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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夜半时又开始降雪,庭院里茫茫一片,撒面粉似的。

    二楼的窗前有?盏玉兰灯,光线却调得很?暗,映在雪青色的夜里像浸入墨中的几缎绸。

    容凌睡眠向来很?浅,近日更甚,张妈路过门口时便看到门缝里透出的惨淡灯光,便知道他没睡着,暗叹一口气,上?前叩门:“先生可需要水?”

    没人应。

    她也见怪不怪,回?头去找了谢平。

    谢平住处离这儿不远,听?了她的话便披上?衣服赶过来,到了门口也不叩门,径直推进去,果然看到他长腿曲起、兀自坐在床上?出神。

    鬓角的黑发已经被汗浸透,额头如?发汗般沾着细密的一层汗。

    那双眼,如?窗外无边的暗夜,看一眼都让人心底发寒。

    “又做噩梦了?”谢平问他。

    没人答。

    他也见怪不怪地去外面给?他倒了热水,亲置他手边的床头柜。

    容凌也不喝,只漠然地坐在那边,下颌线绷得很?紧。

    谢平就陪他坐着,老半晌,终于?忍不住:“既忘不了,那就追回?来。何苦折磨自己?”

    “反正你跟京华也是各过各的。”

    “你不懂。”谢平不明白他努力想要维持在她心里形象的那种执着。尽管他这些年?早已千疮百孔,他也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失去风度。

    谢平就这样陪着他坐了会儿,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时发现容凌已经穿戴整齐。

    “你要出去?”谢平一脸莫名。

    容凌没答,人已往外:“我出去走走。”

    胡同里很?安静,冷风穿堂而过。

    容凌扣上?大?衣,在铁门前站了会儿,拉开车门跨进去。

    谢平后脚坐上?来,终究是不放心他。

    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l

    司机坐在那边半晌没得到指令,求助地转过头来,却也不敢问容凌,只看着谢平。

    谢平只觉得头大?,瞥一眼身边人的脸色,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去海淀。”

    他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是那年?钟黎腿受伤的日子。

    半小时后,车在一处路口停下。

    往前就是科技园了,司机为难地回?头想要征询。

    容凌已经打?开车门下去,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面皮发紧。

    他呼出一口气,抬头朝街对面一栋灰色的小楼望去。

    昏黄的路灯下,他整个人快要没入无边的黑夜中。

    这条路有?些老旧了,连路缘石都有?不少地方有?了或风干或被压碎的残损,不复早些年?的光线亮丽。路边的梧桐树也常掉叶子,随着天气愈寒,光秃秃的枝丫只剩下凄凄惨惨戚戚。

    她以前在前面上?过学,有?段时间经常路过这条街,习惯性地挽着他,把脑袋搁在他臂弯里,恨不得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嘴里嫌她没骨头,她娇娇糯糯地小声嘀咕:床上?没见你嫌。

    他陷入一团无法乘载的回?忆中,不能挣脱。

    冷不防后面有?辆汽车过来,冲他按了按喇叭。

    他如?梦惊醒,退到了路边。

    那是辆出租车,一直开到前面的院墙下。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身高腿长的大?男孩,他笑着转身,将手递到车里。

    然后——接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子。

    与白日工作时的严肃拘谨不同,钟黎穿得很?休闲,白色半高领内搭,奶茶色长款大?衣,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温柔文艺,头发随便挽了个结。远远望去,纤长高挑,自然柔美,有?种被岁月洗礼铅华洗净的感?觉。?y

    那个俊朗高大?的青年?替她拢了拢衣领,搂着她的肩膀从?远处走来。

    两人有?说有?笑,极为亲密。

    在距离这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两人拐了个弯,一道进了院门。

    覆满积雪的地面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

    一大?一小,相依相偎,如?一对璧人。

    他们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空荡荡的院门口只剩下苍白的雪。

    容凌仍站着,很?久都没说话。

    谢平频频看他,终究是不忍:“回?去吧。”

    他将手搭在容凌肩上?,却扑了个空——容凌和他擦过,径直上?了车。

    -

    之后一段时间钟黎没怎么见过容凌,他似乎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钟黎说不清是庆幸居多还是复杂居多。

    但他俩如?今的身份,确实没有?再交集的必要。

    钟黎除了忙着工作就是忙着教导学生,那段时间有?个学生身体不好,一直不停咳嗽,钟黎问她有?没有?去看病,她支支吾吾说买药了。

    这样答非所问,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咳嗽可大?可小,别拖成肺炎了。”

    在她的威慑下,那姑娘只好答应礼拜五下午跟她一道去了医院。

    等着拍CT的时候,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推车滚过的车轮声不绝于?耳。

    有?赶时间的病人家?属从?岔道冲过来,没瞧见她,将她撞得一个趔趄朝后面倒去。

    脑袋磕在墙上?,她疼得蹲下来。

    再睁眼,早没了那人身影,只有?空气里快消散的一句没什?么诚意的“对不起”。

    钟黎只能自认倒霉。

    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谢谢啊……”钟黎感?激地抬头,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同一时间钟黎低下头去盯自己的鞋尖。

    脸还是平静的那张脸,心里却乱糟糟犹的,原本四周嘈嘈切切的人声好似也在刹那间消失了。

    四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也荡然无存,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让钟黎无来由感?到苦涩。

    好在他只冷淡地扫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轻飘飘丢下一句:“小心。”

    “老师,这是你朋友吗?”学生好奇地走过来,望他的背影。

    “你还没轮到呢?”钟黎笑着揭过这个话题。

    女生哀嚎一声,这才惊觉已经轮到她,着急忙慌朝监察室门口奔去。

    那个礼拜天都是阴阴的,钟黎的腿也很?难受。虽不是不能忍耐的疼痛,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去了两次医院也是无果,直到那个礼拜天顾西月来看望她,递给?她一捆中药。钟黎喝了几天,感?觉身体暖洋洋的,没有?那么难受了,可她盯着褐色发皱的药纸又有?些恍惚。

    “等过几天休息了,我带你去海坨山那边玩,我有?个朋友住在那边……”她小嘴叭叭个不停,细嫩的手里掰着一只粑粑柑,说话时摇头晃脑的,像个喜庆的粉瓷娃娃。

    钟黎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开口:“以后不要给?我拿药了。”

    顾西月愣怔回?头。

    “我跟你哥,实在不适合再有?什?么往来。”

    顾西月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不知是被她猜到了这药是谁拿来的,还是为自己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送个药都能出岔子。

    她可怜巴巴地说:“那你自己跟他说,我就是个跑腿的。你知道的,我的零花钱都在他手上?,我反抗不了的。”

    说得钟黎也觉得她可怜。

    送走顾西月,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露出脑袋,明晃晃的直射到地面上?,晃得人眼晕。

    钟黎犹豫了会儿还是拨出那个电话。

    一段冗长的寂静,久到钟黎以为他没有?接起,可看一眼电话,是接通的。

    她的喉咙也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一段心照不宣的再次沉默。

    他在那边笑了一声,到底是率先开口:“有?事吗?”

    钟黎总感?觉他的语气疏离到两人好像只是陌生人,她咬了下唇,闭了闭眼:“你不应该让西月来送药。”

    “理由?”他约莫是笑了一声的,但那一刻声音生冷。

    钟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狼狈且苍白,她深呼吸:“不合适。”

    他又笑了一声。

    钟黎听?到打?火机翻盖的声音,清晰的金属机扩。

    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冷硬的表情。

    她觉得不能再拖延,否则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我要结婚了,容先生,请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等他回?应,她逃也似的挂了这个电话。

    其实远隔重?洋的那段时间不是没有?任何交集的,有?一次夜半她跟同学从?唐人街逛完街回?来,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她没多想就接了起来,清脆而快乐地喊了几声“喂”。

    连着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她诧异地把手机屏幕移到面前,是境内打?来的,显示是北京。

    她心蓦然被扯了一下,可没等她回?应,那边已经急促地挂断。

    只剩下一串嘈杂的忙音。

    这个电话,像是他忍耐到极致后的一次失智,然后又在理智崩坏的边缘,再次恢复了清醒。

    她没有?回?电,他亦没有?再打?来,事后谁都当这个电话没有?存在过。

    -

    送药风波后,两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哪怕是在海淀那边的接待所偶遇也当是陌路人一样,点个头就漠然转身了。

    王院士的身体康健多了,心血来潮要去旅行。钟黎怎么都不让,为此还和李海洋、周静吵了一架,可他们已经买好了票,她不放心,只好也黑着一张脸跟他们一道上?了车。

    一开始是想要自驾游的,但这路程实在是太遥远了,连着一天一夜,她压根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终于?到了检查站,他们在白雪皑皑的站口修整了一段时间,复又北上?。

    钟黎站在一块岩石上?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

    原本打?算玩两天就折返,因?为受到寒流和冰雪天气的影响,闭关十天,他们暂时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钟黎这次发到

    一刷新发现有?人点赞她,可再刷新,那个点赞已经消失了。

    钟黎的心一直跳,犹豫着去点开那个账号。

    一看就是小号,是这两天注册的,看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连头像都没有?设置。

    她知道不该胡思乱想,但她这个私人账户知道的人并?不多,平时除了徐靳、杨珏这几个好朋友外不会有?别人给?她点赞。

    就算是路人手滑,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钟黎摇头,不敢往下细想。

    虽然因?为不可抗力没办法回?去,待在这里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但总体还是愉快的。此处虽然条件简陋,人民淳朴,且风景实在不错,钟黎很?多漂亮的自然风光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

    可待到次礼拜的时候,王院士在餐桌上?笑着笑着忽然皱起眉头,几个师姐弟脸色都变了,连忙起身扶住他。

    把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插上?了氧气管。

    病房外静悄悄的,钟黎望着惨白的墙壁手一直抖,捏一下,冰凉一片。

    耳边又想起方才主任把她和李海洋几人叫到办公室时交代的话,说王院士这个情况不容乐观,要马上?进行手术。不过这地方医疗条件实在简陋,医院里更没有?敢做这个手术的人,王院士这样重?量级的人物,要有?个闪失……院方建议他们向外地求援,急调有?经验的专家?过来协助救治。

    可现在这个情况,就算能联系到相应的专家?,谁愿意过来?

    就算人家?愿意过来,恐怕也进不来,各中手续又非常繁琐,需要何等的斡旋不好说,更没人敢做这个担保。

    钟黎没有?退路,只好走到廊道的尽头拨出那个电话。

    他应该是在忙,一开始没有?接,等她挂断后,过了几分钟才重?新拨回?来,问她有?什?么事情,语气冷淡,波澜不惊。

    钟黎那一刻是迟疑的,迟迟没有?开这个口。,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是不想麻烦他,直觉可能会连累他陷入困境,他们这样的人最忌讳被人逮住把柄大?做文章,二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许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正色道:“出什?么事儿了?”

    钟黎攥着手机,进退维谷。

    他的口吻倏然严厉起来:“钟黎,说话!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的眼眶忽然发酸,到底还是跟他开了这个口。

    -

    夜半时分,病房里很?安静,暖气徐徐地供着,窗外是月色下白到反光的霜雪,覆在青黑色的土地上?。视野里,似乎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苍茫而暗沉。

    王院士睡颜安详,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陈老和带来的另外两个医生给?他做了详细检查后,回?头给?她递了个神色,指指门外。,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黎会意,轻手轻脚地跟他们一道离开了。

    陈老年?过六十,看上?去精神却非常好,头发花白没有?一丝杂色,面庞却红润如?年?轻人,笑着跟她打?了招呼,又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

    钟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跟他致谢。

    “别谢我,谢小五吧,大?半夜把我从?宿舍叫起来。老头子这刚刚穿好衣服,还没洗漱就被人揪上?了直升机。”

    “小姑娘,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了你,他愿意担这样的责。你知道他走这种程序是要承担多大?的风险的吗?很?容易被人揪住做文章。”

    ““我老师是国之栋梁呀,出了事是多大?的损失?我想谁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我跟他只是朋友。他人好,才愿意帮这样的大?忙。”

    陈老只是笑笑,不再问了,转身离开。

    钟黎却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却有?人从?外面进来跟她说有?人找。

    累了一天没合眼了,钟黎本就头晕脑胀,听?到这话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李海洋或者周静呢,应一声侧着头将头发放下来,边走边将之缓缓扎起。

    到了外面,寒风瑟瑟,院子里的灯光不甚明晰。

    一轮明月悬在头顶,像清亮如?镜的圆盘,仿佛就挂在院中那棵大?树的树梢上?。

    有?个人负手站在树下等她,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大?衣。

    那一刻,钟黎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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