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5章

    季尧说:“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宫人哆哆嗦嗦地道:“宫中并没有叫杨贺的公公。”

    季尧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空白,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没有?”

    他自言自语,“怎么会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他声音低,仿佛一张拉满绷紧的弓,稍有不慎,就是山洪崩塌。

    季尧平静地问:“现在是哪一年?”

    宫人伏在地上,说:“长熙,长熙七年。”

    刹那间,季尧只觉浑身发凉,彻骨的寒意蹿遍了四肢百骸。他偏过头,一方铜镜立在几步开外,昏昏暗暗地映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镜中人脸色苍白,嘴唇薄,眉梢眼角透着股子病态阴鸷,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森冷地看着他。

    季尧面无表情地和镜中人对视着。

    他又陷入了那场噩梦里。季尧想。

    。

    季尧小时候总做这个梦。

    噩梦。

    梦里他成了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举目望去,满目都是空茫茫的,寂寥孤独,真正的孤家寡人。可自他登上帝位,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季尧看着铜镜里的人,过了半晌,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床边,平直地躺了下去。

    两个宫人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梦而已,梦总会醒的。

    季尧习以为常地闭上了眼睛。

    寝宫里死一般寂静,好像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只有漏壶滴滴答答的,水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每一滴都砸在心上,沉闷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季尧面无表情地又坐了起来,骂道:“你们是死的么!把漏壶搬走!”

    宫人当即连爬带滚地将漏壶搬了出去。

    寝宫里彻彻底底地静了下来,宫灯幽幽地亮着,季尧睁大眼睛,掌心在杨贺常睡的那一侧用力摩挲,冰冰凉凉的,像从来没有人在他身边睡过一般。

    季尧躺不住了,赤着脚走到了宫门边,宫门外的宫人禁军一见他,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季尧浑然不管,抬起头,东方云霭深深,隐约露出了一点日头将出的光,季尧心里松了口气,索性直接坐在了殿外的朱红槛上,一眼不眨地等天亮。

    天亮了,噩梦就醒了。

    周遭的宫人禁军无不匍匐在地上,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季尧喜怒无常,动辄杀人斩首,身边伺候的人都不知换了多少茬。

    季尧心不在焉地想,等他醒了,他要杨贺来见他,不,他去找杨贺。

    杨贺近年越发娇气贪睡,天冷的时候不愿意起,去岁隆冬,季尧还将早朝的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他要钻进杨贺被子里,把他亲醒。

    杨贺没睡够的时候脾气大,闭着眼睛,眉毛不耐烦地紧皱着,季尧掐他的下巴亲上去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要被咬的,像只矜贵娇气的猫,被搅了好眠,不高兴,迷迷糊糊地挥着尖尖的爪子。

    季尧心头都热了热。等待的时候最是难熬,一刻都像过了几个时辰,季尧等的有点不耐烦了,说:“怎么天还不亮?”

    跪在近前的宫人小声道:“就,就快了。”

    季尧说:“那朕怎么还不醒?”

    宫人抖了抖,茫然地望着季尧,却不敢忤逆他,“……陛下,陛下您再去歇一会儿?”

    季尧没有说话。

    慢慢的,东方露出鱼肚白,霞光绽放,日头也升了起来。

    季尧脸色却一点一点变得难看。

    这个梦怎么还不醒,明明以前天亮了,他就醒了。季尧焦躁地站了起来,一个宫人大着胆子问,“陛下,您今儿上朝吗?”

    季尧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蓦地抬手狠狠砸在门上,砰的一声闷响,手掌霎时间红了。季尧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疼得不像在做梦,他也没有醒来。

    季尧慢慢地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现在是哪一年?”

    宫人吓坏了,抖得像筛子,不敢说话。

    季尧又问:“杨贺呢?”

    没人能开口。季尧脸色煞白,困兽似的,死死盯着面前伏跪着的人。

    突然,季尧抬腿就往内官监走去。

    他越走越急,高高的宫墙耸立着,宽阔的长道仿佛变得没有尽头。季尧身上还穿着亵衣,头发散着,赤着脚,神色可怖,他过处无不簌簌跪了一地,无人敢直视帝王失仪。

    内官监,杨贺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夏日里蝉分外多。

    树荫笼了窗子,逢着天气好,杨贺喜欢靠窗看公文,懒洋洋的,思索时,几根细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窗棂,季尧叫一声,杨贺抬眼看来,慵懒又漂亮。

    季尧盯着那颗树,帝王来得突然,内官监的秉笔太监衣冠不整地跪着,心惊胆战。

    “杨贺呢?”季尧声音低,一字一句问得慢,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秉笔太监惊惶无措地叫了声陛下。

    季尧看着面前人,脸上露出疑惑,说:“杨贺呢?”

    “你是谁?”季尧问:“我的杨贺呢?”

    季尧说:“这是他的地方,”他伸手指着那间屋子,“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敢住这儿?”

    没有人说话。

    “杨贺——”他看着那身朱红的内侍衣裳,眼睛都似被烧疼了,他攥着他的衣襟,神态癫狂,声音陡然拔高,“杨贺在哪儿?!”

    满院子里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内官监秉笔太监腿都软了,脸色惨白,“陛下……陛下,内官监没有这个人啊。”

    话还未落下,就是一声惨叫,季尧狠狠将人扔了出去,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口发冷,怒道:“胡说!”

    “他就在这里!”

    季尧呼吸急促,他不喜欢这个梦,恨透了,可无论做过多少回,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

    好像这才是真实。

    他记忆里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一场梦。

    太荒谬了。

    突然,有个宦官颤颤地说:“陛下,这宫里叫那个名字的,只有一个人啊。”

    季尧猛的抬起头,仿佛看见了最后一缕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开口的宦官。

    宦官咽了咽,低声道:“先,先帝在时的大权阉。”

    季尧手都发颤,漆黑的眼珠子光芒更亮,声音压抑,语无伦次地说:“对,对,皇兄在时当权的,他当权。”

    “他在哪儿?杨贺在哪儿?”

    宦官抖得越发厉害,说:“死了。”

    季尧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宦官说:“杨贺……杨贺死了,七年前就死了。”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季尧耳朵里好像又听见了漏壶滴滴答答的声音,嗒,嗒,嗒,冰冷又缓慢,似乎透着股子嘲讽。

    “他怎么可能死?”季尧听见自己说,“谁敢杀他?”

    宦官脑袋磕在地上,惶惶道:“是您啊,您下的令,午门斩首……示众。”

    第64章

    人间苦(中)·梦醒了

    杨贺死了,死在长熙元年。

    季尧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他却笑不出来。如果杨贺是梦,那无数个日夜的缠绵是假的,陪伴是假的,他们之间的羁绊是假的,这些都只是一场梦么?

    他现在所处的才是真的?

    季尧迟钝地想,这太荒唐了。

    杨贺分明那么真实,他还记得杨贺身体的温度,杨贺的嬉笑怒骂,无不历历在目,这怎么能是假的?

    如果杨贺是假的,是他的妄想,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当真是一场噩梦。

    可梦会醒,季尧却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

    日头高了,天光灿灿,七月的天,分明热得人发汗,季尧却觉不出一丝热意,手指尖都是凉的。

    这个梦季尧做过很多次了,可以前的梦里,都是他坐高高地在龙椅上,远远的,只有跪伏着的人,一张张面目模糊不清。他说不了话,动弹不得,手脚都像生了根死死地困在龙椅里,周遭仿佛裹着重重雾霭,

    如今雾散了,一切无所遁形,偌大宫廷变成了荒原一般,苍白贫瘠,凄清又孤寂。

    季尧不甘心。

    他让史官搬来了元贞年间的所有史册。

    殿里空荡荡的,季尧将宫人都轰了出去,兀自翻着那些史册。他翻得很快,只在杨贺二字上停留。

    可无论他如何翻,杨贺的人生都在长熙元年戛然而止,同他没有半点关系。若说有关系,就是季尧下令,清阉党,诛奸佞,砍了杨贺的脑袋。

    大快人心——史书上如是评价。

    季尧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在杨贺二字上不住地摩挲,恨不能将薄薄的书页抠破抓烂,揪出个活生生的杨贺来。

    可又舍不得,季尧拿拇指细细抚平了那两个字,脸色平静,口中却好像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杨贺死在了长熙元年,那和他朝夕相处的,又是谁?

    季尧怔怔地坐在杂乱的史书堆里,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脸上终于露出了茫然无措。

    季尧没有去上朝。

    帝王反常,仿佛得了失心疯,太医院院正大着胆子来为他请脉。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