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那些人中,一个红衣甲胄的高大男人很难不引人瞩目,他挂在腰间的刀还滴滴落着鲜血,将那一小块石砖染成暗红色,他是最先下跪喊皇上的。谢承弼。
他带兵回来了。
这样的话不论多大的宫变都会被悄无声息的压下去,兴许死了一些人,但这些人是太子党,是五皇子党,是中立党,闻景晔正好借此拔除几只苍蝇。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谢承弼侧目看来,眉峰下压,眼底的血气尚未褪去,那一眼如有实质,只是见到薛琅时怔了怔。
闻景晔也瞧见了他,接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在所有跪下来的人中,只有闻景晔和薛琅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太子党的鲜血和尸体。
薛琅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登不上台面。
头发松散不曾束髻,衣衫也只着了中衣,身形在刺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有人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薛大人。
是太子亲信,当红大官薛琅。
脑海里遽然回想起当日闻景晔在他府上说的话,原来这就是那份大礼。
薛琅垂在两侧的指尖微微抽搐,接着如同本能般,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行大礼,叩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几乎能闻到不远处的血腥气,他哽住喉咙,“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哪怕已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可他仍怀有一丝希冀,他这样渴望活着,又怎么会做出忠诚旧主的事来。
太子落败的那一刻,薛琅就已经弃他而去了。
只要闻景晔肯容他,他就会苟延残喘地一直活下去。
除非有一天,生不如死。
——
又要开学了,抓狂!吼叫!撕扯被子!发疯!
第四十七章
背信弃义
衣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拉沙拉的轻响,那响声在薛琅身前停下,接着他被人扶了起来。
闻景晔望着他,深如夜色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
在场众多官员,只有薛琅被他扶起,这本就说明了一些东西。
闻景晔叫人带他回去,薛琅温顺地跟着那人走,并且此后几日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宫内,不曾出门。
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也没有半分怠慢,尽心尽力地侍奉着。
皇帝死了,改立新帝,朝野上下都忙碌起来,自那日后,他再没见过闻景晔。
外头飘了雪,夜里格外阴冷,似乎有窗子被风吹开,而后被守夜的太监轻手轻脚的关上。
薛琅感觉到那股子冷风,几乎吹进他骨头缝里,于是他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兴许是宫内点的香过于安神,他在夜里总睡的沉,以至于那双手都摸到他胸口了,薛琅才茫然地睁开眼。
胸口处微凉的摩挲让他以为是只耗子什么的,于是很快清醒坐了起来。
闻景晔坐在床边,收回手,“吓到你了。”
多日不见,他身上已经换了明黄布料,只是腰间系着白带,以此悼念先帝。
他抓了一把薛琅的乌黑发亮的墨发攥在手里,深邃眼底略显青黑,言语间也尽是疲惫,想来是这些日子累得不轻。
他将薛琅鬓边的发丝拢到后面,不知怎么,那专注又温热的眼神令薛琅从内而外感到不适。
薛琅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不知他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做什么,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又咽了下去,最终默然不语。
“今夜吃了什么?”
“我过来时瞧见外头一株梅花开了,明日攀折一枝赠你。”
“这屋里还是冷了,我又叫人端了个盆炭来。”
闻景晔絮絮叨叨,似乎半分都不曾察觉这样的交谈有多怪异。
薛琅垂下眼,“太子呢。”
他声音不算大,可却如一把尖锐利刃,顷刻便削断了闻景晔所有的话。
屋内死寂,窗外刮着风雪,炭盆发出轻微声响。
先帝已死,太子造反被废,可背后仍有不少党羽。
太子呢?
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而闻景晔却觉得他心中始终挂念着那个废物太子,哪怕如今他为帝,薛琅在意的,仍不是他。他站起身来,唇角紧紧绷着,眼底隐隐压着躁怒。
稀薄的烛光从后面照过来,将薛琅整个人都笼在闻景晔的影子中,他垂眼望着,薛琅抬了下巴,即便在下位,也依旧仿佛是俯视的神色。
半晌,闻景晔忽然笑了,他笑的并不明显,只是嘴角轻启,“朕听说废太子前些日子知道了一些事。”
他眼眸微动,露出森森诡谲,声音压得极低,“先皇后的死,是你做的。”
战栗感从五脏六腑传递出来,汗毛一根根竖起,最终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难怪他突然转变了态度。
难怪他要自己去豫章。
闻景晔伸手将薛琅从床上拽起来,穿好鞋子,拽了屏风上自己的大氅替薛琅披上,接着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宫殿。
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风雪凝结了薛琅身上所有的温度,他缩了缩脖子,“去哪?”
空中风雪迷人眼,守夜的宫人在前面掌灯,二人踩着脚下厚厚一层雪,雪面淡淡泛着光,黑夜亮如白昼,哪怕不掌灯也能看的清楚,几人行走之处在积雪中留下长长的印子。咯吱咯吱的声响中,闻景晔握他握的紧,薛琅感觉不适,挣了挣,却被攥的更紧。
也不知走了多久,薛琅全身都要僵了,那件大氅之下,他穿的十分单薄,冷风自小腿灌上去,大氅根本留不住多少暖气。
最终他们停在了死牢。
守门的侍卫下跪行礼,“卑职叩见陛下。”
闻景晔拉着薛琅,风雪将他的眉眼染上一层白霜,淡淡道,“开门。”
薛琅心底已经隐隐有了念头,他被闻景晔攥着往里走,里面比外头冷上数倍,薛琅当即被冻了个激灵,那条细长甬道很长,很黑,掌灯人这时才终于有了用处。
等到了最角落的牢笼前,闻景晔一把将薛琅拽到身前,将他的头抵在冰冷的牢门前,“看吧。”
墙上的灯被火把点亮了几个,勉强能看清半个牢笼里面的情况,但薛琅看不见太子,也许是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兰玉!”
有人自黑暗中跑出来,因为太急还往前跌了一下,薛琅的手被那双脏污带血,冷如铜铁一般的手握住,一抬眼,对上熟悉的眼睛。
太子身上的衣服破烂,染了血,伤口从缝隙中若隐若现,他发丝凌乱,嘴唇干裂,只死死攥着薛琅的手,“你……”
话音未落便牵动喉咙的伤口,急促地咳嗽起来。
闻景晔屏退四处,伸手提着薛琅的大氅领子,将人拽回到自己这来,太子怕薛琅伤了手,犹豫片刻便松了手。
“你做什么。”
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后脖颈,食指挑起薛琅的下颚,闻景晔看着牢中的太子,轻笑,“皇兄,如今你该称朕陛下。”
薛琅对这种被拿捏的姿势很抗拒,只是他思索半晌,还是没动手。
“兰玉,”闻景晔凑在他耳边,用太子也足能听清的声音道,“他旁边的那个牢房,是朕为你准备的,不过朕可以给你个机会选择。”
他在烛火下略显阴森的视线从薛琅脖颈转到太子身上,“你是想以太子党的身份,同废太子一同关押此处,还是想以两朝重臣的位置,来到朕这边。”
即便衣衫狼狈,身形因在牢中饱受折磨而瘦削,但太子那双眼睛,依旧如往昔般温柔明亮。
只是他如今一无所有。
不论他为何造反,大局已定,他败了。
何况他知道先皇后为自己所杀,若他不死,那自己的头上便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便会坠落下来的利剑。
薛琅根本没有犹豫,甚至他的眼神都没有看向太子,只拂开大氅向新主跪了下去,“陛下,臣与太子并不相熟。”
第四十八章
另投新主
闻景晔笑了一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笑弯了腰,得扶着粗糙墙壁才能勉强站的住。
他迫不及待的去看太子,太子果然也没令他失望。
难以置信,疑惑,厌憎,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张脸上,最后呈现出的竟是种空洞的茫然。
眼珠僵硬缓慢地动了动,握着牢门的手无力垂下。
薛琅跪在地上,神态语气与从前别无二致,只是效忠的人却换了一个。
太子恍然惊觉,他好似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自调兵失败被冠上谋逆罪名打入死牢,父皇殡天他都是从狱卒口中知道的,即便知道母后的死有薛琅手笔,可仍不忍怪罪于他。
沈云鹤的话清晰的在耳前回荡。
他看向薛琅,眼底浮现着最后的希冀,“那时候,在芙云阁,你……”
薛琅知道他想问什么,这是闻景晔没有听到过的事,于是他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薛琅。
薛琅低下头,声音平淡如水,“我早知是太子。”
“薛琅……”太子轻声念着他的名字,随即提高了声调,猛地扑到牢门前,发出剧烈的声响,“薛琅!”
太子从未如此失态,薛琅离得近,被吓了一跳,往旁边躲开的时候恰好避开太子的手,他惊魂未定,抬眼就看到太子脸上一闪而逝的恨意。
那一刻,薛琅觉得太子是被什么恶鬼附了身。
“这么多年的情谊,竟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太子苍白的面容红了些许,略显狰狞的神色一顿,接着吐出口鲜血。
薛琅脸上被溅到零星几点,他眨了下眼,看着太子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下去。
那双不忿不甘的眼睛依旧瞪着他。
薛琅心底凉了一片。
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从死牢出来以后,薛琅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宠臣。
薛琅收敛了一贯在他面前伸出来的尖锐爪牙,说话的时候克己复礼,完全是个懂尊卑,知进退的臣子。
只是闻景晔仍不满意。
他坐在桌案后,手里按着本薛琅呈上来的奏折,嗓音缓慢,“你要去巡查下岐,为何。”
“下岐是臣管辖之地,近日频繁出事,实是臣监督不力,故请奏陛下派臣前去。”
闻景晔合上奏章,轻步走下来,拉住薛琅起来,牵着他的手重新坐到桌案后,接着从面前零零点点挑出好几本摞在一起,往薛琅面前一推,“看看。”
薛琅眸色一闪,低头,“臣不敢。”
闻景晔轻笑一声,低声道,“你怕我?”
说完也不等薛琅回应,自顾自的点点头,像是在憋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杀了你?折磨你?”
薛琅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先前他抛出橄榄枝,自己没给半分好脸色,如今他登基为帝,自己该躲的远一些。
难不成闻景晔真的不给活路?
闻景晔伸手勾住他的衣带,将人拉的离自己近了些,“这些奏章我都驳回去了,明日我会在上朝时加封你为侍御史。很快,整个朝堂都会知道你是我宠信的臣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比你跟太子的时候,还要宠信。”
薛琅淡淡垂着眼,面色不改,“多谢陛下。”
他心中并未起半分波澜。
人做事总是会有所求,他摸不清闻景晔所求,是以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更遑论这人上辈子登基时还一旨要了他的命。
他想问闻景晔要如何处置太子,可他似乎不喜自己问太子,于是犹豫片刻,闭口不言。
闻景晔支着头,肖似母亲的面容眉眼薄厉阴柔,食指轻扣着桌案,隐隐有些不耐。
哪怕薛琅愿意臣服他,可他对太子跟对自己,还是差了点东西。
但不知是差了什么,因此总会觉得燥怒。
薛琅实在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臣……”
闻景晔阖上双目,打断他,“你今日陪着我,宫门落锁也无妨,就在我这里歇下。”
薛琅面色微变,慢慢道,“这不合规矩。”
“我是皇帝,”闻景晔浑不在意,自小也不知什么礼数,“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翌日上朝,薛琅从闻景晔寝宫的偏殿出来,扶正官帽,拍了拍略显褶皱的官服,没多大效果,又拍了拍,直到站在文臣中间的位置,他才停下动作,专心等着早朝开始。
“沈大人。”
听见声音,薛琅循声看去,因病告假多日的沈云鹤站在身后,似乎听说是自太子被废后便一直在家养病。
原先薛琅以为他是在跟太子撇清关系,虽然他沈云鹤高风亮节,但他背后沈家几百口人,都是要吃饭的,他背着整个沈家,入了浑浊官场,就注定无法逍遥自在。
所以说啊,这个世道,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受罪。
要是以往,薛琅制定呛他两句,可如今摸不清闻景晔心思,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实在是没那闲工夫管别人。
只是这次沈云鹤竟走上前来主动与他搭话。
“你见过他了。”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薛琅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大人说谁?”
“太子。”
听到的官员皆心神一震,觉得这人莫不是疯了,可转头一看,沈大人,又默默转回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人,不敢多说一句。
沈家权势虽算不上滔天,却是京城扎根最深最稳的一个,便是皇帝想要动,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能说出这种话的,恐怕也就只有沈云鹤一人了。
薛琅目视前方,淡淡道,“废太子吗,没见过,死牢不允许探视。不过你可以待会儿跟陛下求求情,说不定他会念着兄弟情谊,放你去看看。”
这副风轻云淡甚至有些落井下石的话听得沈云鹤攥紧了手,眼神凌厉地看他,“薛琅。”
他咬着牙低语,“你果真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薛琅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讥讽,“你若真如此不忿,造反那日怎不见你在宫里?”
沈云鹤闭上眼,神态竟有些疲惫。
第四十九章
玉柙金缕
周遭官员听着他们公然在金殿门口说这些掉脑袋的话,一时间战战兢兢,冷汗都渗透了官帽。
再睁开眼时,沈云鹤眼中隐约渗出些血丝。
太子造反那日,他拿着太子信物调动人手去救薛琅了。只是赶到时,那些劫匪早不知去向。
其实他早知薛琅是什么样的人,却还在太子犹豫时若有若无地引导他去救薛琅,若不是自己,太子或许不会行差踏错。
薛琅背信弃义,转头就能另投新主,但他自己又是什么正人君子了,如今还不是要跪在这金殿上,给别人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