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夏天晴回头，越过忙乱的船员，看向驾驶位上的宿柏，缓声道：“一花一世界。”宿柏眼神明亮，眉眼微弯，“一叶一菩提。”
夏天晴眼眸微眯。
关于物种的真相?如何，已经明了。
夏天晴忽地轻笑一声，“这个副本，大概率还是没有脱离‘人’的范畴。”
她?匆匆道：“我需要再去确定一些事情，大家各自先忙。”
断掉通讯道具，夏天晴拽住0067，“前辈，我想去数据库那?边找一些信息，这边您先顾一下？”
如今飞船临时滞留原地，坐在工位上也是闲着，0067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夏天晴得了准信儿，去跟宿柏打了声招呼，“我短时间内不过来了。”
宿柏知道她?已经想通了重要关窍，立即点头：“嗯。”
夏天晴走出舰桥处，步伐越来越快，逐渐小跑起来。
先前各种散落各处的朦胧念头，终于被连成一串。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朵花中，包罗着维系这朵花盛放的世界。
一片叶子看似渺小，也蕴含着属于它的庞杂体系。
一个人，身体里也藏着一整个宇宙。
而大家，此时处于一个小型宇宙中。
探索舰，象征着对外的意识。
飞船，象征着对内的身体。
为何探索舰和飞船相?依并存，无法拆分？
——因为人的意识和身体，本就?不能分离。
为何双方需要靠发信号传达消息？
——因为人的意识，本就?无法和身体器官直接对话沟通。
为何船员无法看懂影像资料？
——因为每一个船员，都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胞，身体以外的世界，对细胞来说就?是突破认知界限的存在！
为何船员们没有时间意识？
——因为细胞们从身体内诞生，分布于不同?器官之间，它们没有所谓‘年’和寿命的概念，从生到死，依从自然规律，只为身体的正?常运转而奉献。
为何船员们会在上班前准时醒来？
——因为细胞们存在于身体中，两者拥有着极其玄奥的紧密连接，它们自成一套体系。
至于舰桥指挥处、数据库、档案库……一切也已经非常明了，它们共同?组成着辅助意识存在的最重要器官——大脑。
人的眼睛面对外界，每时每刻都会捕捉到数不清的细节，桌上的纹络，路上的砖缝，树上的花朵，衣服上的褶皱纹络……如果?每一个细节都清楚记忆，大脑完全无法负荷。
所以，数据库自动将所有无用的细节删除过滤，裁剪干净后?只留下重要信息，等待与意识沟通的舰桥指挥处调用。
日常中的小事，会静悄悄地淹没在数据库中，时间一到，就?被勤恳工作的船员们删除。
而重要、关键的信息，会被意识直接砸在最敏锐、优先级别最高的神经——舰桥上，所有注意力将瞬间集中在这件事上，第一时间全力应对。
至于档案库……那?是储存珍贵记忆的地方。
只是，曾经觉得无比宝贵的回忆，也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褪色，信息模糊不全，只剩一点零碎的画面。
夏天晴站在数据库前，抬手?撑住墙，微微喘息，眼神炽亮。
玩家们如今以‘细胞’的形态，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体中。
难怪之前，她?质疑玩家们如今是否是‘人’时，宿柏的眼神十分平静。
宿柏想要肯定她?的猜测，回应她?，大家如今确实不再是‘人’。
但又不敢太过于肯定，唯恐对她?产生误导，导致她?的思维发散太远，往人外物种方向延展……因为，他们如今还在‘人’的体内。
而后?，他又担心?态度过于模糊，让她?不明就?里，所以又隐晦地补充了句，说她?进展相?当迅速。
宿柏这分寸拿捏，也是够不容易的。
夏天晴深吸一口气，走进数据库。
这里正?处于极度忙碌之中，船员们埋头处理整合庞杂的数据，负责人全场巡视，以确保不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号。
夏天晴径直走到负责人身旁，喊出她?的序号：“0634前辈。”
中年女?性外形的0634转头，目光定在夏天晴脸上，疑惑地问：“9930，你不是在舰桥处工作吗？”
“这边能给我安排个临时工位吗？”夏天晴直接提要求，不带半点掩饰：“我想仔细了解一下探索舰目前具体状况。”
听到是为了探索舰的事，0634完全没有拒绝，爽快地直接让船员们挤一挤，腾出一个位置给她?。
夏天晴坐下来，定睛观看那?些如海般浩瀚的信号内容。
这一次，很?多?东西在她?眼中已变得极为直观。
视野范围：停滞处材质坚硬，有凹凸纹络，黄色鲜艳警示色。
——这是人行道以及盲道吧。
其他物种飞船发送来关注信号。
——这是行人在往‘TA’这边看。
视野东侧，体积0.5微型生物群路过，数量15左右。
——那?大概是一串蚂蚁。
这些信号在呈现出来同?时，就?被经验丰富的数据库船员选中，一键删除。
闪过几百条无效信息后?，才有一条有效信息被筛选出来，重点标记：
探索舰通过信息交互设备，解析对接星球回复。
——这是在看手?机消息？
对接星球回复信号：哦。
‘探索舰’实时解析信号：对方星球态度冷淡，并不在意此次会面。
——这是‘ta’的心?理活动？
夏天晴按着太阳穴，已经回过味儿来了。
这些信号之所以如此云山雾罩，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游戏强行配平背景的原因。
玩家们进入一个生命体的身体中，变成细胞，双方的存在形态有着质的差别，玩家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是什么东西，怎么办？
好?的，那?游戏就?把细胞都配平成‘人’，双方外观一致。
大家都成了人形，周围环境是不是也要改变形态？
好?的，把‘身体’配平成‘飞船’，各个器官化为维持飞船运转的不同?部门形态。
玩家们所在的生命体成为飞船，飞船之外的世界如何配平，也就?十分自然了。
宇宙，其实是个体生活中面对的世界；
其他物种飞船，是这世界上的其他人。
大家的物种、环境终于协调平衡，可以来共同?面对问题了？
好?的，原本是细胞之间传送的玄奥信号，硬是被强行配平成了人类能看懂的文字。
隔了好?几层的转化，就?像是把中文翻译成英语，再翻译成西班牙语，再翻译成泰语，再翻译回中文……再加上大脑的复杂运行过程，呈现到玩家眼前的信息，简直是层层加密。
夏天晴心?头一阵冷笑。
不坐在这里，她?还真想不到人类的脑子里，会同?时过滤这么多?的内容。
不过，既然已经识破了密码，读懂副本背后?的核心?逻辑也就?不再艰难。
这么复杂的转化过程，只能说明，产生执念的并非这个‘人’的意识。
而是ta的身体……产生了执念。
再结合这具身体的结局。
夏天晴已经全部明白了。
一时不知该说是游戏强掰的能力过于离谱，还是这具身体的本能执念太过强悍。
夏天晴按着有些发烫的脑袋，转头看向身旁顶着人脸的小细胞，“近几天已经被删除掉的信号，还能找回来吗？”
小细胞老实回道：“有垃圾桶暂时储存，我给你翻一下。”
他在夏天晴的工位上迅速操作了一番，夏天晴面前的屏幕上，便开始涌现出海量的琐碎信息来。
夏天晴一头扎进这些内容里。
……人的身体，是极为单纯的。
它能感受到主人身处困局，它会努力运转支撑，但无法完全明白主人的情绪。
不是每个人都能从绝境中找到出路的，可每个脆弱的灵魂背后?，都有一副忠诚但无能为力的身躯。
这就?是玩家进入副本的意义所在。
细胞们做不到的事，意识不到的方向，得由玩家努力找寻出来。
繁琐的信号映在夏天晴眼中。
她?彻底化身数据审核员，不再挪位置了。
余光中看到旁边的小细胞换了长相?，夏天晴这才知道，自己也到了下班休息时间。
嘱咐身旁的小细胞不要动她?的进度后?，便也回去休息。
等恢复精神，再次上班，她?又出现在数据库，再次埋头扎进繁杂的数据堆里。
舰桥指挥处的0067急吼吼地跑过来拎人，“9930，你在干什么？能耗部已经稳定，我们开始缓慢朝下个目的地出发了！”
夏天晴头也没回，脑中迅速过滤信息，将那?些路边的花，旁边的垃圾桶，眼前的飞虫等无用信息过滤掉，专注捕捉‘ta’在现实生活中的动向，简单粗暴地解释道：“前辈，舰桥那?边，麻烦你帮我盯一下吧，我想要为探索舰寻找一下，有没有错过什么有利信息。”
0067挠了挠头，在她?背后?看了会儿，“好?吧，如果?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我。”
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已看透细胞本质的夏天晴毫不意外。
细胞之间的团结协作和信任，发生得如此顺理成章。
0067又帮夏天晴顶了两轮班。不仅没听到夏天晴的任何分享，每次下班时反倒要过来跟夏天晴汇报进度，怕她?回去时跟不上情况。
“9930，但愿你这边能有收获。”0067叹道：“我们又被拒绝了三次，你这边应该同?步看到了吧？”
“当然，我看到了。”夏天晴说道：“正?因为知道你们难有进展，我才要在这里翻垃圾。”
夏天晴一直没有找到想要的信息。
垃圾桶里的信息太过庞杂，解码后?，连电线杆上的鸟儿有几只，分布在什么方位都要实时看一遍，过度的细致导致进度极其缓慢。
0067第三次答应帮忙顶班，离开数据库。
他走后?不久，夏天晴终于看到一点意料外的进展……她?刨出了玩家们这位飞船‘宿主’的性别。
这是一个女?孩。
信息是通过‘探索舰’行进在灰色道路上，视野右侧映出透明玻璃，倒映出的长发、细瘦影子这些信号中解析出的。
夏天晴凝神，顺着这段信息，在脑中继续往下解码。
……
女?孩视野转移向橱窗，明亮的玻璃映出枯黄的长发，干涸起皮的嘴唇。
她?细瘦的身影被宽大的旧卫衣罩着，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未成年。
橱窗后?挂着一副著名?画作的复刻版。
画上，红裙鲜艳的舞女?坐在椅子上，如雾霭般的红纱下双腿交叠，她?身姿舒展，体态美?到不可思议……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明眸。
她?唇角微扬，眉眼轻抬，长睫半拢的瞳中却清凌凌不带半分笑意，反透着丝杀伐决断的冷然。
画作下方的吊牌上标注几行小字：
稂莠，弥国时期著名?画家，三十岁前穷困潦倒，一度精神异常，整日疯癫自锁于画室，三十岁一副《舞女?》横空出世，自此……
女?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橱窗，继续向前走去。
……
数据库。
夏天晴眼眸微张，被庞杂数据堆满的思路似被一股强电流击中，瞬时头皮发麻。
心?头涌现出万般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这位宿主，跟稂莠处于一个位面的不同?年代？
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命定的缘分。
枯燥伏案数轮，夏天晴没有找到目标线索，却看到了稂莠这条信息……万不得已时，或许也能用。
呜哇呜哇——
刺耳的警报声陡然响起。
夏天晴心?头微沉，抬头看去。
所有屏幕上同?步弹出鲜红色的警示框，那?是来自于‘探索舰’传来的消息：
【同?胞们，咱们这个物种存活在宇宙中，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已经倾尽全力探寻出路，但我们对宇宙生态的了解实在太过匮乏，经探索舰分析，没有合适星球会接收我们。
母星情况衰败，送我们与宇宙接轨学?习多?年，只期望我们能在宇宙中扎根立足，回馈母星，但我们，一败涂地。
如今资源即将耗尽，我们无颜回头面对母星，更没有任何途径继续支撑。
探索舰认为，与其等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停被拒绝，倒不如现在痛快放弃，也能少受些折磨。
探索舰已向飞船发动袭击，各位同?胞，愿我们安息。】
数据库，埋头工作的船员们纷纷起身，面色震惊且惶然：
“什么？我们资源不是还没用完吗？为什么要自毁？”
“不到最后?一刻，怎么可以放弃？”
“我们还可以探讨别的方法啊，探索舰，不可以这样！”
来不及了。
夏天晴站起身来，转头冲出数据库。
——这就?是夏天晴进入副本时，觉得‘探索舰’决策糟糕、不靠谱的主要原因。
上一轮闯关的结尾，探索舰也是像现在这样，在资源尚未完全耗尽时选择自毁，把整艘飞船搞没了，这让人怎么能不质疑它的动机？
但是，在看透周围真正?处境后?，夏天晴已经意识到了。
探索舰——代表着一个深陷低谷，做了自认为所有能做的努力后?仍未看到希望，终于不堪重负无法支撑，选择自我了结的灵魂。
第10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