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到的回复皆是消息真实。此番北齐这边的将领皆欢欣鼓舞,踌躇满志,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要死死抓住。将西戎一举击败,再无翻身之力。
这场战争打了太久太久,久到让人绝望,是否战争永远没有尽头。每日面对的皆是漫天黄沙和呼啸的北风,战况紧张的时候,夜里甚至不敢脱去铠甲。
高楼倚盼的佳人,两眼泪湿衣襟的父母,亭台楼阁,草长莺飞的中京好似只能在梦里相见。
如今喜讯从天而降,西戎那边竟然发生内斗,阿尔金.鲁能自身难保,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可是乔愈年却十分犹豫,他与阿尔金.鲁能不是第一次交战。从他是西戎小将时,乔愈年便注意到此人,在战场上有勇有谋,下手狠辣。短短几年时间便坐到了西戎主帅的位置,后来才知他竟是西戎王的儿子,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他出兵诡谲,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致命一击,向阴狠的毒蛇在角落伺机而动。乔愈年战术保守,因此上过好几次当。
现下,西戎的缺点明晃晃的暴露在敌人面前,很难不让乔愈年觉得对方是在诱敌深入,身后可能还有更大的阴招等着北齐。
所以乔愈年派了一波又一波的探子,就是放心不下。
可传来的消息都在证实,这真的是一个好机会。若是因为他的犹豫错过这个机会,那就是他作为主帅的严重失职。
军里有不少将领已经按捺不住,数次向乔愈年提议速速出兵,杀西戎一个措手不及。众将士军心高涨,意愿强烈。
乔愈年也下定决心,这次必要拿下西戎!告慰在战场上死去将士的在天之灵。
乔昭进来的时候,营帐里已经讨论到如火如荼的阶段。
“参见元帅,郑将军。”乔昭拱手行礼,沉声道。
随后又走向坐在上位的徐纾言,他安静坐着,没有参与将士们的交谈。
自古监军不可参与主帅军队里制定的计策和行动,但是这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在军营里监军势大,时常干涉军务,监军与主帅不合的事件数不胜数。
“骑都尉乔昭,见过监军。”
乔昭站在下方向他行礼,自从上次寺庙一别,二人再无交际。
以徐纾言的级别,在军里的大小事务只需要和乔愈年商讨即可,还轮不到乔昭过问。
没有交际不代表听不到乔昭的消息。
乔昭在军里颇有名气,不仅仅是因为她几年前在擂台上的一鸣惊人。更多的还是,她这五年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她胆色过人又心细如发,作战时既有乔愈年的谨慎仔细,又灵活机敏,懂得变通。
数次重创敌军,一马当先,使敌军闻风丧胆。
因此就算不去探听,乔昭的消息也能传到徐纾言耳朵里。
徐纾言这才抬眸看着面前的乔昭,两人眼眸交汇。乔昭眼神坦荡清澈,好似没将那日的事放在心里。
片刻后,徐纾言又挪开视线,懒懒的低垂下眼睫,抬抬手示意免礼。
乔昭也不甚在意,转身便走向乔愈年身边,乔愈年和郑冬青站在沙盘面前,那里已经围了一群将士。
徐纾言又抬眼,看着乔昭挺直的背影,高束的马尾,眼底闪过一丝情绪,难以让人发觉。
......
见人来的差不多,众位将领便开始落座。
乔愈年和徐纾言坐在上位,郑冬青坐在乔愈年下一个位置,而乔昭还在后面两位,与徐纾言相隔甚远。
除了徐纾言,各位将士们都身着戎装,披戴软甲,全副武装的端正坐着。
众将领早就忍不住,想要畅所欲言。但是徐纾言没有发话,大家只能憋着,营帐里一时陷入难以描述的安静。
片刻后,徐纾言才将手里的地形图放下,抬眼看向众位将领。他目光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冰凉凉的,将众人心里的热焰一下子浇灭。
众人过于激烈上头的情绪,冷静了一点。
“今日所谓何事,想必众位将军已经知晓。”
徐纾言将地形图递给身后的徐霁徐淮,二人接过地图展开,将之悬挂于上。北齐与西戎的战略分布一眼明了。
北齐占据肃州,高耸的城墙屹立不倒,易守难攻,将两军隔开。西戎在离肃州二十里地的一个戈壁,依然黄沙肆虐,那里是西戎的边疆城伊提拉。
徐纾言站起身,走到沙盘面前,抬手将标志西戎营地的小黑旗拔下来,随手掷在一旁。随后便将北齐的赤红小旗插在西戎营地上。
目空一切的动作,透着冷然的杀意。徐纾言厉声道:
“今日商讨征战事宜,还望诸位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讨伐西戎贡献良策。”
“是!”众位将领立即起身,抱拳齐声道。
见徐纾言说完后,乔愈年随即将话语权接过去。
“半月之前,我军探悉到西戎主帅已经离开,并带走了五万军队。想必此事诸位已经知悉。于北齐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因此决定闪击西戎。”
乔愈年三言两语概括了现在的情况,随后又道:
“对于此次如何闪击,还需于诸位共同商讨。”
营帐里一时议论纷纷,但是没人愿意第一个说。
片刻后,一个身型精壮,满脸络腮胡的将领站起身来,面容严肃道:
“西戎既已调走五万军队,想必兵力与我军有一定悬殊。卑职认为可以采取强攻之术,迅速击败敌军,摧毁其大部分力量。”
“刘将军此言差矣,虽西戎调走了五万兵力,但是总兵力并没有比西戎少太多。若是一次强攻,恐难以攻下。不若采取疲劳战法,组织小规模军队,多次袭击,使其疲惫不堪,再一举拿下。”
一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将领站起身来,提出自己的计谋,更加保守。
此计一出,那些较为激进胆大的将领并不满意,立刻反驳。
“对方好歹也有将近十万的兵力,若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打,那要打到猴年马月?”
“卑职也认为此计不妥。西戎军队凶猛狠辣,若是不能一击击败,难保对方不会狗急跳墙,卷土重来。”
只听见有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一击击败?谁敢拍胸脯说可以将西戎一击击败?”
只听见“砰——”一声,一个将领拍桌而起,满脸涨红,怒发冲冠。
“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因为敌人强大就直接举手投降,这是懦夫所为!”
“我可没这样说,胡将军可别给我扣一顶贪生怕死的帽子。”
众人又吵了起来,营帐里闹哄哄的一片。
徐纾言坐在上方没说话,虽然每次会议都有他在场,但他从不参与讨论,给予主帅充分的话语权。
但现在实在是有点太吵了,让人心烦。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声,不轻不重的力道,但却像是休止符,众人都识趣的闭上嘴,望向坐在上方的徐纾言。
“这里不是骂街的地方,望诸位将军慎言。”
徐纾言抬眼,目光望向在场所有人,大家只感觉后颈凉凉的。
后面大家都平和了许多,但是对于是强攻还是徐徐图之,一直争论不休,谁也不肯让谁。
两方就不停僵持着,从日光灼人商讨到月亮高悬,还没有结果。
“卑职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一道清朗干净的声音穿透人群,大家都望向发声之人。
乔昭站起身来,垂手而立,身姿挺直,眉眼透着英气。
徐纾言看向乔昭,不疾不徐道:
“乔都尉但说无妨。”
乔昭走向悬挂的地形图,手上拿着炭笔,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她。
“在下认为,我们应该分兵夹击。现如今西戎兵力略逊于北齐,因此我们可以派大部分兵力在主战场与西戎正面交锋。”
乔昭在地图上标记位置,又用炭笔画出一个粗箭头代表大部队进攻路线。
“同时派出小部分精锐骑兵,快马加鞭绕至敌军后方,烧毁敌军粮草,双面夹击,使其腹背受敌,难以兼顾。”
乔昭又画出一个细细的箭头,绕行到西戎后方。两个箭头一前一后指向标记的西戎军队,像是两把利剑直指西戎。
良久,才有人发声。
“此计甚妙!”
不少将领都激动的站起身来,大呼此计甚妙!这样既可以重挫西戎兵力,还能让敌方再无回击之力。
“可是西戎的粮草所在何地,我们又如何知悉?”
营帐中有一个将领满脸忧色说道。
经他一说,大家才突然想到,虽然北齐知道西戎驻扎在何处,但是关于敌军布防却全然不知。
“对啊,若是绕行到敌人后方,要领兵之人十分了解西戎布防,才能做到精准打击,不然只会大打草惊蛇。”
“且偷袭敌人后方,会出现许多突发情况,更加危险。需要将领更灵活,有随机应变的能力。”
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对于领兵之人一时不知如何定夺。
乔愈年将目光望向自己的女儿,对于这个人选,没人比乔昭更加合适。
她曾率领小队潜入西戎多日,并全身而退。若让乔昭前去,胜算定要大上几分。
但是也如刚才所说,后方袭击危险重重,一招不慎,就会面临险境。
乔愈年坐在上方,看这地形图上乔昭做的标记,就这样寥寥几笔,定下了一个决策,又决定了多少兵卒的生命。
他身为主帅,或许可以因为一己私情护住女儿的命。可是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又有谁可以护住他们的命。
若能多出几分胜算,便是他乔愈年的女儿战死沙场又算得了什么。
乔愈年定定的看这个乔昭,面色复杂,沉声道:
“骑都尉乔昭,你可愿领兵出战?”
乔昭走至中间,正对乔愈年和徐纾言,抱拳行礼,正声道:
“属下愿领兵出战!”
第015章
第
15
章
夜黑如墨,营帐里的商讨终于结束。
最后确定乔愈年和郑冬青率领大军,正面强攻西戎敌军。乔昭林珩率领一万精锐骑兵,从后方突袭。
精锐骑兵先行,到了军队后方以后,点燃狼烟,一抹孤烟直冲云霄,以此为信号,示意可以猛烈进攻。
会议开的急促,下达的军令也十分迅速,没有任何喘息时间。乔昭今夜便要集结兵马,丑时出发,待到第三日凌晨才能绕至西戎后方。
会议结束以后,徐纾言先行离开营帐,随后众将领离开营帐。
“这乔元帅当真是铁面无私,这场仗最危险的便是后发突袭,若是一招不慎,连命都搭进去。竟然让自己的亲女儿去。”
徐霁徐淮跟在徐纾言身后,走在黑沉沉的营地里,四周皆是火把堆起来的篝火,勉强将这营地照得有三四分亮。
徐淮说话总是口无遮拦,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他心里门清,所以徐纾言对此也懒得管教。
徐霁更沉稳,对于乔愈年的做法也十分佩服,赞道:“乔都尉确实最适合当这领兵之人,乔元帅在领兵作战这些方面,实在是用兵如神。”
徐淮走在后面,提着灯笼,边走边说:“据说乔元帅有一个儿子,五年前战死肃州。现下昌敬王府只余乔昭一颗独苗。”
后面的话徐淮没说,若是乔昭有个三长两短,这昌敬王府就绝了后,反正他是做不到这么刚正不阿。
闻言,徐霁也有一些感慨,五年前那场战役实在壮烈,朝廷上下倍感惋惜。
“乔家满门,世代忠义,乔都尉也颇有乃父之风范。”
徐霁不似徐淮,与乔昭一见面就互相不对付。徐霁早年就听闻乔愈年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因此对于乔愈年的女儿也带了几分爱屋及乌。
徐纾言走在前方,安静不语。
……
乔愈年叫住将要离开的乔昭。
乔愈年站在沙盘面前,上面绘制的便是北齐和西戎的战场。
他转过头来,脸色复杂,纠结、担忧、决绝,双眉皱起,表情凝重。
“昭昭,这场仗我们打了太久,多少将士战死沙场,埋骨青山。可就算如此,仍不能后退。此番若是能成,这场仗也算到了尽头,悬挂在北齐头上的利刃将不复存在。”
盯着乔昭的脸庞,乔愈年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妻子的影子。
乔昭轮廓像宁安郡主,面相柔和。但她的五官确与乔愈年如出一辙,尤其是眉眼部分,不羁肆意。从小到大,许多人都夸赞她,光捡着父母的优点长。
乔愈年眸光肃然,语气却是极尽克制,看似冷硬说到后面却连连叹息。
“昭昭,此番凶险万分,你我皆知。可没有人比你更加合适,若你不去,那便会牺牲更多的兵卒。”
“是父亲对不起你,致你于险境。可是昭昭,身为北齐主帅,若是我也顾念私情,弃兵卒于不顾,如何能带领定北军击败西戎。”
乔愈年语气切切,黑夜似乎催发了他的情绪,这样一个严肃理智的父亲,也会面对两难境况时佝偻了腰。
在乔昭印象里除了在母亲面前,乔愈年面对乔昭和乔序的时候是不苟言笑的。
若是做的好,乔愈年不吝啬与夸奖。可若是做的不好,也不会包庇纵容。父亲从来是赏罚分明,刚正不阿的。
乔昭知道自己是这次后方突袭的最佳人选,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乔愈年绝对会选择她作为精兵之人,因为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冷静理智的主帅。
但是乔昭没有想到的是,乔愈年会为此愧疚不已。仿佛这一刻,乔昭才深刻的感知到了父亲沉重的爱。
乔昭一时难以诉说内心的感受,父女二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乔昭上前,衣摆一撩,屈膝跪地,右手于左手之上,拱手于地,头缓缓至于地。
是北齐最为隆重的拜礼。
随后乔昭抬起头来,眼神坚毅。
“国有难,纵使千军万马,我亦无悔也。”
此情此景,便是如乔愈年这般铮铮男儿,也忍不住内心酸涩。
乔愈年沉默了好半响,随后他一把将乔昭扶起来,欣慰道:
“不愧是我乔家儿女,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夜已深了,军令一下,再无悔改的余地。
乔愈年拍了拍乔昭的肩膀,温声道:
“今晚便要启程,去收拾收拾行李,千万要保重自身。若是瞅见势头不对,一定要及时撤退,勿要陷入敌人陷阱。”
乔愈年总是觉得心里不安定,又叮嘱了几句。
随后乔昭便出了营帐。
离启程的时间还剩下两个时辰,现在睡也睡不着。今日月光这样好,月亮皎洁洒下光辉,犹如玉盘悬挂于夜幕之上。
乔昭了无睡意,便绕着校场走了一圈,随后又想去马厩看看疾云。
自疾云成为乔昭的坐骑,已经过了两三个月。乔昭闲来无事便会将疾云牵出来训练,一人一马磨合得十分顺利。
疾云是匹烈马,不服管教,但面对乔昭时却温顺得犹如小马驹,乔昭还带着疾云参加过军里的骑射比赛,得了头名。
这次也是乔昭第一次驾着疾云上战场,便想着将疾云牵去河边洗洗,后面可有得辛苦呢。
马厩里灯火通明,有几个兵卒来来回回走动,一边记录马匹数量,一边检查马匹身体情况。
这次最先出发的便是一万精锐骑兵,所以要提前将马匹检查好,以便启程时,可以直接上马走人,不必多耽误功夫。
乔昭走进马厩,里面的兵卒看到乔昭,忙停下手里的任务,向乔昭拱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