第11节===
林其乐第一次岔开话题的尝试失败。
“杜尚说我耽误你的学习。”林其乐只好老实说。又问:“咱们下午去蔡方元家玩《仙剑》吧?”
“那你吃饭之前哭什么。”蒋峤西说。
林其乐第二次岔开话题的尝试还没开始,就面临了危机。
林其乐从她的小床底下用力拉出了一只很大很大的铁盒子。
“蒋峤西,如果你也要搬走了,”林其乐掀开盒子盖,把里面的东西给蒋峤西看,她并没有哭,“你也送给我一样东西吧。”
盒子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乱七八糟的小杂物、画片,看着像没有人要的破烂儿。
“这一张米老鼠的书签,是陈明昊哥哥给我的,”林其乐拿起一片薄薄发黄的透明塑料书签,给蒋峤西看。
她又在抽屉里翻翻找找:“这个花仙子的头花,是郑晓晨姐姐送给我的。你可能会认识郑晓晨姐姐,她也搬到省城去上学了……”
林其乐从小跟随在父母身边,在不同城市的工地之间颠沛流离。火电厂在全中国的版图上一座座拔地而起,每当完成了新电厂的建设,所有电建职工就会举家迁离,奔往下一个亟待开荒的地方。
林其乐习惯了搬家,习惯了转学。每次搬家总会弄丢很多东西,不仅仅是随身的玩具、书本,还有一起念书的小朋友、住得很近的邻居叔叔阿姨……她和蒋峤西只认识了半年,但对林其乐来说,这其实已经足够长了。林其乐习惯用最大的热情去结识每一个陌生人。
“你会搬走吗。”她问。
蒋峤西说:“会。”
林其乐眼睛睁大了,可能她还不是很能面对:“你什么时候搬走?”
蒋峤西说:“长大以后。”
林其乐一下儿愣了:“什么意思?”
她的卧室很小,十个平米不到。两个人肩并肩在竹席子上坐着,蒋峤西说句话,林其乐都仿佛能感觉到一股很轻的气流,在自己脸颊边擦过。
蒋峤西说:“你上次不是问我,将来打算做什么吗。”
林其乐点头。
“我将来打算去美国,”蒋峤西坐在这个极其闭塞的地方,用一种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语气告诉林其乐,“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美国。林其乐被这个词吓了一大跳。
她原本以为,蒋峤西说的是从群山这个小地方搬回省城去。
“美国……”她一时陷入茫然了,“是……轰炸了我们南什么……南什么的那个美国吗?”
“是。”蒋峤西点头了。
林其乐用她那双樱桃似的大眼睛盯着蒋峤西看。
“我听说美国人都很坏。”林其乐说。
蒋峤西笑了。
“你笑什么。”林其乐说。
“谁不坏呢。”蒋峤西说。
林其乐被蒋峤西这句话又吓了一大跳。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林其乐怀里抱的那个寒酸的大铁盒子,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林其乐确实只是一个长在小地方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孩。
当然她很可爱,她有一对乖顺的小白兔,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两条马尾辫总是晃来晃去的,让人想要看她生气。她身边围了一群男生,但她似乎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喜欢和她在一起玩。
“你想要什么,”蒋峤西许下了他的诺言,对林其乐说,“将来我走之前,一定送给你。”
吃过了晚饭,群山工地宿舍的大人小孩们都出门娱乐。蒋峤西坐在工人俱乐部前的台阶上,和余樵、蔡方元在一块儿说话。
林其乐则被杜尚拉到草坪里,去陪杜尚“切磋武艺”。
林其乐总有心事,她一边心不在焉应付着杜尚的“六脉神剑”,一边借着工地上的路灯,朝远处台阶上坐着的蒋峤西看。
“杜尚,”林其乐开口问,“你知道美国在哪里吗?”
杜尚正稳扎马步,在体内积攒内力,打算一举攻破林其乐的“左右互搏之术”。林其乐问他问题,他一走神,内力便散了。
“美国?”杜尚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呀。”林其乐说。
杜尚走到她身边,绞尽脑汁回忆在学校看过的世界地图:“好像在地球对面?”
“反正离咱们特别特别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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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峤西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就不像一个普通孩子。林其乐是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可她还是没想到,蒋峤西每天想的事情和他们是这么的不一样。
“去美国需要奥数很好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摇头。
林其乐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学?”
蒋峤西好像有些无奈,他对林其乐说:“我不能不学。”
林其乐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又问:“去美国需要很多钱吗?”
蒋峤西说:“我堂哥一家会出钱。”
林其乐问:“蒋叔叔不知道吗?”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她:“你别让他知道。”
林其乐的脑袋瓜子转得没那么快。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家长无心培养自己的孩子,却又死都不肯放孩子离开自己的身边。
蒋峤西还坐在林其乐的小屋子里做他的奥数题目。林其乐从外面拿来了香蕉、可乐,又抱着她的波比小精灵坐回到蒋峤西身边。
波比小精灵的开关一开,就尖叫着喊林其乐:“妈妈!妈妈!”
蒋峤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其乐按动了另一个开关,波比小精灵便对蒋峤西问:“你叫什么啊?”
林其乐等着听,却不见蒋峤西说话。
林其乐代替他回答:“蒋峤西!”
波比小精灵便尖叫起来,录下了林其乐的声音:“蒋峤西!蒋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