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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丹支王庭加上元老院,上百个贵族子弟,你难道还能各个见过面?,”

    十五对于段胥的回答不置可否。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五?”

    “年龄对得上的只有十五、十六和十七。十六意外残疾,十七失踪多年,那你便是十五了。”

    “你是故意被我掳回来的,你想做什么?你要回王庭么?”

    段胥靠在架子上,笑容灿烂道:“你猜呢?”

    他仗着十五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故而不敢随便用刑,这太极打得越发嚣张,甚至于蹬鼻子上脸:“你猜不出来我,那我便来猜猜你。天知晓很少搅合军队的事情,你潜入朔州府城多半是为了调查红鸟降灾之事罢,这种亵渎苍言经之事,大司祭最为敏感。你暂时查不出来我的背景,又发现了韩令秋身世成谜,便留在府城里顺便帮阿沃尔齐报信。你说这事要让丰莱知道了,该对你们天知晓有意见了。”

    十五的瞳孔微微紧缩,不过大体上的表情仍然平静,他淡淡说道:“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对丹支有多了解,待你到了王庭一切自有分晓。”

    他似乎放弃了和段胥周旋,转身准备走出营门,段胥却在他身后悠悠地说道:“作为林老板而活,感觉如何?”

    十五的步子停住了。

    “你这辈子扮成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大约从没活成这样一个热烈坦荡的人罢。十五先生,你说着那些以身报国舍生取义的壮语,你看着林怀德在城下心甘情愿地赴死之时,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动摇么?”

    他骗过那么多人,就没有一刻连自己也骗过去么?

    空气之中有片刻的安静,阳光之下尘埃飞舞,而十五站在门帘的阴影处,攥着营门帘的手微微收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过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段胥,淡淡地坚定地说:“没有。苍神在上,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

    仿佛他在作为林钧时,那城墙上的震惊和悲恸全是精心的演技。

    说罢他便撩起营帘走出了出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只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增加兵力将段胥看紧。

    段胥嗤笑一声,淡淡道:“活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还管什么神仙鬼怪。”

    贺思慕啧啧感叹了两声,她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色的裙裾恍若无物一般穿过地上的干草。

    她靠近段胥,伸出手抚过他的脸庞:“如今你身陷敌营,他们打算把你送回丹支上京,朔州府城风雨飘摇。小将军,我的提议还在,你要不要向我许愿?”

    段胥眨眨眼睛,笑着前倾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说好了要请殿下看戏,怎能委屈殿下亲自上场呢?”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贺思慕抬眼看去,只见段胥不知何时已从他的手铐脚铐中解脱出来,他转着被磨红的手腕,轻松道:“不巧,我小时候学过缩骨。没什么镣铐能铐住我。”

    贺思慕眯起眼睛,胡契人大约会很懊悔没把他的琵琶骨给穿起来。

    第25章

    放火

    段胥这千层纸又破了一层,破掉的这一层明明白白写着“缩骨功”这三个字。这种武功需要从小时候练起,日复一日将自己的每一寸骨头弯折到极限,乃是一种痛苦的武功。譬如刚刚的十五先生,他身高比林钧要高一些却能伪装成林钧,大约也是用了缩骨功。

    段胥走到窗边上,他挑开窗帘左右看了看,道:“破妄剑在那个人手上呢。”

    他刚刚被捆起来的时候收缴了兵器,破妄剑便在外面一个看守的人手上。段胥从发冠中抽出一段软铁丝,在手心缠了两道,转眼对贺思慕笑道:“马上入夜了,戏局该收尾了。”

    这个人最擅长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没有一步是和常人相同的。按理说城府深沉的人该是一副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样子,这段胥偏偏很会动声色,却还是城府深沉。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便悠然道:“那我这前排的看客,便拭目以待了。”

    夕阳很快落下,夜色浓重。并不遥远的朔州府城里传来鞭炮声,喧闹而热烈的气氛透过厚重的城墙,透过营门传到营内。显然朔州府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将军大人此刻正身陷敌营,身边唯有一只恶鬼作伴。他们只一心迎接一个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的新年。

    胡契人并不庆贺新春,只见一个士兵撩起门帘走进来给段胥送饭,他和十五一样编着胡契发辫,看了一眼被妥帖地绑好的段胥,敷衍地把饭放在地上。

    段胥笑起来,以胡契语说道:“兄弟,你放在这里我怎么吃啊。”

    士兵显然没想到段胥会说胡契语,当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架子上已经没了段胥的身影,一段软钢丝缠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紧。他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倒了下去。

    段胥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钢丝毫无怜悯地收紧,直到手下之人窒息而死。

    他托住那个人滑倒的身体,飞快地和胡契士兵换了外衣。段胥拆散了自己束得整齐的头发,手指在发间灵活地穿梭一番后,他也成了个编发的胡契人模样。

    这编发的手艺,看来是很熟练。

    贺思慕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

    段胥将这个人绑在架子上绑好,还贴心地迅速给他束了个发戴好发冠发簪,麻利地收拾完之后拍拍他的肩膀,道:“对不住了。”

    然后已经改头换面,完全像个胡契人模样的段胥戴好头盔走出帐门,却被门口两个看守伸手拦住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火把的光芒并不能把人的脸照清晰。看守问道:“口令。”

    看来他们还是有几分上心的。

    段胥轻叹一声,道:“可惜。”

    几乎在话音响起的一瞬,他刚刚从那送饭士兵身上搜到的刀就已经出鞘,他仿佛一阵迅疾的黑风,贴着这个营帐疾驰了一圈。在人甚至来不及呼救的时候,这一圈守营之人便纷纷倒地血溅三尺,咽喉破开。

    段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一切,然后从其中一个看守身上拿回了他的破妄剑。他丢了手里那笨重的长刀,将破妄剑系在腰间,以口型对贺思慕笑道:“一会儿就会被发现,走啦。”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坐在她的灯杆上飘在段胥旁边。见他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营帐间穿梭,所过之处无数人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他习惯一剑毙命并在人倒地之前扶一把,让他们安静地落地。这是非常娴熟的暗杀手法,他做得干净利落。

    已经有人发现犯人逃脱并且到处杀人,喧闹的声音响了起来,士兵们喊着“人跑了!”“在哪里?”“这边……不,是那边!”

    段胥的行进路线十分奇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来回折返,搞得胡契人也晕头转向不知他杀到了何处,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杀人,甚至有人高喊有数上百大梁人偷袭军营了。偏偏段胥还不嫌乱,以胡契语惊慌大喊道“汉人扮做我们的样子了!”,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举着刀拿着火的胡契人都开始互相怀疑对方是不是奸细。

    段胥就像一只混入羊群的披着羊皮的狼,一会儿随着他们呼喊,到了人少的地方又开始大开杀戒。他弯弯绕绕,硬生生凭一己之力搅乱了胡契军营,趁着他们自乱阵脚之时摸到了武器库。只见他一手拎一个桐油桶,浇在攻城的战车上,然后在外面的混乱中制服了一匹乱窜的马绑在战车上。

    段胥一把火点燃了战车,战马感觉到烫意便疯狂地嘶鸣起来,奔出营帐横冲直撞,到处点燃营帐。偏偏今夜罕见地刮起了东风,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起来,原本混乱的丹支军营越发混乱。

    贺思慕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大概半月之前段胥问过她,什么时候夜里会刮东风。

    到目前为止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就谋划好的。

    段胥烧了武器库便马不停蹄地奔到旁边的营帐就往里面闯,门口的守卫想拦他却被他泥鳅似的滑过,他一掀门帘就喊道:“禀告将军,武器库被烧了!汉人放火了!”

    贺思慕看过去,营帐正中正慌忙穿铠甲的可不就是那呼兰军的主帅阿沃尔齐,旁边还有许多丹支卫兵军官,满营的黑辫子。或许是形势过于混乱还有段胥的胡契语太过地道,他只是被训斥了几句,便看到阿沃尔齐抱着头盔匆匆迈步走来,嘴里骂着几句胡契语的粗话。

    在他经过段胥身边时,段胥微微一笑,寒光闪烁间破妄双剑出鞘。阿沃尔齐身边的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立刻暴起要将段胥扑倒,但是他们怎么比得上段胥非人般的速度,段胥旋身躲避同时双剑左右两边一齐砍去,动作快得只能看见影子,阿沃尔齐圆睁双眼的脑袋就切豆腐似的落在了地上。

    这也是丹支有名的战将,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死在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手里。

    护卫的剑同时也砍伤了段胥的肩膀,连上上次的伤,他这一左一右也算伤得均匀。段胥右剑挡开那护卫,左剑挑起地上的人头麻利地裹了系在腰间。他这番大张旗鼓的刺杀一出,大批的丹支士兵已经涌来,将段胥团团围住,被唬住一时没人上前。

    段胥双手拿着剑,在手里好整以暇地挽了剑花,淡淡一笑道:“哇,好多尸体啊。”

    这句话他是以汉语说的,大概这满营的人,也就贺思慕能听懂。

    段胥左腿微微后撤一步,然后飞快地冲进了士兵中间,他的装扮太像胡契人以至于让包围他的士兵眼花,这还不够,段胥一边杀一边挑灯,倏忽的时间便把帐里的四盏灯都打灭了。整个营帐里乌漆墨黑,只有此起彼伏的痛叫倒地声,随后赶来的弓箭兵都傻眼不知道要射谁,赶紧叫人来举火把,但是举火把的也挤不进去,只能照见一片混乱的黑。

    贺思慕在这一片混乱中,悠悠地在这帅营里走了一遍。丹支在城外立了许多营帐,每一顶都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帅营,段胥怎么会知道阿沃尔齐住在这里?

    她走着走着,突然踢到了一个盘子。她俯下身看去,发现这瓷盘子里放着几条红尾鱼,一条已经被吃了大半。贺思慕环顾四周便在角落看见一只瑟瑟发抖的蓝眼白猫,这种猫金贵的很,像是西域来的品种。也只有阿沃尔齐这样的地位养得起,而且能带到前线来。

    贺思慕想了想,心道原来是这样。

    段胥应该知道阿沃尔齐是个爱猫之人,上战场也不忘带自己的宠物,且只用小红尾鱼喂养。故而那日在城墙上,她对段胥说看见士兵拿着红尾鱼走进这个营帐,他便知道这是呼兰军的帅营,是阿沃尔齐所在。

    贺思慕再抬头看去的时候,段胥已经不见了身影,重新被火光照亮的帅营里全是尸体,几乎每一具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得非常规整,只是血涌得到处都是。

    贺思慕轻轻一笑,喃喃道:“嚣张的小子。”

    虽有人试图去拦可也成不了气候,被段胥不知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掳来的弓弩射死许多,眼看着他越跑越远了。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大约没有比他身手更好的了。

    贺思慕飘到他身边,淡淡地问:“武器库?”

    “阿沃尔齐习惯把武器库安置在他的帅营边上。”段胥简短地解释道。

    “你可真是天生的一身好筋骨。”

    段胥笑出声来,他兴致盎然地说:“上次这么说的还是我师父,他一直觉得我脑子聪明根骨清奇,必成大器,所以对我挺好的。虽然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但好歹我也骗过了他,借着他的偏爱活下来了。”

    贺思慕怔了怔,目光微微沉下来。

    火光的映衬之下,段胥身上多处受伤,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也沾了许多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他那双眼睛却非常明亮,仿佛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欢快得过分了。

    从前他虽然眼里永远含着笑意,看起来散漫不上心,但目光深处总是凝着一点锋利的光。但是此刻,那道光却有散开的趋势。

    他欢乐得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你还清醒么?”贺思慕冷冷地说。

    段胥似乎怔了怔。

    突然之间两支箭破空而来,段胥闪身避过了第一支,第二支却射在了马腿之上。马嘶鸣一声翻倒在地,段胥同时从它身上跳下来,在地上翻了一圈便站起,看着不远处马上拿着弓望着他的人。

    丹支军营来不及反应,没有追上段胥,但好歹是有人追上了。

    天知晓的十五。

    十五紧紧抿着唇,一双冷淡的眼睛里终于蔓延起滔天怒火,他的弓弩对准了段胥,咬牙切齿地说道:“段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胥沉默了一瞬,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抚着额头眉眼弯弯,说道:“天知晓出来的人,以一敌百,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不是很正常么。十五师兄?”

    庆贺新春的烟火从朔州府城中升起,在空中璀璨地绽开,五彩缤纷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十五脸上的震惊。

    “师兄你找错人了,韩令秋并非十七,他本来是要死的,因为他在瞑试里输给了我。”

    段胥指向自己,悠然道:“我才是真正的十七。”

    第26章

    反叛

    对于“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突如其来地说出了除了“段胥”之外的答案。

    为什么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为什么他对丹支和天知晓这么了解。

    为什么韩令秋会对他感到熟悉。

    天知晓,丹支王廷豢养的忠于王庭和苍神,穷尽人之极限,世上最为顶尖的死士。

    不久之前还在说“天知晓为苍神而生,永不背叛苍神”的十五,面色苍白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是将苍神背叛了个彻底的师弟,强自镇定道:“不可能,你自恃了解天知晓,便在这里……”

    “我十四岁出师时随师父拜见各位师兄们,那时我才赢了暝试,浑身都是伤,向你行礼的时候没站稳差点跌倒,你扶了我一把对我说‘天知晓的人,怎么这一点伤就站不稳了’。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照面,我说的没错吧,师兄?”段胥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十五负隅顽抗的不可相信。

    贺思慕看着段胥,一面是远处丹支大营的灼灼火光,一面是朔州府城内升起的璀璨烟花,他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眼里的笑意仿佛也是被点燃的火焰。

    他话音刚落便突然出手,趁着十五分心之时,袖中弩机射出一支小箭穿过了十五身下黑色战马的眼睛。

    十五从马上一跃而下,那受伤的马疯了似的跳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冬风凛冽,段胥和十五遥遥相对,隐隐约约有战鼓声传来,朔州府城似乎有什么异动,然而这两人全然顾不上了。

    烟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绽开,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一副绚烂的盛世光景。

    段胥在灼灼火光下双手拔出破妄剑,轻松笑道:“我一直很想和师兄交手一次。”

    十五目光犹如寒锋利刃,他一按身侧的胡刀,闪电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力道之大火花迸溅。

    “为什么!师父他最喜欢的弟子就是你!你为何背叛师父,背叛苍神!”

    “别逗了师兄,师父他老人家除了苍神和他自己谁也不喜欢。我就猜他那个刚愎自用的脾气,肯定不能向你们承认他被我刺瞎了眼睛还让我逃脱了。这些年来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只说我是失踪,是不是很可笑?”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原来段胥的倒霉师父是被他弄瞎的。

    段胥一段话之间已经和十五交手十余次,他们俩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拼起命来简直是眼花缭乱,仿佛都长了三只眼一样将对方的动作预判得准准的,十几个回合里招招见血,在荒野里杀成不分你我的两团黑影。

    十五瞳孔骤然紧缩,他眼里的恨意仿佛一只直奔段胥的毒箭。段胥却像是个棉花包,躲也不躲反而笑起来:“十五师兄,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相信师父,相信苍神?你这么会骗人,就不怕你也是被骗了?如果苍神真如苍言经所说那样是创世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胡契人是苍神高贵的子民。那你说他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反叛的我呢?”

    “你背叛苍神,必得重罚,下入地狱!”

    “既然世界都是苍神造的,那有信他的、不信他的、讨厌他的人存在,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为何他还要讨伐不信他的人,他为什么需要我们信仰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信仰些别的什么?如果神真的这么迫切地,威逼利诱地要从我们身上获得力量,那神又算什么神?我们从小开始日复一日滥杀无辜,无数血债在身,为什么不得惩罚反而能摆脱‘低贱’的汉人身份,获得信仰苍神的资格?”

    十五的目光闪烁着,他咬牙道:“那算什么?为苍神而死是他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荣光!天道苍苍,休要谬言!”

    “哈哈哈哈哈,神无所不能,居然需要我们这样的蝼蚁为他而死吗?难不成你会需要蚂蚁为你去死?天道自然苍苍,便是这世上真的有苍神,也肯定不是师父口中的苍神,也不会是什么狗屁苍言经中的苍神!十五师兄,你好好地想想,用你假扮过无数人的脑子想想!师父他教给我们这些,究竟是想要赐予我们天堂,还是为了利用和掌控我们?”

    “十五师兄,我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哪怕一刻也没有相信过。”

    段胥之前就受了伤,十五的武功显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他伤上加伤,浑身的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动作不仅不停声音也越来越高,空阔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他的嘲笑之声,一重一重地透过十五的耳朵穿进他的心里。

    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可是他还是被段胥狂风暴雨似的逼问击中。

    他蓦然想起在“十七”尚未举办暝试的时候,他就听说十七期里有一个师父特别中意的孩子,那孩子有极好的武学天赋,受伤时师父甚至宽宥他休息了几日,偶尔还会去指点那孩子兵法。

    师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战神,后来受了伤才退居幕后创办天知晓,对于师父在战场上的事迹他偶有耳闻却不曾受教。他本是有些嫉妒这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果然通过暝试正式成为了他的十七师弟,奉茶的时候摇摇晃晃没站稳,他有些嫌弃地想便是这种孩子得了师父偏爱?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却抬头看向他,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记得那黑纱缚面的孩子的样子,只记得那是个明亮澄澈的笑容,盛满了真心实意的快乐,仿佛长夏的日光热烈得势不可挡。他怔忡半晌,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

    天知晓的人,向来是很少笑的。

    但是十七不一样,他生性非常爱笑,被师父夸也笑,被师父骂也笑,便是受罚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也没一点愁苦。仿佛一丁点大的事情都可以让他快乐。

    他真的拥有一双很明亮,很幸福的眼睛。

    十五那时候突然理解了师父对十七的偏爱,他也不可抑制地羡慕和向往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曾经私下里问过师父,为什么十七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为什么可以有这样一双幸福明亮的眼睛。

    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苍神庇佑他便赐予他这样的性情。

    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

    这简直是个笑话。

    天知晓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相信过苍神的人。

    十五恍惚间看着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十七已经变成叛徒了,身上居然还有这种让他心生向往的东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过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在他心中滚动过的热血和痛苦,究竟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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