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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即便是你在我身边,也未必能发觉刺客。”

    段胥轻轻一笑。

    更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梦醒来却发觉小小姐姐不在房间,他试探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便端着烛台又去院子里寻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噩梦中的情景似又浮现。沉英逐渐慌了神,端着烛台推门跑到街上,一路喊着“小小姐姐!”

    小小姐姐去哪里了?

    小小姐姐是不是嫌他吃饭吃得多,丢下他自己走了?

    沉英的眼睛逐渐被泪水打湿,眼前的街道一片朦胧。他想起来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所有逝去的亲人,他们都是在他某天一觉醒来之后消失不见,再也不曾回来的,这仿佛某种不祥的隐喻。

    他睁开眼时看不到的人,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结了一层冰,沉英边哭边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烛台掉在地上,灯火“噗嗤”一声熄灭了,冒着幽幽的青烟。

    就在灯火熄灭的同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隐隐约约的有些模糊。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在哭啊?”

    沉英抬起头,在萧条寒冷,万籁俱寂的街上,离他十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绿袄的少妇。

    好不容易停住的雪花又开始飘飞,她站在暗处,只能看见她精致玲珑的轮廓,耳边垂着碧玉翡翠,手里抱着个黑白婴戏纹的大罐子。

    沉英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我在找人。”他小声说道。

    那妇人于是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踩在雪里,无声无息。

    “你在找谁啊?”

    近了这一步,便能看清她殷红的唇,唇角带着笑意。

    沉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我找……贺小小姐姐,你认识吗?”

    “贺小小?这个人我最熟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娘亲带你去找她。”妇人又向沉英走近一步。

    沉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像是野生的小兽,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迷惑而小心地说:“我娘亲早就去世了,而且她不长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自称是我娘亲?”

    那妇人沉默了,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四下里安静得可怕,唯有寒风吹过街中的旌旗招牌,发出烈烈风声。

    那妇人又往前迈步,这次她完全走进了亮处。沉英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而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婴戏纹罐子上,尽是血迹斑斑。

    扶着罐子的纤纤玉手染着新鲜的血液,从她的手掌沿着罐身一路流下,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这些血珠砸在雪地里的声音。

    她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眨着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是,马上就要是了。来啊,快到娘亲这里来。”

    沉英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妇人,吓得全身哆嗦。

    基于最本能的恐惧,他想要转身拔腿就跑,但是腿也本能地软得不听使唤。薛沉英只能徒劳地喊着:“你……你别过来!我要……我要找小小姐姐!她会……她会变戏法!”

    变戏法对于驱邪来说显然毫无用处,但沉英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本事更吓人了。

    妇人笑着走近沉英,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高叫,惊飞了屋檐上的乌鸦。

    “孟校尉,就是她!邪门得不行!违反宵禁还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一班巡街的士兵从旁边的街上横插而来,五六个人隔在沉英与妇人之间,带头的正是孟晚。

    她回头看看沉英,心道这不是那个贺小小的弟弟么?然后再转过头去抽刀对着面前这个怪异的女人。

    那个女人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面露不快之色。

    孟晚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她从没遇见过这等怪事,握刀的手紧了紧:“这女人是不是中邪了?”

    “不想死的就让开!把那孩子给我!”这女人面露狰狞,发出近乎野兽一样的嘶吼,她的指甲迅速变长,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孟晚手抖了抖,心里也没底。在那女人扑过来之际硬着头皮举刀相向,大喊道:“老徐老王,你们快带这孩子走!”

    电光火石的瞬间,这妇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大嘴巴,漆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戾气尽数化为巨大的恐惧。下一刻她双腿一软,结实地跪倒在地上,獠牙利甲消失得干干净净,匍匐着瑟瑟发抖,抖得仿佛待宰的羔羊。

    孟晚还维持着举刀的姿势,愣愣地看着脚下跪倒的少妇,不能理解电光火石之间她怎么就态度大变。

    “饶……饶了我……”

    少妇恐惧到话也说不清了,只顾着不停地磕头,力气之大在地上砸出咚咚的声响,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你到底是……”孟晚警惕地看着少妇,话还没说完却见一阵青烟飘过,那少妇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下安静得仿佛刚刚的妇人只是幻觉。

    “娘唉,这娘们果然是鬼!”她身后的士兵愣了一下,有人惊呼出声。

    “瞧这胡契人造的孽,屠城这样大凶之祸,铁定要招不干净的东西来!”那些士兵议论纷纷。

    孟晚心有余悸地回头,正想询问沉英的情况,却不期然在她身后,长街的尽头看见一个身影。

    那个人影披着藕粉色的绒毛斗篷,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黑纱过肩随风飘动,看不清眉目。来人不动声色地站在落雪纷纷之中,仿佛周遭的黑暗是沉郁的气场所致。全身上下,唯一一点鲜活的,便是腰间明灭的蓝色光芒。

    这是……段胥的帷帽?

    孟晚愣了愣,在她还没出声质询的时候,那个人影突然先发制人石破天惊地悲鸣起来,仿佛土偶活了似的,一边哭嚎一边提着裙子跑到沉英的面前,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小脸。

    “沉英啊!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儿吧?姐姐现在孤苦伶仃,就和你相依为命了,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沉英被她所感染,扑在她怀里哭道:“呜呜呜,小小姐姐,我是出来找你的!结果遇到了奇怪的女人,她好可怕!”

    风吹起帷帽下的黑纱,孟晚看着这相拥而泣的姐弟俩,才确认这姑娘是贺小小。

    “那怪物刚刚还如此嚣张,怎么突然消失了?”巡夜队伍里的老徐疑惑道。

    不等孟晚分析,贺思慕就哭道:“一定是孟校尉英明神武,那邪祟被您的气场所震慑,不敢造次,只好逃走!”

    孟晚疑惑地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再看看那女鬼消失的方向,不确定道:“是这样?”

    士兵们仿佛醍醐灌顶,纷纷附和起来。

    “这丫头说得没错,同为女人,您是保家卫国的女将,她却是害人的女鬼,凡是个要点脸面的鬼都该羞惭!”

    贺思慕站起身来,她牵着沉英的手抹眼泪道:“多谢孟校尉救了我们姐弟。”

    孟晚把刀插回刀鞘,皱眉道:“你这姐姐怎么做的,大半夜的让弟弟一个人上街,不知道宵禁吗?”

    贺思慕楚楚可怜地绞手指。

    孟晚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想方才自己或许是太紧张了,才会看错。

    那时站在长街尽头的贺小小,风吹起黑纱时,她好像一瞬间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和那女鬼别无二致。

    大概是错觉罢。

    第5章

    惩罚

    介于沉英和贺小小都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孟晚嘱咐了老徐把此事上禀将军,便说要送沉英和贺小小回家。

    贺思慕掩着面擦去余泪,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院落:“校尉大人不必送了,我们就住在这里。”

    孟晚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那院落再看看她,道:“你住在太守府隔壁,这不是安排给……”

    说着说着,她意识到什么:“难道说今日那个救了将军大人的女子,就是你?”

    贺思慕点点头,捂着心口。

    “正是不才在下我。”

    孟晚眼神登时燃起大火,是怜悯也没有了担心也没有了,她上前两步攥着贺思慕的手腕:“你果然居心不良,这般处心积虑要接近将军,你想做什么?给你的主子通风报信?陷害我们将军?”

    贺思慕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听见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似的,低声重复道:“主子?”

    顿了顿,她说:“校尉放心,我不认识那个什么国公。若是要害将军,刺客行刺之时我就该缠住将军,让他乖乖受死不是吗?”

    孟晚目露精光:“那你就是别有所图!”

    这……倒是真的。

    贺思慕看看孟晚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心想这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难缠,索性道:“我确实另有所图。实不相瞒,自从将军如天人下凡,救凉州百姓于水火之时,我便对将军一见钟情,故而想要亲近将军。”

    沉英小小地哇了一声,眼睛一亮,被吓得惨白的小脸都恢复了几分红晕。显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很知道八卦的乐趣。

    “你!将军出身名门,唯有南都的贵女能配,你这一介乡野丫头也敢妄想……”孟晚气愤之余,面露不屑。

    贺思慕突然靠近孟晚,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是南都贵女吗?”

    孟晚被她一噎,脸色发红:“我算不上……”

    “那便是了,你不是南都贵女,我也不是;你嫁不了段胥,我也是;可你喜欢段胥,我也是。我们这般志同道合,难道不是上天的缘分,注定了要相互扶持,你说对不对?”

    贺思慕微笑着拍拍孟晚的肩膀,这个小姑娘为她奇异的理论噎得说不出话,贺思慕便悠然转身,牵着一直不敢插嘴的薛沉英往家走。

    她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孟晚说:“孟校尉,今日多谢相救。不过以后手中若是没有符咒,你见了这些厉鬼还是跑为上计。”

    她偏过头去微笑,夜色深沉落雪飞舞,帷帽下的黑纱隐约透出她的面容,像是一盏黑纱灯。

    “毕竟最英勇的羊,也不该和狼搏命,对吧?”

    长夜又重归于平静。

    凡人眼里的平静。

    城郊坟地里忽而闪过蓝色火光,火光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待火光退却,她的流云纹翘头布帛鞋便踩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她穿着件锈红色曲裾三重衣,衣上绣着流云纹与忍冬纹,衣服大约是百年前流行的款式。腰间系着一枚白玉坠,雕刻为精细的六角宫灯形状,莹莹发出蓝色的光芒。

    那小小的玉坠若显现原形,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灯。

    女子脸色苍白,并无生气,有着细长的柳叶眉凤目,眼角有一粒小痣。所谓冰肌玉骨明艳动人,不外如是。即便是在一派死气沉沉里,也透出死寂的美丽。

    贺思慕很好地继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她的真身亦可为实体。只可惜这副身体便是显露在人前,一看也就知道是个死人。

    她转着腰间的玉坠,抬起漆黑的眼眸,懒懒一笑道:“滚出来。”

    那个绿衣的妇人便随着一股青烟出现在她面前,重重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王……王上饶命……”

    “名字?”

    “邵……邵音音……”

    贺思慕伸手举在半空,腰间的玉坠光芒闪烁间,便有一本书页卷边的厚重古书落在她手里。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古书,一边翻页一边说:“邵音音,庚子年三月初七死在岱州木里镇的邵音音。”

    “是的……奴家……”

    贺思慕不等她说完,便唤道:“关淮。”

    她说这两个字时语调与平时不同,仿佛声音之中蕴含了不可见的力量,如同拉满释放的弓弦激荡起空气。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阵青烟吹起,一个老者从青烟中落下。

    只见这老者满面皱纹,身材佝偻,须发皆白,且长可及地,以人间样貌来看至少百岁。他被叫来前似乎正在梳发,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乱乱的垂在地上,不仅滑稽还挡了视线。

    “王上!关淮在此!”他慌慌张张地弯腰行礼,声音过于高亢而走音,活像个破锣。

    “鬽鬼殿主,我长得可像是这棵树?”

    贺思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关淮一撩头发,才发现自己拜的正是一棵黑黢黢的槐树,那槐树张牙舞爪地仿佛也在嘲笑他。关淮连忙转过身来,还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绊了一跤。

    “王上,恕老臣老眼昏花……”

    “鬽鬼殿主头发已经长到误事的地步,不如剪了去吧?”

    关淮立刻抱住自己的头发,口中止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王上也知道,咱恶鬼这头发剪掉可不会再长了。”

    鬼王之下有左右丞,二十四鬼臣,每位鬼臣分管一个鬼殿,关淮便是鬽鬼殿主。

    贺思慕看了他一会儿,靠着墓碑敲着书,淡淡道:“三十二金壁法中,第五道第三条是什么?”

    关淮宛如私塾里被先生抽中功课的弟子,颤颤巍巍地僵硬了半天,然后醒悟道:“是……啊,是不得食用十岁以下孩童!”

    贺思慕啪得把书合上,指向匍匐在地上的邵音音:“你殿中的恶鬼,当着我的面要吃一个八岁孩童。看来法度在鬽鬼殿主这里,是形同虚设啊。”

    关淮看了一眼地上抖着的邵音音,赔笑道:“这小丫头才成恶鬼没多久,不太懂事……”

    “不太懂事?邵音音,把你那黑白罐子拿出来,让鬽鬼殿主看看你有多不懂事。”贺思慕低头望向邵音音,笑意盈盈。

    邵音音浑身僵硬,她几乎要矮到尘土里去,可怜巴巴地摇头,小声说:“我没有什么罐子……”

    贺思慕微微眯眼,一字一句道:“我说,拿出来。”

    她腰间的玉坠陡然发出刺目的火光,而邵音音惨叫一声,颤抖着拿出一个肚大口小,描着婴戏纹的罐子。

    一看到这个罐子,关淮的脸色就变了,他立刻高喊道:“方昌!方昌!”

    又一股青烟袭来,从青烟里走出个高挑瘦削的白衣书生,脸色煞白地跪地向关淮与贺思慕行礼。

    “见过殿主,王上。”

    关淮指着方昌,怒火朝天道:“我本是信任你,闭关之时才将鬽鬼殿的一干事务交由你处理。你怎能如此玩忽职守,连殿中恶鬼私囤魂火都没有发现?”

    这义愤填膺的一番指责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分明是知道自己兜不住了来拉一个替罪羊。方才还老眼昏花,现在却突然眼力变好,一下子就看出这罐子是什么了。

    “你们这是冰糖葫芦一个串一个啊。”贺思慕笑笑,从邵音音手上拿过那黑白的罐子,罐子上的婴戏纹乃是身穿肚兜的稚子在蹴鞠,活灵活现趣味盎然。

    这么个可爱的罐子里,存了六个不足十岁的孩童魂火,孱弱却纯净。

    “杀死十岁以下孩童,其罪一,囤积魂火,其罪二,依律当如何?”

    满脸堂皇的白净书生磕头,悲切道:“求王上网开一面,放过音音!她并非有意忤逆王上,音音生前育有四子,接连夭折,最终她生五子时难产而死。音音心中有怨故成游魂,百年后化为恶鬼。她变成恶鬼的执念便是子嗣,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求王上念在她可怜,饶了她罢!”

    关淮立刻狠狠瞪了方昌一眼。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书生模样的恶鬼一会儿,懒懒道:“鬼册上她的生平写得明明白白,你复述一遍给我做什么?她有没有意忤逆我,我不关心,但是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贺思慕停顿了一下,目光渐冷:“我的法度,就不可忤逆。”

    方昌低头咬牙,贺思慕走近方昌,在他面前微微弯腰,笑道:“你喜欢邵音音?”

    “臣……”方昌飞快地瞥了一眼邵音音。

    “所以你心疼她,纵容她,隐瞒不报?”

    “绝非如此!”

    贺思慕抚摸着腰间的玉坠,漫不经心道:“人间有句话,惯子如杀子,情人之间也是如此。”

    方昌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关淮所抢先,关淮呵斥道:“王上说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做人的时候学的道理,做鬼就不记得了?吃稻谷的时候要珍惜,吃人就可以随便了?”

    关淮一边给方昌递眼色叫他别说话,一边瞄贺思慕的神情。

    邵音音伏在地上,嗫嚅道:“望王上念在音音初犯,从轻发落。”

    贺思慕瞥了一眼大义凛然的关淮,笑起来:“这是你殿中的恶鬼,按理说该由你来处置。”

    方昌闻言面露喜色,而关淮抖了抖,果不其然贺思慕走近关淮,拍拍他佝偻的肩膀。

    “你来处置她,我来处置你,如何?”

    “老臣……”

    “而今我在休沐,姜艾与晏柯代我监理鬼域。你今日先去领今日的罚,不必禀告我你如何处置她,七天之后若鬼册上还有她的名字,我们再来议论。”

    贺思慕也不去看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再度拍了拍关淮的肩膀,便消失于一阵蓝色火光中。

    “老臣恭送王上。”关淮深深行礼,然后松了一口气,仿佛贺思慕是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似的,她走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慢慢转过身,撩起他滑稽的白发,看着跪在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气道:“方昌啊方昌,我说你什么好?包庇情人也就罢了,还敢跟王上顶嘴?邵音音做的这些事,你就是说破大天去王上也不会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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