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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子长发高束,鲜衣如焰,臂鞲闪着寒光,他回头看了眼站在帐子前的薛琅,这才翻身上马。

    薛琅拒绝骑小马,他更喜欢缩在帐子里看书。

    时至晌午,马蹄声远远传来,皇帝骑马走在最前面,左后侧方是太子,右后侧竟是闻景晔。

    以往这个位置是大皇子的。

    皇子们满载而归,武将大臣也不甘示弱,哪怕是不善武艺的文臣,也多少都猎了一两只鸡啊兔的,虽然可能是下属提前给备好的,但总归看着好看了些。

    只有闻景晔,身后什么都没有。

    太子将袖箭摘下随手丢给了边上的太监,一下马便直直朝薛琅走来,“看我给你猎了什么。”

    那是头麋鹿,最难得的是那对巨大鹿茸。

    朝臣众多,但猎杀的多是野兔,野鸡,狐狸之类,至于虎狼熊豹这类猛兽极少,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更遑论也没几人拥有能射杀猛兽的箭术。

    边上跟着的太监细细数来,“太子今儿上午猎到一头鹿,一头狼,两只野猪,还有一只飞鹰,三只野鸡,四只野兔!”

    薛琅将热水烫好的巾帕递上去,道,“殿下真是好箭法。”

    皇帝下马后,曲嘉文此后左右,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直接指了只野鸡赐给他。

    野鸡的确不稀奇,可皇帝亲手猎来的,那就不一样了。

    接着他拍拍闻景晔,又指了头狐狸给他,气氛一片融洽。

    曲嘉文跟闻景晔站一起,薛琅远远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站在这两人对立面的时候。

    “兰玉,你怎么了?”太子握住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外头风大?”

    说着他偏头对宫人吩咐道,“去把我的披风拿来。”

    薛琅收回视线,“太子不必麻烦了,奴才不冷。”

    他话音刚落,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温热软和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差点丢出去,太子眼疾手快地包住他的手,“别摔别摔。”

    薛琅这才看到手心里的是只小兔子。

    活的。

    只有一个手掌大小,灰色毛发光溜柔软,黝黑眼珠安静温顺。

    “喜欢吗?”太子伸手抚着那双小耳朵,“我特意捉来给你的。”

    薛琅无言,“……多谢太子。”

    第九章

    狭道相逢

    进了帐中,太子脱掉外衫净手。

    薛琅道,“四皇子为何一只猎物都没有。”

    哪怕他不善骑射,可也不至于这么寒酸。

    太子笑道,“四弟宅心仁厚,原本猎得八只猎物,最后都放了。父皇听后十分欢喜,重赏了四弟。”

    难怪他当时说回头再猎,原来是早有预谋。

    闻景晔久居冷宫,比射箭是绝对比不过其他皇子的,于是干脆不比,既落了个好名声,又不掉脸面。

    薛琅严肃道,“曲嘉文并不是好相与的,而且陛下过分宠信宦官,必定会使宦权干政,太子要小心四皇子与曲嘉文。”

    太子道,“不必忧心,小路子是从我宫里出去的,我知晓他的为人。至于四弟,他从前在冷宫受了许多委屈,我身为兄长,更应多多照看他才是。”

    “太子……”

    “兰玉,我饿了,咱们一起用膳吧,今日猎了不少好东西,可有的吃了。”

    太子出去后,薛琅面色微沉。

    宫中哪有什么父子手足之情,太子过于仁善,只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来人。”

    小太监掀开帐子进来,“薛公子。”

    薛琅捏着手里兔子的脖颈扔给小太监,“去找个笼子关好。”

    “是。”

    狩猎很快结束,对薛琅来说,不过是在帐子里歇了几天,日日无聊的很。

    回去路上,马车颠簸,旁边的笼中兔温顺的吃着草,薛琅看书看累了,闭目养神,忽然察觉马车前倾着晃了晃,一睁开眼就见闻景晔掀帘而入。

    车队照常前进,没人注意到四皇子此刻偷偷进了别人的马车。

    薛琅眸光一闪,不冷不淡道,“四皇子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闻景晔可是在陛下面前出了好大的风头,早已不是当初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冷宫皇子了。

    “兰玉怎么对我这样冷淡。”闻景晔从玉盘里捏了块糕点吃,桂花芬芳,入口即化,“这也是皇兄给你备的?”

    他冷不丁短促的低笑一声,“看来我皇兄对你还真是不错。”

    薛琅语气恭敬,眉眼却多有不耐,“四皇子有何事?”

    闻景晔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兰玉怎么不大高兴。”

    没有威胁的冷宫皇子就如路边的野猫,哪怕抓过人,可那弱小可怜的模样,还是会让人想去逗弄一番。

    可以蹦跶,可以咬人,薛琅给出温情的条件是,闻景晔完完全全被攥在手心里。

    但现在闻景晔已经开始悄悄磨爪子了。

    “兰玉,你与曲嘉文有过节?”

    茶香清冽,热气腾腾,薛琅给自己倒了杯,道,“没有。”

    “若没有,你为何杀他。”

    薛琅眸光微动,接着淡淡饮了口茶。

    “如今曲嘉文可不是当初任你拿捏的小太监了,若你真想杀他……”闻景晔慢慢道,“我可以助你。”

    “我身后是太子,”薛琅放下茶杯,轻笑,“何须你来帮我。”

    闻景晔面色微暗,旋即笑道,“太子那见人三分笑的性子,你以为他真会助你?怕到时候事情败露,他站在哪一方还说不定呢。”

    不等薛琅反应,闻景晔忽然欺身而上,薛琅就势往后倒了几分隔开距离,然而闻景晔只是拽着他的衣袖,盯着那漂亮如蛇蝎的面孔,就算知道此人阴毒不可信,却还是想伸手抓在手里。

    “我还想问,你为何一定要追随皇兄。”

    声线垂低,“我也是皇嗣。”

    冰冷神色一闪而逝,薛琅笑道,“好啊,那四皇子就用曲嘉文的人头表诚吧。”

    闻景晔勾起一缕薛琅落在耳边的墨发,一圈圈的缠在指尖,“兰玉,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要是我帮你杀了曲嘉文,你反水怎么办?那我岂非一无所有了。”

    薛琅眼底晦暗,不知又在算计什么,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若你答应追随我,我立刻去为你杀了曲嘉文。”

    那双眼如此真诚,就像上辈子一样,找不出丝毫破绽。

    可他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掌握权力后是什么样子。

    “你现在有什么?皇帝即兴的父子情,看似与你绑在一起的慧妃?如果连曲嘉文的命都拿不出来,那你手上的筹码,并不值得奴才为你卖命。”

    薛琅慢慢推开他,“四皇子请吧,要是让太子看见就不好了。”

    下马车之前,闻景晔转过头,深深望着薛琅,“兔子脾性温顺,中看不中用,你想要的,他给不起。”

    白驹过隙,次年开春,正值春寒料峭,天还未亮,薛府内的下人早早忙碌起来。

    薛府管家薛重唤掀开厚厚的帘子,香薰缭绕,薛琅展开双臂站在屏风后等着婢女伺候穿衣。

    衣袍繁复,玉带奢贵,婢女跪下来系佩玉香囊时,薛重唤便将手炉递了上去。

    薛琅接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神色倦怠,双眼迷蒙。

    薛重唤接过婢女手里的狐毛大氅,抖开了来给薛琅披上,“公子,太子不是允你晚些再去吗?”

    薛琅是个骨子里犯懒的人,可为了进宫陪太子,每天不亮就要起身,瞧着着实辛苦。

    古往今来,哪个谋士不是被以礼相待,没有一个人会做到这种地步。

    薛琅眉心微蹙,薛重唤立刻便将带子打松了些。

    薛琅这才道,“太子身边谋士众多,不缺我一个,若要得太子宠信,必定得与其他人不同。”

    说着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烛光映着眼底光亮闪烁。

    婢女们在他身上滚完熏香,薛重唤掀起帘子,走在薛琅前面为他掌灯,将脚下道路照的十分清晰。

    薛重唤刚进府没多久就成了薛府管家,他本人对薛琅也是尽心尽力,不光府内大小事务,就连薛琅平日爱吃之物,衣服料子,惯用熏香的采买都是他一手操办,甚至于更衣,掌灯这些小事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只要是近身伺候薛琅的事儿,他全揽了。

    而薛琅之所以将他收入府中,只是因为上辈子薛府被抄时,所有人都急于跟“薛”这个字撇清关系,唯独这人没有。

    他在自身难保的情境下都还想着让薛琅跑,范策也是他寻来帮薛琅的,虽然失败了。

    这样的人薛琅用着舒坦,不必担心他的忠心和身份。

    冷风呼啸,马车两侧早就挂上了厚厚的毡帘,里面十分暖和。

    薛琅坐进去,厚厚的裘氅使身下松软许多,他将手背贴在手炉上热了热。

    马车里备了滚烫的茶水和薛琅平日爱吃的零嘴点心。

    薛重唤扣扣马车门,道,“公子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一盆炭火?”

    “不必了。”

    行至半路,薛琅感到马车忽然停了,他将帘子掀了条缝,刮进来阵冷风。外面的天儿还不明朗,薛琅隐约看见对面有驾马车,但看车间装饰十分普通,甚至于寒酸。

    薛琅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上辈子在宫中,便是贵妃见了他都要避让,更遑论其他人。

    对面的车夫回头道,“公子,这马车不让。”

    车内传出温和清澈的声音,“无妨,我们让让吧。”

    待薛府的马车走过后,他们才动身往回走。燕单艇

    随着车轮声越行越远,小厮葛不为不甘心道,“公子,以你的身份,何必让他们。”

    车内坐着的公子,一身青衫芝兰玉树,清逸出尘。

    “这有什么,又不碍事。”

    “公子,我刚才都瞧见了,那马车上的六角灯笼题的是一个‘薛’字,京城有名有姓的数十户,哪有什么薛家,”葛不为冷哼一声,“今日公子若乘的是沈家马车,看他还敢不敢跟公子摆谱。”

    说到薛,沈云鹤翻书的指尖微顿。

    沈家自幼书香门第,百官之首,在朝中地位显赫,光是太子太傅和帝师,沈家便出过三代。沈家拥护太子,是太子在朝中最大的助力。而沈云鹤与太子自幼相识,是莫逆挚友,他在百庭学宫读书时,两人经常飞书传信。

    而去年始,他便在太子传来的书信中频繁看到一个名字。

    薛琅,兰玉。

    信中多次夸赞薛琅,言他“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太子仁善,对谁都以礼相待,可真要说至交好友,却没几个,这薛琅竟然让太子短短时日内如此信任,想必是极有才情之人。

    刚刚那人撩起帘子时,恰好他远远的望了一眼,但看不清面容,只是那车夫倒昂然挺胸的,静等着他们让路,甚至面上还露出些许不耐。

    薛琅,应与刚刚马车上的人无关。

    沈云鹤合上书道,“好了,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念叨许久。”

    “那是自然,公子身份尊贵,何时被人如此轻慢过。”

    满京皆知,沈家独子沈云鹤为人清正雅致,自小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及笄后前来提亲的人家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可他一个都没答应,就连当今圣上都知道沈家小子“不近女色”。

    据说沈云鹤乘坐的仪仗每日都散发着清新花香,一开始以为是沈家娇奢,后来才知京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在他上朝必经路上提着花篮夹道相迎,待沈云鹤的仪仗经过便拿篮子里的花砸过去。

    沈云鹤此番回来不想弄出那么大阵仗,所以在进京前才换了辆并不引人注目的马车。

    第十章

    皇后责罚

    京城下了场初春的雪,那节白落在梅花枝上,别有风味。

    太子开着窗,对着外面景致写写画画,薛琅进来时只觉得屋内比屋外还要冷。

    薛琅将门掩上,隔绝外面的风雪,“太子?”

    “兰玉,你来得正好,”太子搁下笔墨,推开镇纸,“看看我这傲雪梅霜图如何?”

    丹青上还有未干的朱砂,薛琅走过去细细看着,捉住右手衣袖,指尖按住某处缓缓往边上滑去,指腹下流出一道由深及浅的绯色印记。

    倏然间,梅花被重雪按压拍打的神韵跃然纸上。

    太子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好好好,这一笔可太妙了。”

    说着他赶紧叫人来将这画裱好挂起。

    太监领了命刚要出门,太子又叫住他,“还有,将窗子关上,烧个手炉拿来,再多加两个炭盆。”

    薛琅的大氅上沾了风雪,太子伸手拍了拍,又叫宫人解了去屏风后腾干,他始终记得薛琅畏寒。

    “先去暖阁吧,别冷着了,我去给母后请安。”

    皇后不大喜欢薛琅,总觉得太子太纵容他了,每次薛琅去凤仪宫都没有好脸色,不是忘记让他不平身,就是让他干站在门外候着,一来二去,太子也就不带他去了。

    太子一走,一个小太监猫腰走进来,附耳在薛琅边上言语了几句。

    薛琅眸色晦暗。

    上辈子约莫也是这个时候,慧妃有孕,如能正常生下来排行老六。

    是个能牵扯闻景晔的棋子呢。

    倒是容嫔的孩子有些麻烦。

    曲嘉文投诚容嫔后,容嫔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又因那张真人的话,皇帝一直觉得容嫔肚子里的孩子是天命所归。

    尤其这些日子,哪怕容嫔有孕并不能很好的伺候,他也已经连着多日翻了容嫔的牌子,就连宠冠后宫多年的慧妃都对她颇为忌惮。

    可上辈子的容嫔绝没有如此地位。

    “去告诉司天台,他知道该怎么说。”

    皇帝晚年越发迷信,据说春三月就要请张真人来宫里了,薛琅已确定此人是曲嘉文招揽皇权的阶下石。

    若是太子继位,曲嘉文下场不会比上辈子的自己好到哪去,可若是他想要扶持容嫔的孩子,那就难说了。

    不过大皇子为长子,闻景晔虎视眈眈,太子又名正言顺,想要立容嫔的孩子,就算哄得了皇帝,真要立储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第二日太子要去凤仪宫请安时,薛琅忽然道,“奴才愿陪太子同去。”

    太子先是一喜,接着又叹口气,“兰玉,你不必……”

    “太子对奴才恩泽深厚,皇后不喜也是应当。”

    太子忽然握住他的手,眉眼温润,郑重道,“兰玉,我引你为知己,并非将你当做奴才。”

    他乃当朝太子,自小便锦衣玉食,可这个身份却让他如被困在笼中的鸟雀,每日都要严于律己,苦读诗书,一举一动都被严苛教诲,他活的像太子,却不像闻景礼,宫中长夜漫漫,若非有薛琅常伴身侧,恐怕会更加难挨。

    薛琅知他,懂他,那些无法诉诸于人的苦闷,他便也只能说与薛琅听。

    “奴才承蒙太子恩情,必定永世追随太子,为太子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薛琅慢慢回握住他,眼尾轻轻弯起,墨色双目晃着细碎的光,太子便在这光中,瞧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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