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转身纵马而去,尘土飞扬,在三人的夹击中带着彩毬向敌方的球门发起冲击,在重重围困中灵活游走,然后突然——将彩毬向后一推。那彩毬从交错的马腿之间而过,落在段胥一队的一个年轻人的杆下。年轻人已经卡住了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防守,一杆将那彩毬挥进对方的球门之中。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呼声,喊着:“头筹!头筹!”
段静元也喊着:“三哥!漂亮!”
马蹄的击打让整个场地震颤着,周围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震颤仿佛从空气和土地中浸染进贺思慕的皮肤,融进她的血液里,让她温热着,沸腾起来,仿佛听见自己逐渐嚣张的心跳声。
陌生而日渐熟悉的心跳声,就像他胸膛里那颗心那样剧烈地跳动着。
段胥的球杖划出一道弧度,被他架在肩膀上,他回头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等她表扬。
贺思慕安静了一刻——或许不是安静,只是适应那热烈的冲动。然后她也笑起来,像她身边那些活了不过几十年的凡人一般高高地举起手,在温暖的阳光下挥动着,浅红色的靴子跳离地面,她将手附于嘴边大声地喊道:“段舜息!头筹!”
那尽情的仿佛燃烧般的呐喊,仿佛热风吹散冰雪,万物燃灼而见光明。
她身边那些人活了不过几十年,而她或许不过只活了这一瞬。
为了这个与她生命相连的,倔强的明艳的,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疯狂而光明的——
她所爱着的少年。
第72章
泪妆
——为什么整个南都的姑娘们都心仪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静元这话说的不错,马球场是段胥的天下,他在这里如鱼得水搅动人心,只要他在场上,便不是他击球别人的目光也不能离开他,他紫色的身影在白色的马背上便如一道闪电。
他以自己吸引敌方围堵,传球给队友使其拿下头筹之后。第二回合对方就不敢再只防他一个人,这下子段胥手脚自在了许多,不多时就拿下了第二筹。
场边又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贺思慕也融进了欢呼的人群里,为他叫好。
被连下两球之后对方显然有些急躁,想要压下段胥的势头去,一位公子挥杆大力地传球,不想那球偏离了他预计的位置打在了他队友的马头上。那匹马被冷不丁地大力击中立刻受惊,嘶鸣着不受控制地在场中乱窜起来。
为兼具速度与耐力,马球场上的马无一例外都是烈马,一旦受惊便难以降服。是以马球场上常有人坠马重伤甚至因此殒命。眼看着马背上的顾公子摇摇欲坠,半个身子飞了出去可脚还挂在马蹬上,马上就要落在地上被拖着跑。
段胥策马而去伸出球杖捞住顾公子的后背,同时掏出靴子中的匕首一刀斩断马蹬,拎着顾公子的后衣领将他带上自己的马背。顾公子免于被拖行的厄运,心有余悸地抓着段胥后背的衣服急促地喘着气。
那背上已无人的烈马兀自在场中横冲直撞,竟然撞毁了场边的护栏,径直往观众那边奔去。观众们立刻四散奔逃,段静元穿的衣服过于繁复,惊慌之下踩了自己的衣角顿时跌倒在地,一抬眼就看到那匹烈马向她冲过来。她面色苍白来不及反应之际,面前突然出现一片石青色的衣襟,有人护着她的后脑将她抱在怀里。她怔忡之际又看见一片飞扬的绯红色衣角。
那片红色衣角是属于贺思慕的。
在段静元看来如宇宙鸿荒般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一瞬,贺思慕站在了烈马面前。
受惊发狂的烈马突然急停,尘土飞扬间堪堪停在距离贺思慕三尺的地方,它悚然地盯着贺思慕的眼睛,浑身开始打颤而后突然后退三步跪倒在地。
即便鬼王没有了法力,它还是能识得她的气息,在这方面牲畜要比人敏感得多。
满场哗然,观众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立刻有护场人奔来将安静下来的马牵住。
段静元逃过一劫,慢慢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去,阳光强烈,逆光抱住她的人看不清模样却感觉十分熟悉。那个人放开她后退一步,她看清他的眉目,正是那日避雨时见过的方先野。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圆领袍,眉眼安然如雾霭。
“你的脊骨难道硬得过烈马的马蹄?书生而已,不要逞能。”贺思慕转过身对方先野说道。
她走过方先野身边把段静元从地上搀扶起来,方先野对贺思慕刚刚那番话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一眼她目光便转向段静元,平静地问道:“你没事吧?”
段静元怔怔地点头,她拉紧贺思慕的袖子,说道:“多谢方大人相救。”
方先野摇摇头,他神色淡然,便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开了。他拍灰时段静元看到他手腕红肿着,应该是刚刚情急之下与地面摩擦所致。
她想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原来方先野也在旁边,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时候,他却第一时间就冲过来护着她,而且差一点就要因此重伤。
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马球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暂停,段静元只是受了惊并无大碍,丫鬟就将她扶回席上休息。吴清婉抚着段静元的后背,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同爹交待?以后再不许下去看球,就在这席上坐着看!”
段静元抚着心口,勉强争道这只是意外,还不等吴婉清继续教育她便见这一处的竹帘被掀开,王公子拿着个白瓷瓶子走到了她们席间。
这王公子便是王素艺那沉迷声色,不务正业的哥哥王祺。段静元也是南都有名的美人,王家和段家结亲之后,王祺就总借着这层关系往段府上跑,对段静元献殷勤,话里话外就是想要亲上加亲的意思。
段静元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酒囊饭袋,然而此刻来人说着拿来了安神的清心丸,让段静元服下缓缓神,全然一副好心的样子,她又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
段静元露出个标准的笑容接过药瓶,王祺还借机摸了一下她的手背,恶心得她一哆嗦。
“多谢王公子。”她咬牙道。
王祺似乎丝毫看不出段静元表情之下隐含的厌恶,居然一掀衣摆在她们席间坐了下来,开始与段静元没话找话地套近乎攀谈,而且似乎自以为很风趣幽默的样子。
段静元与吴婉清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没见过这么轻浮又厚颜的家伙。
但段王两家终究是亲家,总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段静元勉强得体地回应着王祺的话题,只觉得他只要杵在她面前,便是她生吞一瓶清心丸也无法清心,只能恶心。
她正应付着,余光却瞥到下面的观台上似乎有个石青色的身影,待她把目光转至那处时便和方先野的目光对上。
马球又重新开赛,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球场上,他站在兴奋的人群中安静地回头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小姐?”
对面那聒噪的王公子见她走神便唤她。段静元只好收回目光,又和王祺对付了一阵,再抽出空看向那边时发觉方先野已经不在了。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她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正在王祺的聒噪越演越烈之际,突然在竹帘后有一道声音响起,仿佛在段静元烦躁的心底吹过清风。
“段小姐,你方才躲避烈马时好像有东西掉了,我拾了起来放在我席间。你看下是否有东西遗失,若有的话我便拿来给你。”
方先野隔着那道竹帘,弯下腰作揖说道。
段静元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掀开竹帘急切道:“怎好麻烦大人,我自己去拿就是。”
只要是能让她远离王祺,便是去方先野身边也是好的,不管怎么说方先野长得十分好看话也少,更何况这个人……刚刚还试图救她。
方先野的目光在席间气红了脸瞪着他的王公子脸上扫过,淡淡一笑道:“小姐请。”
段静元带着丫鬟提着裙子便往方先野的席间去了。
王祺脸色僵硬,目光落在贺思慕身上时脸色便有所舒缓,他呻吟道:“段府上当真是美人如云,这位美人是谁啊?”
贺思慕从场上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便惜字如金道:“滚。”
“你!”“贺姑娘!”
王祺和吴婉清的声音同时响起,王祺拍案而起,见贺思慕不搭理她便怒视吴婉清一眼,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然后拂袖而去。吴婉清头疼得直按太阳穴。
另一边段静元跟随方先野走到了他的席间,他的席位布置得简单雅致,位置自然是不如段家的,但视野也算不错,毕竟他虽然没有门庭却有高职位,还是状元郎。
段静元蓦然想起当年放榜时,因为她说以后要嫁的人至少不能比三哥差,段胥便指着榜上的名单对她说道——不比你三哥差,那就只能是状元郎了,这个叫方先野的你要么?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方先野的名字。
段静元莫名有点脸红,她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向方先野,问道:“方大人,我落了什么东西?”
方先野摇摇头:“那是我编的谎话。我没见你落什么东西,只是见你在那边窘迫,便想着或许你需要找个借口离席。”
段静元心中一动,面上却仍然逞强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窘迫的?”
方先野安静了一瞬,道:“你不是要哭了吗?”
看见段静元疑惑的表情,他便点点自己的眼下,提示道:“这里。”
段静元愣了愣,她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气得凑到方先野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好了,这是现在最时兴的泪妆!是泪妆!我才没有要哭!”
这世上谁要质疑她的妆容服饰和香,那就是她最大的仇敌!
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她和方先野的距离太近了,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根开始变红之际方先野后退了一步,淡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画出要哭的样子?笑总是比哭要好太多的。”
“你懂什么呀,这样的妆便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段静元气道。
方先野望了她一眼,说:“我确实不懂,我以为段家小姐这样光彩夺目的女子,是不需要可怜的。”
段静元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她想说她当然不需要可怜,但这么说了又仿佛自相矛盾,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
“段小姐现在要回去吗?”方先野一撩衣摆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岔开了话题。
段静元踮脚张望,见王公子已经不在她们席间。她犹豫一瞬,清清嗓子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而复返,我暂且先在你席间待一阵。”
方先野从容应允。
段静元在他旁边坐下,何知立刻给她倒上茶水,她喝茶时便看见方先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荷包上,联想到方才在场上方先野舍命相救的情景,便一瞬间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发现了好大的秘密——方先野不会是爱慕于她吧?
她警觉道:“方大人,刚刚您在场上救我我不胜感激。但是……您再看我也不会送您荷包的。”
在大梁,女子送荷包给男子便是表达爱慕之情的意思。
方先野仿佛觉得好笑,他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荷包上的结打得很好看。”
“六瓣花结,是三哥教我打的。”段静元得了夸赞,又得意起来,在这方面她总是很孩子气。
“噢。”
方先野移开目光,转向场中。
前几日段胥来找他,正事都商量完了之后,突然叹着气问他知不知道六瓣花结怎么打。
——静元说我以前在岱州教过她,但她现在已经忘了,一定要我重新教她。
——方汲啊,你都教了他多少东西啊?
现在她学会了,学得很不错。
这一场出了些纰漏却依然精彩纷呈的夏野戏在酣战一上午之后结束,段胥的队伍不出意外地率先拿下五筹赢了比赛,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五球分别由五个不同的人打进,这些人除了段胥外都是第一次参加夏野戏。懂行的人都说段胥这赢在了战术上,段三公子边关一行,排兵布阵的能力从球场布置就能看出来。
而夏野戏结束没多久,贺小小便告辞离开了段府。段静元惊讶于她的来去匆匆,更惊讶于段胥和沉英的洒脱,要知道段胥此前仿佛一刻都离不开贺小小,但是如今却半点想念的样子都没有,好像贺小小根本没走似的。
不仅如此,她哥又开始出入玉藻楼,去找他的红颜知己洛羡姑娘了。段静元悲伤地觉得或许天下就没一个好男人,她三哥亦然。
第73章
朝堂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以无可抵挡的光芒穿过云层和雾霭,在南都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又穿过打开的窗户,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得明亮。
洛羡的头发被她身后的丫鬟梳成庄重的圆髻,插着几支淡雅的玉簪,她看了一眼从窗外漫进来的晨光,知道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她将桌子上那些华丽的珠宝首饰收到首饰盒里,转身交给身后的丫鬟晓云,说道:“送给你了,还有这屋子里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晓云愣愣地捧着那沉重的首饰盒,满脸懵懂困惑。
只见洛羡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铜盆里洗净手之后从柜子里拿出香,在房内供奉的牌位前点燃,香烟袅袅,漫过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被无数达官贵人视做解语花,包容一切烦恼的红尘女子的双眸。
但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了惯有的温柔含笑情意绵绵,仿佛烟雾缭绕的远山。
她将香捧在手里,缓缓跪在地上,朝着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声道:“爹,女儿要走了。”
晓云怔怔地看着洛羡,小声问道:“洛羡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羡并不应答,她走到香炉前,将香端端正正地插进香炉里。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房门轰然被打开,小厮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洛羡姑娘……楼下来了马车要接您……是……是宫里来的。”
晓云大为吃惊,洛羡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门,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对晓云说:“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羡在高大的殿门外候着,听到这世上最庄重严肃之地传来的讨论与争辩之声,朱红的衣服交错,有各色不同品级的图案纷杂,在那些朱红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与她对上目光,只一刻就浅笑着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将军。
洛羡想起来认识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来玉藻楼借吃酒之名从她手中拿情报。他端着酒杯晃了晃,突然问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敌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复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复,奴家定要回归洛州,祭奠先祖,提炼天洛,驱除鞑虏。
段胥就笑起来,这位公子一贯爱笑,说不上两句话便会笑眼弯弯。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这样的轻视她已经很熟悉便也不愿辩解。
但段胥却说道——我不是怀疑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让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报的姑娘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我听了洛姑娘的话,只觉得赞同又佩服,想着要不要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她十分惊讶,不动声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圣上都无北向之心。
——他们没有,我与一位朋友有。洛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把洛州收回来?
“胡契人攻陷洛州时将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几乎无一生还。多年前礼部尚书段成章四处搜寻,终于寻到天洛工匠之后及炼矿手书。如今洛州得复,请将工匠之后献书于圣上,重开洛州矿场。”
从大殿内传来某人陈词之声,听起来上了些岁数,慢条斯理而威严。
洛羡想,这是杜相。
有端着拂尘的老太监从门内走出来,尖着嗓子对她和气道:“洛姑娘,请。”
洛羡点点头,她提起裙子转身迈进这道门之中,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座气势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红棕色柱子,雕镂繁复的藻井,高高的台阶,台下的众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台上最尊贵的黄衣龙纹的中年天子。作为名动南都的美人,朝中许多人对她来说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缓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将一本泛黄卷边的书册端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
“民女洛州洛氏女,自先父以上五代均为天洛矿场工匠,曾祖为洛州十溪矿场主事洛丰和,死于胡契屠刀之下。临终之前放火烧毁矿场,并将天洛提炼秘法落笔成书,令祖父携书逃至关河以南,代代相传以至于今。献于圣上,以贺洛州得复,以慰洛州万千冤魂。”
她的声音铿锵,胸膛沉下去,双手将书册托高。洛羡的手指修长好看,有常年弹奏乐器留下的茧子。这双手杀过人,弹过曲,以后还要从原石中炼出最好的天洛,就如同她的祖祖辈辈那样。
宦官从她的手中拿走手书交给皇上,她伏在地上,听见皇上悠悠发言:“洛氏忠良,于国有大功,如今却只剩你一个。你可有何愿望?”
“民女只愿去往洛州,为矿场略尽绵薄之力。”
“好,朕便封你为郡主,赐封号为华洛,往洛州为官学教习。”
“谢皇上恩典。”洛羡跪拜于地,然后在宦官的指引下起身离开大殿,众人的目光追随着这个可谓传奇的姑娘。段胥和方先野也不例外,他们收回目光时隔着群臣对视了一眼,段胥微微点头一笑。
就在几日之前,他和方先野告诉洛羡时机已到,杜相要把她和天洛矿之事上报圣上时,方先野向洛羡表明他也会设法去往云洛两州。他向她行礼,道——洛姑娘可愿助我在云洛两州,再建一个闻声阁?
兵法中所说奇正相守,想要收复剩下的十四州不仅要有明面上的对抗,更少不了暗地里的刺杀和情报。洛羡愣了愣,便笑着行礼道——国之大事,驱除敌寇,万死不辞。
殿上的皇上目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淡笑道:“方侍郎的文章精妙至极,朕听闻你是南都文坛第一人,便连太后都很喜欢你的诗词,赞不绝口。日前祭天大典所用青词出自方侍郎之手,昨日便天降吉兆,想来是爱卿之词令上天开颜,该当重赏。赐黄金千两,南海所进珍珠三箱,翡翠屏两扇,云锦五匹。”
方先野出拜谢,朗声道:“粗陋文章得圣上赏识已是大幸,岂敢多要封赏。臣有一事,斗胆请皇上恩准。”
“讲。”
“听闻皇上在斟酌云洛巡边史人选,臣斗胆自荐,为圣上分忧。”
朝中大部分人连同皇上都面有惊讶之色,杜相已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郑案的惊诧却没能藏住,谁都知道这个位置不出意外就是他的。
皇上捏着手指看向站在一边并不言语的裴国公,又看向一边的杜相,漫不经心地说道:“方侍郎眼光独到且思虑周密,朕相信他能推陈出新,然而他毕竟年纪尚轻。郑卿,你怎么看?”
郑案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出列行礼道:“启禀圣上,方侍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可惜未到过云洛两州,对于工事及马政也不甚了解。臣恐怕方侍郎不能胜任。”
“郑大人此言差矣。”方先野直起身来,转身看向郑案,说道:“朝中六部各司其职,便论起户部钱粮之事,丞相大人也不敢说比户部王尚书更清楚。向来管理一方,无非知人善任四个字,既为专业之事便要专人为之。难道郑大人就如太仆寺卿那般懂得马政,如工部尚书大人般懂得工事?”
郑案冷冷一笑,道:“方大人言辞犀利,只是知人善任的前提是人,方大人知道能够助力于云洛两州军政之事的人才都是谁么?”
方先野也轻轻一笑,他说道:“看来郑大人早盘算好,云洛两州的各个职位上要放谁都已经定了罢。那这云洛两州,岂不是要你只手遮天?先前犯马政贪腐案的两位大人自然是通晓马政,但一旦存了私心失了监管,便是官官相护,放任豪强侵吞草场,虚报马匹数。郑大人休要重蹈覆辙啊。”
郑案怎么也想不到方先野敢主动提起马政贪腐案,不禁怒道:“方先野!你休要血口喷人!”
方先野却不理会他,转身看向皇上,拜倒于地道:“圣上明鉴,臣愿往云洛两州,不用私交故友,选拔起用当地能人,虽胡契若有归附之心亦可用,丹支境内闻圣上宽仁之名,汉人望王师,胡契亦愿归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另云州草场占地之大非内境所有,情况特殊,请圣上任命云州牧监,地位等同太仆寺卿,可不经巡边使直接向圣上述职,洛州矿场也同样设置。臣愿边关稳固,大梁长安。”
段胥在人群之后笑盈盈地看着跪于地上的方先野。前几日他们讨论今日的说辞,洛羡说的不错,圣上其实并无北向之心,若不是被胡契人打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反击打回关河以北去。
便是打云洛两州,也是因为马政贪腐案闹大,皇上怕丹支知道大梁骑兵积弱前来攻击,才急着取云洛两州以示力量。
当今圣上人过中年是守成之主,说到底建马场,建矿场是为了显示国力而非真的要攻打丹支。劝说他不能说些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最好是不打仗,不用兵还能得到土地。
另一方面就是朝中越演越烈的党争,党争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有皇上放任的结果,他乐得官员内斗,相护制衡才能不危及他的位置。不过眼看到了要立太子的时候,党争最后就会演变为继承者之争,他既要他们争,又不能让他们争得太过以至于引起大乱。
裴国公这边刚刚因为马政贪腐案元气大伤,杜相这边乘胜追击,皇上自然也不能看着杜相坐大。
果然皇上笑起来,对方先野道:“方爱卿所言极是。”
郑案急道:“陛下!”
皇上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以郑案为巡边使,方先野为副使,与华洛郡主一同前往云洛两州。方卿所说的起用当地能人,提云州牧监、洛州矿监便依照执行罢。”
方先野笑起来,拜道:“谢圣上。”
——你可能还是赢不了郑案。
讨论时段胥说郑案年长又资历颇丰,且此前圣上已与杜相谈过,不至于当场反悔。
——目标是退而求其次,被任命为副使,且阻止郑案把他的人都安插到云洛去。只要他不独大,你和他同去,有洛羡的帮忙总能找到机会慢慢架空他。
方先野回到他的位置上,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