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夫人,秦家人送帖子上门了。”下人进屋,把红封烫金面的帖子递给张老夫人。老夫人打开看罢,含笑道:“总算是有一桩喜事,下个月秦家老太太过寿,这是邀请我们去做客呢。”
秦可寅一怔:“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见过四姐姐了。”
她口中那个四姐姐,便是汾阳侯的夫人秦柔,秦可寅之父与秦柔之父乃是堂兄弟,都是老夫人的娘家本家。
一说起秦柔,老夫人不免又想到汾阳侯魏勉前几日来这儿的事,脸上的笑意不觉淡了几分。
“那正好,下个月我带你一同去看看她,”老夫人道,“那孩子估计也念叨你呢,我记得从前——她待你最是亲近。”
秦可寅点头:“寅儿都听外祖母的安排。”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下人禀道:“夫人,大人带着金太医过来了。”
秦可寅听到声音,目光一变,放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不小心碰到盛着坚果的叠子,险些就给打翻了,幸亏甄真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接住了盘子。
秦可寅脸色一白:“外祖母,我……”
老夫人自然没当一回事,只道:“没事,瞧把你给吓得。”
秦可寅轻轻点头,不自主往里坐了坐,朝甄真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甄真看她手抓着帕子抓得很紧,仿佛很局促不安似的,不由心念一动。
不多时,张学林就带着那位金太医进来了。
没想到,这位金太医金世荣如此年轻,年纪二十五六上下,且生得斯文俊秀,穿着一身太医制服,很有青年才俊的模样。
甄真一看此人,就觉得很是面熟,一时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他。
张学林目光一转,看到甄真在那儿略微歪着头对人家打量个不停,脸上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旁的什么。
他眉心一蹙,握拳轻咳了两声。
老夫人便向他看过来:“怎么,你也嗓子不舒服么?”
见金太医几人都朝自己看过来,张学林当即摇头道:“没事,嗓子有些痒罢了。”
秦可寅听他如此说,不由对老夫人道:“外祖母,不如也让表哥尝尝方才叶蓁蓁做的那个,我这会儿,嗓子真是好的多了……”
老夫人看向甄真,甄真心领神会,立马便将多出的糖球递了过去:“大人试试这个——”
张学林看了一眼,径直取过,含入嘴里。
金世荣一见如此,面露讶异。
张大人是何等人物,这丫鬟随手递去的吃食,他竟毫不犹豫地就放嘴里……
糖球在张学林唇齿间,须臾便化了,清甜的滋味弥漫开来,舒缓至极。
金世荣发觉张学林神色轻缓,不由好奇:“敢问这位姑娘,这是……”
甄真大方将糖球递给他,金世荣接过,拿出一颗碾碎在掌心细闻,一时目光奇异,神色炯炯地看向甄真道:“这糖球真是别出心裁,不知姑娘这法子可能外传?若可以,我倒是想给宫里的几位贵主用一用……”
老夫人不由皱眉:“太医莫不是玩笑,一个丫鬟随手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怎么好用到宫里去?”
“您有所不知,宫中有喉疾的主子不在少数,这病说大不大,却分外折磨人,几位主子又不愿为这小病日日喝药,还时常为药的味道发脾气,如今有这样的东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老夫人摇头:“这可不行,宫里几位,个个金贵,若是吃了我这丫鬟的东西,有个什么不好,回头官家还得找到我张家头上来。”
金世荣还要再说,给一旁张学林看了一眼,当下一滞,没有再坚持。
张学林道:“烦请太医先替我母亲看脉诊断。”
金世荣不敢再多话,只俯身应好,上前去给老夫人把脉。
看脉须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为了方便金世荣,张学林就让屋里几人都出来,只留了一个刘嬷嬷在老夫人身边看顾。
秦可寅到院里没多久就开始低声咳嗽,张学林当即就让底下人扶她去外间坐会儿。
秦可寅并不乐意如此,但在张学林面前,自然是不敢说不,唯有乖乖地由丫鬟扶着往旁边去了。
而甄真和其余几个丫鬟,就都在院子里侯着。
所幸这会儿已经雨消云散,一时竟阳光极好,连一径嫩叶也给照出层温柔的浅金色,与道旁的矮丛相映成趣。
她立在边沿,默默地瞧着,一时有些出神。
此时,流芳忽然凑到她耳边问道:“刚刚那个金太医,到底医术高不高明?”
甄真侧头看她:“姐姐怎么这么问?”
流芳迟疑着道:“他这样年轻,莫非本事比林太医还好吗?”
甄真:“那可不一定,我看他虽然年纪小,瞧着倒聪明,而且人……合该也很好。”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你怎知他人很好?”
这个声音是……
二人一怔,齐齐回头一看,就见张学林在背后目光淡淡地睨着她们二人。
他背光而立,面容浸在微暖的春色之中,只显出一个清俊绝伦的轮廓。
流芳吓得立马就要跪下,甄真连忙暗中将人拉扯住。
她低着头,朝张学林一福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只是胡乱感觉的罢了,感觉这位金大人……应该是个大好人。”
张学林听到“感觉”二字,目光微动,缓缓道:“好人不好人不一定,但他的医术的确半点也不比那些年长的太医差,一个人才干如何,并不由年纪决定。”
流芳听得瞪大了眼。
曾几何时,他们大人会跟底下人说这么多话了?
甄真却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作“好人不好人不一定”?怎么她总感觉这话哪里不对劲似的。
张学林这话,简直就像是在骂金世荣其实不是什么好人一样……
她表面只连连点头,露出一副“大人说得真有道理”、“大人果然厉害”的神色。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刚刚的东西,还有的多么?”
甄真一愣,抬眸看向他。
可张学林脸上仍然是风云不动之色,一点也没有异样,问得那样天经地义。
甄真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要从里面再拿几颗给他。
张学林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锦囊道,顿了顿,淡淡道:“都给我就是了。”
甄真动作一停,又抬头去看他。
她两眼黑白分明,给阳光一照,透出一点微褐的棕:“大人,是药三分毒,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
张学林挑眉不语,只朝她摊去手掌。
甄真抿唇看他,起初还不动。
流芳简直要给她吓个半死,忙在边上扯她袖子低声:“叶蓁蓁,你不想活了?这不就是一包糖么,你还不快给大人?”
甄真暗自咬牙,挣扎了会儿,还是把整个锦囊都放到了张学林手中。
天知道她做这些费了多少工夫,这个杀千刀的狗官!
张学林拿到了东西,目光一抬。
对面的人还在那儿伸了个脖子盯着自己,隐约……竟还有几分咬牙切齿似的。
他神色微顿,喉头一动。
第22章
旧梦
此时,秦可寅正由下人扶着从外间出来,她本是想看看那金世荣有没有看完诊,不料走到门外,却看到张学林站在院子里与丫鬟说话,当下停了脚步。
张学林背对着她的方向,略微低头,身前是两个丫鬟。
秦可寅所站之处,只能看到靠右的流芳,另外一人给张学林挡住,看不见样貌。
她见张学林在那儿站着,侧脸竟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可察觉的笑,且又许久都不曾走开,不禁微微咬住了下唇。
她从未见他笑过。
她低低道:“那是外祖母身边的……”
“回姑娘的话,那是琳琅轩的大丫鬟流芳。”她身旁的丫鬟白瑾道。
秦可寅看着远处张学林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她模样倒是好。”
“正是呢,整个张府,除了那叶蓁蓁,要属流芳最出挑。”
白瑾说完,打量秦可寅神色有几分不对劲,心念一动道:“姑娘是觉得,张大人对那个流芳……”
秦可寅回眸看她,她立马闭了嘴,左右看看,不敢再往下说。
秦可寅垂眸:“若是表哥心里有她,喜欢她,必然是想纳她的,不如——”
白瑾有些不明白:“姑娘……是想要奴婢先去警告她一番么?”
“当然不是,”秦可寅摇头,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交到白瑾手里,“这几日得空的时候,把玉送给她,千万——别让人瞧见。”
白瑾彻底愣住:“姑娘,这……”
秦可寅在她手背上一按,目光微凉:“你与我一同长大,在秦府待了这许久,难道还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白瑾恍惚间领悟过来,一时间,心中无不悲凉。
秦可寅的父亲宠妾灭妻,已有数年,她母亲甚至到了……要借迎合那宠妾来讨好她父亲的地步。
“表哥若喜欢她,自然会纳她,不如早早与她交好,”秦可寅缓缓道,“只希望今日我待她的好,往后她能记得……”
白瑾皱眉:“可是姑娘,再怎么样她如今也只是个下人,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日后成了姨娘,不还是得听正妻的管教?您何必如此?再者,毕竟首辅大人与咱们老爷不同,他……”
话未说完,那头金世荣从屋里退了出来,白瑾立即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大人,”金世荣急急上前,面带喜色道,“老夫人的病情,比两个月前下官来时好了许多。”
张学林神色一缓,却又有些疑惑:“可知道缘由?”
金世荣也很是不解:“方才下官问过,老夫人这两个月的用药与之前并无分别,也不知怎么的,这两个月下来脉象平稳许多,脸色也好过从前。”
甄真在一旁,听到他们二人说话,低垂着的眼眸微微一转。
张学林:“好转自是好事,至于当中缘由,不必操之过急,徐徐图之亦可。”
金世荣闻言释然,俯首谦恭道:“大人说的极是。”
张学林颔首:“有劳了。”
金世荣连忙回礼,因急着去给老夫人开药方抓药,便匆匆告退出了院子。
张学林则紧跟着进屋去看张老夫人情形,流芳等人也都跟着往里而去。
甄真落在最后,正要进屋,背后忽然有人喊住她道:“姑娘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来人不是旁人,竟是方才走了没多久的金世荣金太医。
看他的样子,是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了。
甄真转过身,朝他行了一礼:“大人有什么吩咐?”
金世荣上前几步,看着她目光热切道:“实在冒昧,在下是想问,刚刚那些糖球,姑娘这儿还有没有多的?不知——能不能给在下一些?”
甄真一愣,见对方两眼发亮,十分渴切的模样,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实在是对不住,不是奴婢不想给大人,是……”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奴婢手里的那些,都已经给首辅大人了。大人若真的想要,还是去找咱们大人拿吧。”
金世荣也没料到如此,怔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摇摇头道:“罢了,罢了。”
甄真看着他丧气十足的背影,忍不住掩嘴轻轻一笑。
肯定是张学林太过吓人的缘故,瞧这位金太医,连过去要几颗糖都不敢。
回到屋里,张学林正与老夫人说话,秦可寅等人就陪在一旁,流芳见甄真进来,便招呼她去沏茶。
甄真一转身,却望见秦可寅身边的丫鬟白瑾一个劲地往流芳那儿看,瞧着……有几分神色不善似的。
她眉头一拧,心生疑惑。
“叶蓁蓁,老夫人喊你呢。”刘嬷嬷忽然道。
甄真回过神,忙上前去:“夫人有什么吩咐?”
张老夫人放下茶杯,看着她微微带笑:“吩咐算不上,就是你那糖球做的不错,连咱们张大人都喜欢,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方才,表小姐还替你向我讨赏呢。”
甄真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表面却作出一副惊喜过望之态,睁大了眼看看秦可寅,又看看张老夫人,那叫一个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张学林喝着茶,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抽。
“多谢表小姐,多谢老夫人。”
“先别急着谢,先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甄真抿唇一笑:“奴婢不敢,老夫人给的,自然都是最最好的。”
张老夫人呸了一声,笑骂她道:“瞧瞧,这个鬼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一时间,屋内几人都笑起来。
甄真跟着陪笑,笑得两颊发酸,心中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无聊透顶的天聊完呢。
她正在那儿装模作样,目光一抬,与张学林四目相对,暗下一窒。
他脸上仍然是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双眸却泛着浅浅的幽光,好似……能一眼直看到她心底一般。
翌日,甄真得了一日休息,便在下人院里待着,并未出门。
午后她在院内拉了张榻小睡,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料到沾了榻,一时昏昏沉沉,竟睡熟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人竟然在屋里。
她闻到屋里淡淡的药味,却没有看到有人在跟前。
眼前情形,恍惚间,竟是当年甄家海棠苑的模样。
她手支着榻起身,另只手摸着额,神智昏沉。
“想要什么?”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甄真一惊,忙回头去看,就见魏勉立在屏风前,眉眼柔和地望着自己。他着一身烟灰色长袍,更添柔和清俊。
甄真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那边魏勉却微微笑道:“今日休沐,到你们府上来与你爹坐坐,顺道来看看你,是想要喝水么?”
甄真直直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他却睨她道:“你坐,我来。”语罢就不由分说转身去倒水了。
甄真起身跟过去,却见他站在桌案前面一动不动。
上前去一看,摊开的画卷上,是一幅色调浓丽的美人图,画的角落盖有魏勉的私章。
藤花墙下,一名身着杏黄色羽纱裙的少女手握书卷靠在长椅上,慵懒闲适,逸趣横生。
甄真想要出声,一张口却浑身一凉,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一团刺人的光亮,刹那间明晰。
花枝低垂,草叶芬芳。院内有两排高低阶的木架,摆放着吊兰,翠绿缀着橙红,是难得一见的颜色。尤其高阶上的两盆吊兰,长枝垂挂,碧色青青,清新雅致。
她还是在院子里。
刚刚……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真真切切的噩梦。
甄真抬手按在心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