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3章

    淡的花束被轻轻搁在墓前,沈老站着,沈多意蹲下把两座墓碑擦了擦。他低着头,细细地擦墓碑上刻的名字,和他爸妈照片中的脸庞。

    “爷爷,你先说吧。”

    沈老开口道:“云生,嘉雨,上午多意带我去体检了,没什么事儿,还是那几样老毛病。降压药一直吃着呢,拄着拐杖也好走,我前一阵还学会叫外卖了,挺新鲜的。”

    “昨儿下了雨,今天冷飕飕的,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啊?”

    “旁边那块墓是给我准备的,这样说话费劲,等我什么时候到子了,我就去找你们俩,咱们一家团聚当面说。”

    “爷爷,越扯越没边了。”沈多意手里攥着擦墓碑弄脏的纸巾,也不起身,就蹲在两座墓碑之间。他轻轻开口:“爸,妈,爷爷都挺好的,我也都挺好的。换了份新工作,同事上司人都不错,我跟大家处得也很好。”

    “你们太懒了,从来不给我托梦,不想我啊?”沈多意把那束小花拆成了两把,然后两座墓前各放一把,“但你们得保佑我,让我早升主管,涨工资。”

    他低着头,微微停顿后说:“我最近挺开心的,比过去几年都要开心。”

    沈老好奇道:“发生什么好事儿了?”

    “跟你说不着,老抬杠。”沈多意说,“爸妈,如果你们给我托梦的话,我悄悄告诉你们。”

    天阴恻恻的,云朵堆积又下起了雨,这种天气让人犯困,想窝在被子里睡觉。

    戚时安就有点疲乏,面前的蛋糕也觉得索然无味。他妈妈孔因虹穿着一身精致的套装坐在对面讲电话,说着一些越听越困的专有名词。

    “烦了?”

    电话挂断,孔因虹的问题直接抛来,戚时安调整坐姿,顺便偷看了一眼手表,无奈道:“妈,从接上你到吃午饭,再到切蛋糕,你就没怎么笑过。”

    孔因虹端坐着,淡淡地说:“笑太多会长皱纹,而且聊些琐事而已,没什么好笑的。”

    戚时安问:“你见着我不高兴吗?”

    “高兴,但是觉得你有些变化。”孔因虹审视着戚时安,“你以前很像我的,也不会问东问西,感觉你话变多了。”

    戚时安应付道:“想哄你高兴而已。”

    “不用哄我高兴,看你事业有成,在自己的领域有所成就我就很高兴了。”孔因虹拿起刀,把燃半截的蜡烛吹灭,“我只吃一小块,剩下的你包圆吧。”

    戚时安伸手阻挡:“还没有许愿。”

    “没什么好许的,我又不信那些。”孔因虹一刀下去,“游思给我寄了礼物,你们联系多,改天替我当面谢谢她。”

    戚时安“嗯”了一声,不再说些什么,沉默着吃起蛋糕来。

    外面还飘着雨,那祖孙俩奔波了一整天,又上下那么多层石阶,运动量大大超出所能负荷的范围。打道回府后沈多意立刻伺候沈老上床休息,等沈老睡着才歇下来喘了口气。

    他趁空着便霸占了躺椅,仰面坐了会儿发觉还不如蒲团舒服,于是又转移到了地上。拿着那本《地方志集成》继续,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钟头。

    期间太过专注,没听见短信发来的提示音。

    窗外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一阵风呼进来沈多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得去换件衣服。把书签夹进书里,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戚时安”,沈多意记得今天是对方妈妈的生,按理说不应该有空打来,于是接通后直接问道:“喂?有什么事儿吗?”

    戚时安回答:“没什么大事儿,今天空气挺润,想看看你愿不愿意出去转一圈。”

    沈多意在外面转了多半天,其实有些累了,他听着对方有些低沉的声音,说:“今天不是陪阿姨过生吗,结束了?”

    “嗯,我妈兴致不高。”

    这句话含着些无可奈何,也含着些失落,沈多意向来心软,立即问:“去哪儿转一圈?我今天上午出门了,得看看用不用加点油。”

    戚时安这才说道:“不用,我就在温湖公寓门口,你直接出来吧。”

    准备换的衣服也没换,沈多意直接拿着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

    雨天路滑,但车少人少,戚时安的开着车在路上疾驰,没多久就出了市区。沈多意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上,他头一回坐跑车,感觉很不错,甚至也想买一辆。

    但是考虑到价格,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上午去哪了?”戚时安打破沉默,“累的话调下座位,睡一会儿。”

    沈多意说:“不累,上午带我爷爷去医院体检了,然后又去墓园看了看我爸妈。”

    戚时安停顿片刻,思考这个话题还能不能进行下去,毕竟他不愿意提任何可能引起对方低沉情绪的事情。

    “爷爷身体还好吗?”

    “嗯,毛病还是那几样,别的没什么。”

    聊天又断了,沈多意知道戚时安怕戳他痛处,便主动换了话题:“你呢,给阿姨庆祝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兴致不高?”

    戚时安委屈道:“她就那样,要是我现在的妈,肯定开心死了。”

    沈多意不知道戚时安的亲妈什么样儿,但觉得戚时安的语气有些搞笑,笑够了看向窗外,他们环山而上,正在雨中驰骋。

    “戚先生。”

    突然这么称呼,戚时安微微皱眉:“怎么了?”

    沈多意打着商量问:“等会儿能不能让我试试你这辆车啊?”

    男人嘛,都好这一口。戚时安松了口气,被那句“戚先生”抓挠了一下,结果只是想试车,但他却假意推拒:“你驾龄多少年?以前开过跑车吗?”

    “跑车没开过。”沈多意似是没想到戚时安会拒绝,“可我考驾照的时候很顺利,技术挺好的,而且我幼儿园的时候就会骑自行车了,这方面挺擅长的。”

    戚时安绷不住了,笑着妥协道:“知道了,反正买了意外险。”

    一说保险,沈多意想起什么似的:“‘智行人生’你是不是还没买?”

    “没呢,我那么忙哪顾得上啊。”戚时安假意责怪,“你都是明安的员工了,怎么还老惦记着给保险公司创收?”

    沈多意反唇相讥:“我倒想给明安推销啊,可我自己都赔了十几万,招牌已经砸啦。”

    还惦记着那十几万呢,戚时安握着方向盘笑:“忙完这阵我必须帮你投资了,以后别再念叨那十几万,我觉出来了,那十几万是咱们俩发展路上的绊脚石。”

    沈多意不好意思地抿着嘴乐:“雇你还得花钱,能打折么?”

    戚时安说:“能,你夸夸我。”

    窗外是盘山公路,一方开阔,一方是密实的绿树,沈多意四下张望,倏而低着头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前半句说完卡壳了,戚时安心痒难耐,后半句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沈多意要说这么直白肉麻的话给他么?

    戚时安咬着牙催促:“快说。”

    沈多意忽然小声说道:“今天扫墓,我告诉我爸妈最近过得很开心,比过去几年都要开心。”他说完扭头看着窗上的雨滴开始笑,“我夸完了。”

    戚时安握紧方向盘,他是世无其二的令沈多意开心的人吗?

    是的话,他更加开心。

    不是的话,他继续努力。

    环山而上,

    到了山顶开阔处便停下,

    车门一开,

    携着细雨的大风从四面吹来,感觉从肉体到灵魂都被强制荡涤了一遍。

    周遭矮矮的栏杆毫无安全感,这儿本来就不是风景区,

    所以没怎么建设过。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树,还是乱石,

    全都自然又随意的生长堆砌着。

    沈多意出门时没换衣服,

    此时冻得隐隐打起了冷颤,但面上装得云淡风轻,

    说:“这一片不好发现,你以前来兜过风?”

    戚时安把长风衣脱下,

    哗啦一甩罩在了沈多意身前:“这样还冷么?要不回车上?”

    风衣内里热烘烘的,带着戚时安的体温,

    沈多意瞬间就还了魂,说:“不冷了,那边有石凳,

    去坐会儿吧。”

    他们俩转移到了石凳上,

    放眼望去都是绿色的山丘和公路,戚时安这时才回答:“其实我差不多每年的今天都来这儿吹风,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和章以明带着两瓶酒来。”

    沈多意明白过来:“你是每年的这一天都心情不好吗?”

    “谈不上不好,有点郁闷吧。”戚时安微微停顿,

    不确定对方是否想听他啰嗦。沈多意主动道:“你和章先生是好朋友,想必和他来是为了能够倾诉,那既然这次让我陪你来,就跟我讲讲吧。”

    戚时安感激沈多意的体贴,说道:“我干休所那个妈你见过,直率热情,跟我和我弟什么都讲。但我亲妈不是,她不大声讲话,更不会嬉笑怒骂,干什么都跟没放盐似的,特别平淡。”

    沈多意忍不住笑:“头一回听这种形容。”

    “真的,她还特别严格,我小时候生病请假,她不先关心我难不难受,第一关心的都是会不会耽误学习。”戚时安的T恤被风吹得抖动着,“拿过生这事儿说吧,一年不见挺想她的,但她跟应付差事一样,蜡烛吹一半接起电话开始处理工作,把我晾在一边。”

    戚时安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轻瞪眼,跟小孩子告状一样。倾听的人同仇敌忾不至于,但应该顺着指责两句,可沈多意看在眼里,觉得特别想笑。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戚时安抬手打了个响指,“你觉得我妈做得对么?”

    沈多意不答反问:“你妈妈是不是事业女性?”

    戚时安回答:“是,她和我爸是读博的时候认识的,后来离婚也不是因为什么矛盾,跟明星似的,因为繁忙的工作聚少离多,就分了。”

    不待沈多意接话,他继续分析:“其实就是性格不合,我爸是书生一个,也闷,两个人能谁都不吭声待上三天三夜,后来我爸和现在的妈结婚了,每天都挺高兴的。我妈找了个作家,比较浪漫,也比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开心。”

    沈多意沉思片刻:“冒昧的问一句,阿姨是不是比较有傲气啊?”

    戚时安说:“比较有傲气?我妈的傲气都冲破平流层了。怎么问这个,三言两语就感受出来了?”

    “不是。”沈多意裹着风衣,“小川和你的性格差异挺大的,他像阿姨,活泼。你更沉稳,但是又自负,所以我猜是像你亲妈。”

    戚时安不满道:“我自负?”

    不知道从周围哪棵树上吹来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戚时安的头发上,沈多意伸手帮对方抓下来,扔掉后又注意到对方脸上细密的小雨珠。

    他没忍住,用手背轻轻地给戚时安擦了擦脸颊,像哄小孩一样的说:“你何止自负,有时候还透着优越感。”

    有些凉的手背蹭在脸上,戚时安一动不动任沈多意宰割,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冒犯过你?如果有的话,我向你道歉。”

    沈多意哈哈大笑:“你想哪去了,我说的是你骂人家‘废物点心’。”

    他们把石凳都捂热了,戚时安讲了生蛋糕好不好吃,沈多意讲了扫墓买的花有点少,像拉家常一样在山顶互相倾诉,天气阴雨连绵,他俩的心情却越来越明朗。

    后来绵绵细雨有变大的趋势,戚时安一件T恤也快透了,他们便决定离开。戚时安还记得沈多意的请求,上车前问:“要不你开下去?”

    沈多意却犹豫了:“还是算了,下着雨又下山,我觉得有点冒险。”

    “那下周再出来一次,到时候你载我。”戚时安直接定了行程安排。车子启动,他们沿着山间公路离开,雨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视线。

    到了温湖公寓门口时,雨滴密集得已经连成了线,打伞都遮挡不住多少。沈多意扒着车门犯难,半晌过去出着小洋相说:“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戚时安顺势说:“雨这么大,坐两会儿吧。”

    这阵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没多久就变小了,天色渐晚风也更更冷,沈多意准备回家,车门都开了一条缝又停下来。

    戚时安问:“怎么了?风衣你穿着吧,这段路别吹感冒了。”

    沈多意说:“章先生平时很忙吧?”

    “嗯…忙完工作忙约会。”戚时安一时有点懵,“你问他干吗?”

    沈多意说:“那以后你心情不好需要上山吹风的话,就叫我吧。”

    车门打开又关上,风灌进来又被隔绝在外,沈多意穿着风衣快速跑进了公寓大门,而戚时安还在愣神。半晌过去,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想起沈多意面对面给他拭去水滴。

    天擦了黑,万家灯火亮了起来,温湖公寓外停着辆跑车,里面的人独自开心,开心完又脸红了大半个钟头才走。

    之前一周明安各部门都被会议折磨着,新的一周总算能喘口气了,然而咨询部和投资部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投资部要不断观察行情数据出材料,而咨询部要及时接收投资部的作业,然后再整合出方案。为了方便,几个部门全部集中在会议楼层开会,几道透明的玻璃门和玻璃墙间隔着,仿佛处在一间大型会客厅。

    距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有的还在吃着早餐,沈多意坐在第一排,顺便帮还没来的齐组长占了位子。

    “章先生,早!”

    “早啊,今天穿这么漂亮,想让我讲话的时候走神?”

    沈多意闻声抬头,看见章以明西装革履地走到了前面,随后下意识地朝隔壁望了一眼,隔着玻璃看见戚时安也到了。

    隔壁外汇部的同事在和戚时安打招呼,戚时安拎着一大包早餐在前面落座,然后又是熟悉的会前准备动作,解袖扣,挽袖子,恨不得把领带也抽了。

    “戚先生,您的笔记本。”

    安妮去三十层跑了一趟,戚时安接过,翻到最新一页后开始边看边写,利用最后几分钟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

    写完盖上笔帽,状似无意地往隔壁一扫,结果正对上沈多意的目光。

    戚时安心头一紧,拿起本子晃了晃。沈多意一愣,随后拿起桌上的钢笔摇了摇。

    会议开始,章以明正式对咨询部进行培训,戚时安也已经在投资部门开讲。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沈多意压低声音问主管:“唐主管,齐组长怎么还没到?”

    唐主管低声回答:“请假拍婚纱照去了。”

    “噢噢。”沈多意坐好,没想到齐组长动作这么利索,看来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喝喜酒了。想到这儿又心起来,不知道孟良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女朋友。

    “沈组长,你画图快,把上季度的营销板块比例画一下,基本数据和净率也算出来。”

    沈多意才发觉自己走神了,急忙拿起笔:“给我两分钟。”

    工作证相当于一把尺子,沈多意出图加估算的速度和质量已经在几个部门出了名,但凡开会需要用到,他拿起笔和工作证就上。

    会议持续了大半天,午饭集体延迟了将近两个小时,但是老板也跟着辛苦的话,大家似乎就没什么怨言了。戚时安虽然吃得多,但也能扛得住饿,等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仍然选择先做完总结。

    章以明很没义气地站在门口:“我直接走了啊,三点约了证监会的人。”

    戚时安头都没抬,直接摆了摆手。他安生地坐在桌后做总结和安排,独自分析资料和数据,顺便写了下午给咨询部培训的内容大纲。

    安妮端着几份餐盒走进来,厚地毯消掉了高跟鞋的声音,她把午饭摆在桌上,小声提醒道:“戚先生,趁热吃吧。”

    戚时安仍没抬头:“嗯,你去休息会儿吧,然后把上午的会议记录出来。”

    安妮又无声地走了。员工们吃完都去休息室或办公室小憩片刻,戚时安独占一层楼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戚先生,还没忙完啊?”

    戚时安终于抬起了头,见沈多意正吸溜一瓶酸奶走进来,问:“你吃完了?”

    “嗯,请你喝酸奶。”沈多意从兜里又掏出一盒酸奶。

    戚时安直接拆穿:“周一的餐后小食是酸奶和猕猴桃,每个人不限量供应,怎么成你请我了?”

    沈多意在前排坐下:“餐厅食谱你都知道啊?那今天咨询部哪个保洁阿姨轮班?”

    “王阿姨吧。”戚时安瞎掰,顺便把笔在指间转了转,“你一来就打扰我,我这儿还没写完呢。”

    最后两口吸溜得声音很大,沈多意把酸奶喝完了:“如果不是公司机密的话,你口述我执笔吧,你先吃饭。”

    笔跑到了沈多意手里,戚时安的手里换上了勺子,空荡荡的会议室就他们两个,戚时安说两句吃两口,顺便等沈多意写完。

    “对了,下午给你们培训我要重点说说止损,认真听。”

    “好的,戚老师。”沈多意写满了一页,翻过去说,“不要突然点我提问就行。”

    下午,投资部分组做数据透析,戚时安连轴转给咨询部培训,他站在大屏幕前不停输出,座下的员工认真吸收。

    “关于流通盘就先说到这儿,投资部时刻更新市场数据,行情走势可能会稍有变化,但不会差很多,下面说说‘止损’。”

    戚时安突然发坏:“沈组长,你之前那份应接方案带了么?”

    沈多意没带,但他开会都会带着优盘,方便开完拷贝资料,便回答:“优盘里有,您现在要用吗?”

    戚时安直接打开了优盘,里面一堆文件中夹杂着一份“高血压患者健康食谱”,沈多意不好意思地抓抓下巴,庆幸自己没下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组长这份方案做得很好,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关于‘止损’的,虽然不太细致,但想法和思路很棒。”戚时安说,“很多客户不懂要‘止损’,更不会遵循鳄鱼法则,所以实行起来一直比较吃力。”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