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薛琅抽回衣襟,冷冷道,“明日若叫太子瞧见该如何。”“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怕太子,”闻景晔沉在黑暗中的眼睛死死盯着薛琅,“太子脾性温和,且最重情谊,即便知道你我亲近也不会对你心生芥蒂。”
他话音一转,又委屈上了,晃晃他的手,也不抬头,仰着眼珠子看他,“我亦不是洪水猛兽,兰玉干嘛总避着我。”
别管性子多好,关系多近,有朝一日一旦登基为帝,必定转变心性,君臣始终有别,为臣之道的忌讳多了去,他不想跟闻景晔一一说明,浪费唇舌。
“你若不想走,待雨停了自行离去。”
总之,别让太子看见你。
闻景晔乖巧点头。
薛琅将床帐放下,躺好,锦被自己全捞过来盖,没分给闻景晔一点。
他半夜醒过一次,睡的也不熟,就让闻景晔离他远些,别扰到他睡觉。
闻景晔只能依言往外缩了缩,都快掉到床下面去了。
即便如此折腾,薛琅还是过了半个时辰才睡去。
薛琅整个身子裹着锦被,却仍旧觉得冷似的,不自觉就往闻景晔怀里去。
闻景晔环着他,伸手轻轻掐住薛琅细嫩面颊,手上的软肉跟花瓣儿似的,他眼底浮现出几乎令人心惊的眸光。
“兰玉。”
“你说得对,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要什么有什么。”
“包括你。”
翌日薛琅醒来,身侧果然空无一人,上手一摸,早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他坐起身来,将床帐挂在银钩上,只这一个动作,便让他感觉腰腿酸痛。
他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难道是昨夜没睡好?妍陕廷
洗漱好后,薛重唤赶着送来朝服,薛琅同太子用过膳后便赶去上朝。
此时天微微亮,飞檐朱瓦后起了一片晨曦光晕,站在殿外的大臣不多,沈云鹤瞧见他时,视线顿了顿。
他站在文臣之列,边上挨着沈云鹤。
薛琅站定后打了个哈欠,边上几个大臣前来恭维沈云鹤,当然也有恭维他的,不过都是些寒门子弟出身。
这朝堂上各派林立,且不说太子对薛琅的态度,便是皇上,回回跟薛琅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薛琅也算是寒门子弟,一些有心思的便自然赶来巴结他了,久而久之,也算自成一派。
至于沈云鹤那边的,那又是另一帮人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家世,但就薛琅来看,他们说话拐弯抹角,行事优柔寡断,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文人酸臭气。
因为薛琅那些排除异己的手段,他们自然也看不上薛琅。
于是相看两厌。
“过两日我准备在府上办一场诗会,沈大人要来吗?”
“沈大人才华横溢,满城皆知,若沈大人来,这头筹可就没有了呀。”
“若沈大人真肯赏脸,那我必定叫府上好好操办一场!”
沈云鹤淡淡站在原地,始终未曾多言。
薛琅瞥了他们一眼,忽然笑道,“沈大人真这么有才?”
沈云鹤边上的人没料到薛琅会突然接话,相互对视一眼,道,“那是自然,沈大人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沈云鹤顿了顿,瞧过来。
薛琅笑容越发的深,“我府上有一处别院,一直不曾提字,沈大人既然这么有才,不若回头我差人将牌匾送去贵府,沈大人替我写句应景的可好?”
听罢这些人面色一变。
“薛琅!你竟敢出言不逊!”
薛琅语带惊奇,“这可是金殿外,我哪敢说什么不逊之言,不是你们一直夸沈大人有才吗?既如此,大家同朝为官,写几个字怎么了?”
“你……”
薛琅打断他,“若沈大人觉得我冒犯了,我今儿回去亲自给沈府提个牌匾赔罪。”
“你——!”有人指着薛琅的鼻子,“沈府正门的牌匾乃是先帝亲赐,你是什么人,也敢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吵什么?”
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台阶之上站着的人着暗紫色宦官衣袍,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金殿之外,不得喧嚣。”
说完这句话,他扫视了眼众大臣,视线在薛琅身上定了定,接着转身走了。
他刚离开,不止是谁悄声说了句,“呸,狗仗人势的阉人。”
——
上赶着找他的闻景晔来了。
薛琅:莫挨老子
十分稀罕他的太子来了。
薛琅:莫挨老子
对他爱答不理的沈云鹤来了。
薛琅:最讨厌装逼的人了,得想办法骂他两句,看他的清冷孤傲是不是装的
第三十章
亲正仁和
陛下的身子越发颓靡,喊过万岁后,薛琅趁着从地上站起的空闲抬看了眼,高坐皇位的人面色蜡黄,隔着那么远,身上那股迟暮气息也完全遮掩不住,他早已没了当年骑马射箭的雄姿,如今只是个行将就木,数日子等死的老者罢了。
各地事务依次上报,不多片刻,皇帝便显而易见地露出疲态,曲嘉文低声说了什么,皇帝浑浊地咳嗽两声,道,“退朝,退朝。”
皇帝病了,也许是已经嗅到了死亡气息,他开始疯狂吞吃民间献上来的丹药,斥巨金邀各个道观寺庙的大师前来,整日在宫里求仙问药。
并且他还匆匆定了太子与张府的婚事,听说是为了冲喜。
眼看着没几天了,宫里上下一片忙乱,厅堂布置,太子着装,宴会歌舞,薛琅都被拉去做了不少事,每天忙着公务,下了朝还要来太子这帮忙,他的身体属实不太吃得消。
唯一宽慰的是,太子许是认命了,不再闹着退婚,只是面色郁郁,终日寡欢。
薛琅并不在意。
跟张家联姻,朝中势力稳固,那是天大的好事,说什么心爱之人做正妻,真是令人发笑。
他自小流离失所,饥荒的时候见过人性最丑陋,最恶心的一面,而太子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他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只能当个谈资看。
太子日后无疑会是位仁君,但他没办法顾及到大楚的每一个人,皇帝吗,不就是为了大部分人能过得好一些,若他执意不肯放弃每一位子民,到头来必定是竹篮打水,徒劳无功。
下过一场雨,天变得冷了些,往日的那些旧衣裳,花色布料都不算极好,薛琅挑剔,叫薛重唤重新换了一批,旧的不愿穿,便叫人处理了。
他只说处理,没说是扔了还是烧了,薛重唤便自作主张将衣物发给了城外的流民,等过冬时,他们也能好受些。
恰好沈府马车经过,葛不为远远瞧着,对里面道,“公子,前头有人了。”
沈云鹤时常接济城外流民,布膳施粥皆为常事。
马车车铃清脆,沈云鹤的声音轻轻透过车帘传出,“是何人?”
“看不大清。”
葛不为加了马鞭,可等离近了,薛重唤早走远了,只能看见那马车后边儿尘土飞扬。
流民认得沈云鹤的马车,簇拥而上道,“沈公子来了!”
“是沈公子啊!”
沈云鹤掀开车帘,显露出那如玉般的面孔,他一身素浅白衣,恍若仙人。
葛不为一边从马车里拿干粮一边道,“都别挤,别挤。”
沈云鹤也下车帮忙发,那一尘不染的衣裳不免沾了灰尘,只他浑不在意,道,“太子明日大婚,承蒙皇恩,沈府午时会在门口布膳,各位皆可前来。”
此时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颤巍巍地伸手,沈云鹤多拿了些给她。
就在递过去的刹那,他忽而看见,那孩子身上包着的略显宽大的衣物。
暗紫色金纹,有些眼熟。
察觉到沈云鹤的视线,妇人笑道,“刚刚一位善人来发衣服,我也拿到一件,布料极好,很是保暖。”
“可知是何人?”
妇人摇摇头,“不知,他未曾说。”
恰逢此时葛不为走过来,瞧一眼便道,“公子,这针脚好细密,价格不菲吧。”
沈云鹤忽然想起,他曾见薛琅穿过一件这样的衣裳,不过此人从来不在太子面前穿这样极尽奢靡的衣服,他也只是偶然在宫外瞧见几次,是以并没有立刻想起。
他眸色微动,垂眼道,“是薛琅。”
葛不为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哪,哪个薛琅?”
“薛府薛琅,哪里有第二个。”
妇人听罢高兴起来,拍着孩子轻晃,“薛琅,是善人的名字吗?民妇记着了。”
葛不为啊了一声,眼看着妇人抱着孩子走远了,一边走,还一边拉着边上的人,逢人就说刚刚的善人名叫薛琅。
他呆呆地望着自家公子,“这,这……怎么会是他啊。”
沈云鹤道,“你不曾了解过,又怎知不会是他。”
“可他分明那样无礼!”
葛不为仍然不能理解,在他看来,薛琅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大奸臣。
他又去看沈云鹤,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比刚才更呆滞了,“公,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沈云鹤淡淡道,“没有,你看错了。”
天色渐暗,薛府挂起了灯笼。
薛重唤伺候薛琅净手,拿帕子的时候道,“明日大人还要进宫,宫礼繁复,大人早些歇息吧。”
薛琅坐在躺椅上,看着桌案上的东西,面上有些难以置信的可笑。
他已经盯着这东西看了一刻钟了。
半个时辰前,沈府送来了一块牌匾,上面提着四个有力的大字——亲正仁和。
早朝的事原本就是他故意想挑事才那样说,不曾想沈云鹤当真送了个牌匾来。
拆开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嘀咕,寻思这人不会给他使什么诈吧。
可一拆开,他盯着这几个字瞧了半天,并未琢磨出一丝暗讽之意,上面的字迹也确实是他亲手所提。
这可有意思了。
薛琅擦了手,将帕子扔回盆里。
“你说他送我块牌匾,是想做什么?”
话是对薛重唤说,可视线并未从牌匾上移开,薛重唤也检查过,牌匾没有任何异样,甚至雕工镶嵌都是极为讲究的。
“大人如今仕途风顺,想来巴结大人的应该不少。”
薛琅摇头,嘴角攒着笑意,“他不是这样的人。”
薛重唤道,“大人怎么如此肯定。”
薛琅伸手去碰那几个字,指尖从这头轻轻划到那头,薛重唤看着,恍惚觉得这指尖是划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喉咙发干,声音滞涩。
薛琅一心在牌匾上,没注意到他的神态,只轻笑,“我了解沈云鹤,即便是皇帝,他也不会拉了脸面去讨好。”
他低声念了一遍,“亲正仁和。”
念完就笑了。
他身上的称呼可多了去了,什么奸佞蟊贼,阴险恶人,丧心病狂,给他提“亲正仁和”的,沈云鹤还是第一人。
这四个字,哪个跟他薛琅有关?
要知道上辈子,沈云鹤才是那个迫不及待要把他踩下去的人。
怎么如今倒被猪油蒙了眼?
想了许久,想不通,他用力拍拍那牌匾,道,“你把这个挂后院柴房去吧。”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恐怕要把薛琅骂个狗血淋头。
这样好的字,竟然不挂正厅挂柴房,这简直是对沈公子的侮辱。
但薛重唤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听薛琅的命令。
薛琅让他挂柴房,他半柱香的时间就挂好了,干脆利落。
——
沈云鹤送了薛琅一块精心装扮过的牌匾。
薛琅:你是谁?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第三十一章
太子大婚
太子大婚当日。
皇宫一派华然,今日受累的是太子跟太子妃,太子妃的轿辇在宫道几步一停,等到东宫还需几个时辰,薛琅没什么事做,站在一旁逮空跟沈云鹤说小话。
“昨日那块牌匾,是你送的吗?”
沈云鹤无言,默认了。
薛琅往他那边倾了一些,又压低了声音,“为何送我?我那日与你说笑的。”
太子大婚,沈云鹤也换了身华服,衣领的银线衬得他矜贵清俊,听了薛琅的话,他静静道,“你配得上。”
若不是场合不对,薛琅此刻恐怕真是要大笑出声了。
他用袖子掩着轻咳两声,压住了笑意。
只是沈云鹤离他太近,自然看得出来,他不由问,“为何发笑。”
“亲正仁和,”薛琅揶揄地瞥着沈云鹤,“这是沈大人对我的评价吗。”
“不是。”沈云鹤淡声道,“知你本性不坏,这是对你的劝诫,望你时时自省。”
话音落,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过于刻薄,他又补了句,“并非有贬低你的意思。”
“本性不坏?”薛琅低声笑道,“可沈大人曾说我包藏祸心,是真真坏到了骨子里。”
沈云鹤拧眉,终于偏头看了过来,“我何时说过。”
薛琅摸着下巴轻声嗯着,漆黑眼珠一转,继而笑开,“约莫是在梦里吧,亦或是,上辈子呢。”
沈云鹤默然半晌,转开了头。
大婚的太子服装华丽繁复,几个宫女一层层地替太子穿上,接着是些叮叮当当的贵重佩饰物。
太子一直面色不太好看,话也很少,任人摆弄的样子。
只是抬头去寻薛琅时,却见他靠着沈云鹤,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弯起的精致眉眼藏着罕见的狡黠的光。
薛琅在他面前,从前都是恭恭敬敬不肯出错的。
他二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