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怎么了?是呛到了吗?”见状,乔斯佰连忙把她的杯子拿走放在桌子上,也没有再顾及什么社交距离,他直接起身又单膝跪在林满杏身旁,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又赶紧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方巾递给她。
直到咳嗽声渐渐平复,乔斯佰才伸出右手,抚住林满杏的侧脸,让她重新抬起头来看他,想要查看她的情况。
而同时,两人的距离也亲密得有些过分,哪里像是佣人对待主人。
“怎么样了?现在还难受吗?”
乔斯佰手套的指尖轻轻拭去林满杏被呛到时溢出来的泪花。他看着她那因为剧烈咳嗽,而显得格外红润,好似哭过了一场似的可怜模样,心跳都跟着停了一拍,心疼道:“夫人,别哭。”
“啊?我,咳,我没有哭啊。”
林满杏却浑然不觉他那异样的心思,喉咙那不舒服的痒意总算是消解了,她抬手就揉了两下眼睛。
相比乔斯佰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她揉眼睛的动作可以说是随意得多,乔斯佰甚至都能听见她圆溜溜的眼珠咕啾咕啾转动的声音。
乔斯佰听着声音,不由地就有些心颤,他本能地就又抓住林满杏的手,出声阻止她:
“别动。”
也是这时,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乔斯佰忽地想起。
在三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也是这么抓住林满杏的手,叫住她。
然后……他的白手套上,便沾上了林满杏的“血”。
红得耀眼。
*
已经住在于景焕家里一个多月了,林满杏还是时不时就会迷路。
所以每次找不到电梯或者楼梯,林满杏就会礼貌地问旁边的女仆,在女仆的引导下兜兜转转又绕回去。
但是这个办法偶尔就会行不通,就比如在没人的时候。
就比如现在。
林满杏一手拿着碗车厘子,另一只手拿着杯橙汁,迷茫地站在原地,看着只亮了几盏灯而显得很是灰暗幽深,空无一人的客厅,脑袋空空。
她刚才是从哪边过来来着?
好像是左边……不对,好像是右边。
林满杏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心虚地把自己迷路的原因推给了于景焕。
如果他家小一点好了,他家小一点,她就不会记不住路了。
这么理不直气不壮地把责任往还在薛家和外公舅舅谈事情的于景焕身上丢之后,林满杏默默地在心里点起了小公鸡,最后朝着右边的方向迈开腿。
五分钟。
林满杏回到原来的位置。
迷路又返回原地的她选择朝着左边的方向迈开腿。
只是这一次,林满杏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忽然感觉身后凉飕飕的,她不由转过身去。
而与此同时,那个方向冷不丁地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而几乎是那声音响起的下一秒,视野太暗的林满杏就被这动静吓得脚步一乱,直接左脚绊右脚,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一摔。
“咚”
“啪”
“哗”
人摔在地上沉闷的声音、瓷器破碎的声音、液体泼洒出去的声音,先后交接着响起,林满杏趴在冰冷的瓷砖上,人还有些发懵,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去,就见一道人影正面对着她,因为背着光,那张面庞也就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眸透露着森森的幽光,让她幻视山上会嘶嘶吐舌的毒蛇。
“啪嗒”
有什么水滴打在了地上,林满杏先是眨了眨眼低头看,接着又眨了眨眼睛抬头看,才发现男人披散在肩膀前的柔顺长发,正往下滴着水,滴着橙黄色的水。
“……林小姐,晚、上、好。”
乔斯佰一向觉浅且容易失眠,每天晚上都有饮酒的习惯。刚才他不过想着去地下酒窖拿一瓶酒,没想到在楼梯道走动的时候,就听见一楼有什么动静。
他走近一看,就发现一道瘦小的人影跟孤魂游鬼一样在一楼飘荡。他很快就认出那道背影是林满杏,于是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她像是只无头苍蝇四周走动着。
这是乔斯佰原来的想法。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林满杏这么当头泼了一杯果汁。
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尽是黏腻而又冰凉的感觉,像是有什么软体动物爬行过一样,这不禁让乔斯佰有些作呕,他强忍着心头的厌恶,俯视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的林满杏,刚想开口问她,却听她先一步开口说:
“你的头发在滴果汁。”
光线太暗,林满杏漆黑的瞳孔不由地扩大,她一点也没有被人吓到的生气,很是稀奇地又说:“好像于景焕带我吃的蜘蛛餐里面的果汁瀑布。”
果汁,瀑布?
脸上那张严丝合缝的假面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一样,乔斯佰竭力维持冷静,让自己不至于更加失态。
他露出一抹虚伪的笑容,道:“是吗?那还要谢谢林小姐了,帮我换一个造型了。”
“不用谢的。”林满杏不知道他这是在阴阳怪气,摇了摇头就说:“因为我也不小心泼到你了。”
“但是这不能怪我。”林满杏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你吓到我,我才会没拿稳杯子。因为你吓到我,我还摔倒了。”
乔斯佰:“……”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要说什么呢?
听到这里,乔斯佰第一次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他甚至有点想笑,是真的想笑,不是故意扯出来的格式化笑容。
因为他现在是真的有点生气,他是快要被气笑了。
“是我的失误。”
身上黏糊糊的实在是难受,乔斯佰觉得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立刻回到房间把这些脏东西处理干净。可一连被林满杏给气了几次,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
于是,乔斯佰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刚才我看到有人一直在一楼走来走去,以为是有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佣人出来偷东西,所以没有认真看就先把人喊住了。”
男人依旧噙着抹浅笑,可是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有意拉长语调:
“没想到是我错怪了,是林小姐您啊。”
“没事的,我原谅你。”
林满杏很大方地不去跟他计较,还很体贴地给他提出了建议:“你下次把眼镜戴起来就可以看清楚了。”
林满杏说着就又蹲下去,一边捡着掉在地上的车厘子,一边嘟嘟囔囔又慢慢吞吞地说着:“你可以换一副新的眼镜,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的眼镜只有一半,所以你眼睛就变得不好了。”
“……真是谢谢林小姐您的建议了。”
托林满杏的福,乔斯佰总算是对“咬牙切齿”这个成语有了深刻的认识,他又平复了好几下呼吸,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于景焕带回来的人,这是个脑子不好的傻子。
“不过您也要小心,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下次就不要这么晚下楼了。”
“我不是没有事情。”
林满杏边心疼地捡着掉在地上的车厘子,边说:“我饿,我要吃东西喝果汁所以我才下楼的。”
同时,她毫不自知地在乔斯佰的心里补刀:“但是现在东西掉在地板上了。果汁也被你的头发和衣服喝掉了。”
“啪”
林满杏话音落下的下一刻,又有一声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十分应景。
乔斯佰:“……”
好了,不要再说了。
从十五岁来到于家后,乔斯佰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各路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端的是一副挑不出错的虚伪礼貌面孔,练的也是一通炉火纯青的阴阳怪气本事。
可现在他发现,面对这个从山里来的小村姑,再阴阳怪气也没有用。
因为她压根就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
她还会战胜他的阴阳怪气。
于是乔斯佰决定,是时候到此为止了,他不能再跟林满杏待下去了,不然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位大少爷一样,蹦出“他大爷的”这种粗鲁词汇。
只是他刚想要跟她友好道别,低头一看却瞧见林
满杏正认真地捡着瓷片,而她那只手……指尖鲜血淋漓。
顿时,乔斯佰眼神一震,他立刻蹲下身,戴着纯白手套的手,一把抓住林满杏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
于是下一秒,林满杏的“血”啪嗒地打湿他的手套,晕染开了一小点深红。
“别动。”
乔斯佰眉头紧锁,他想到她蠢,没想到她这么蠢。这时候他也没时间再去装了什么假好人,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沉了几分:“你没看到你手上都是血吗?还用手去捡,你这只手不想要了吗?”
“血?什么血?”可林满杏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边嚼嚼嚼,一边仰头看他,眼神茫然地问他。
“……”乔斯佰眼皮猛地一跳。
“你要吃吗?”
林满杏说着又从披着的外套兜里掏出几颗车厘子就要递给他:“好多都摔烂掉了,汁都流出来了,有点脏脏的,好可惜。但是这几颗是还在半个碗里的,你要吃吗?”
说着,林满杏又往自己鼓鼓囊囊的嘴巴里塞了一颗,“很好吃,chuichui的。”
“好吃你就……多吃点。”乔斯佰艰难地朝她扯出一抹牵强的笑。
他五指一张,立刻松开了握住林满杏的那只手。站起身,看见自己手套上那点红的时候,乔斯佰都还感觉一阵恍惚。
他刚才做了什么?他怎么会蠢到以为林满杏手上那是血?
想到这里,乔斯佰又低头看了眼,昏暗的光线下,林满杏散着头发蹲在地上,手还有嘴都是深红色的,让人不禁幻视电影里面女鬼吃人的场景。
乔斯佰忍不住攥紧拳头,想要用掌心的刺痛来让自己清醒一下。他今天晚上就不应该出来,更不应该叫住她。他这跟自讨苦吃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跟林满杏再说一句话了,他得走,他现在就要走,他现在就要把自己弄干净。
于是,乔斯佰转过身就准备离开,可没走两步,他忽然就又停了下来,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去而复还。
“林小姐,麻烦您站好。”
乔斯佰二话不说就将人提溜起来,确定林满杏站直之后,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自己身上的一片狼藉,还有林满杏脸上手上的一片狼藉,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
尤其是这一片狼藉,还是这种让他厌恶的颜色,乔斯佰只觉得更眩晕了。
不行,他受不了了,他真的受不了了。
“我来帮您处理干净。”
说着,乔斯佰双手压着林满杏的肩膀。他的本意是想让林满杏站稳,并且用这个动作提醒她不要乱动。
但是乔斯佰没想到,林满杏立刻就抵触地抓住他的手想掰开,她蹙着眉道:“你压着我头发了,我有点疼。”
于是,话音刚落下,林满杏手上刚才捡起被摔烂的车厘子而沾到的深红汁水,尽数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看见这一幕,乔斯佰心脏猛地一紧,瞳孔也好似针扎似的一缩,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收回手,可他忘了,他的手套还被面前的人抓着。
“啪”
本来还戴在男人手上的纯白手套,在两人的目光中,掉落在地上。
林满杏怔怔地看着男人手背上那好像是烧伤留下的,几乎蔓延整个手背、像是烫伤又像是烧伤的丑陋疤痕,迟钝地眨了下眼。
“不许看!”
乔斯佰立刻就将手背到身后,他目光慌乱,没有了任何伪装后,他的神情都失态得狼狈。
他又咬牙喊了一声,“不许看!”
?[61]小村姑也能让糙汉哥养一养吗?
二楼主要是几个佣人的房间,以及主楼内佣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不仅是乔斯佰,像女仆长菲奥娜,于塍的老助理李宏等等,都是住在二楼,以防有什么临时状况需要处理。
可今天……
乔斯佰看着穿着白色娃娃领睡裙,外面披了件显然不属于她的,都快到大腿一半的外套的林满杏,只觉得手背上的瘢痕好像又开始发烫。
而现在,他竟然会邀请林满杏进来……想到这里,乔斯佰就不由地对自己生起一股极度的厌恶。
他今天晚上到底为什么要出去?如果他不出去他就不会碰见林满杏,如果他不碰见林满杏,他就不会不小心脱掉手套,如果他不脱掉手套,他就不会……
就不会在他嗤之以鼻的傻子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这么狼狈、这么丑陋。
“你房间的味道跟于景焕的房间不一样。”
一进门,林满杏就闻到一股她说不出来的奇怪味道。她回忆了一下,很像前些天被于景焕带到医院做检查时闻到的。
“是医院的味道。”
“是消毒水,林小姐。”
回到熟悉的房间,被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包裹着,乔斯佰这才感觉混乱躁动的心情勉强平复了一些。
只是当他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被泼了橙汁,长发一搓搓的,脸颊上还有着橙子果粒纤维,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两抽。
虽然刚才很崩溃,但乔斯佰还是很崩溃地把林满杏搞出来的那片狼藉收拾好了,至于现在……
乔斯佰看向林满杏,她正看着他挂在墙上的某幅画出神,对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见状,乔斯佰狭长的眸光闪过一抹幽深和狠意。
他是该收拾收拾林满杏了。
……
三分钟后。
“还要洗多久啊?”
林满杏站在卫生间的水池前,“哗哗”的水流从她的指间淌过。已经不知道被人抓着手洗了不知道多久,旁边的消毒液都不知道抹了好多遍,林满杏觉得自己的手,就好像是炖在锅里炖了一个下午的猪蹄,快要入味了。
可站在她旁边的乔斯佰却依旧神情严峻,他的两只手已经换了一双新的防水丁腈手套,修长的手指正揉搓着林满杏的指缝,恨不得给她方方面面都消毒了。
“我不洗了,我要回房间了。”林满杏实在有些心烦了,她看着自己那双都有些皱巴巴的手,尝试把手缩回去。
“马上就好。”
乔斯佰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有逃走的机会,直到确定她的手彻底干净了,他这才又拿出条一次性毛巾,替她擦手。
而就在这时,乔斯佰看见林满杏仰着面,卫生间明亮的灯光下,她那乌黑的发丝都变得金灿灿的,她睁着那双圆溜溜的,跟玻璃珠似的眼镜,冷不丁地问他:“你会玩打手背吗?”
她这句话中的某个词语让乔斯佰眼神一暗,他感觉自己的手背好像又有着隐隐的刺痛和灼热,他垂眸不去看她,只是问:“……林小姐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林满杏:“因为我刚才看见你的手背了。”
乔斯佰动作一顿,眼睫也跟着颤了颤,他先是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的手吓到林小姐你了。”而后,他收回手,像是想要将波动的情绪一起丢出去一样,他将那张一次性毛巾扔进垃圾桶里。
可林满杏后面的话,却让那些情绪又涌了回来。
“没有吓到,我见过很多这样的手。”
她那不以为然甚至是习以为常的语调,让乔斯佰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开始期待。
“我觉得你的手,打手背会很厉害。”
说着,林满杏的手指,又轻轻地戳了两下男人大掌外包裹着的手套两下。在乔斯佰瑟缩着手就往回收时,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因为村里的嬢嬢说,有茧子有疤子的手,都是好手,能干很多活,什么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