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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黄门摇了摇头。

    杨贺屈指敲了敲桌子,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太后薨,宫中钟声长响,满城皆悲。

    那几日天气不好,终日阴沉沉的,北风刺骨,小雨像绵密的针尖儿,打在身上都能生疼,整个宫闱都仿佛消了声,肃穆寂静。

    锦衣卫闯入内官监的时候,康平还在屋中小憩,为首的锦衣卫年轻挺拔,凛冽地像一把出鞘的刀,冷冷地说:“锦衣卫办案,内官监康平何在!”

    杨贺站在檐下,看着那个年轻锦衣卫的面容,锦衣卫百户萧百年。上辈子,他一手将他从一个小小的百户提拔成了指挥使。

    萧百年一直很听话。

    没成想,最后萧百年带着整个锦衣卫背叛了他。

    杨贺一直想不明白,萧百年为什么会背叛他?

    二人目光一对上,萧百年扬着下巴,说:“闲杂人等,退开。”

    杨贺露出个笑,侧身说:“大人稍等,督公还在小睡。”

    萧百年还年轻,远不如后来的沉稳,冷笑道:“小睡?且诏狱里睡吧。”

    康平被锦衣卫从屋子拽了出来,他久居高位,鲜有人敢这般怠慢粗鲁,当即气得面红耳赤,又慌又害怕,声音尖利,踉踉跄跄地怒骂着,不经意地一抬头,就见杨贺在檐下对他笑,霎时间,竟起了满身凉意。

    一切和上辈子发生的事没什么两样。

    康平完了。

    杨贺投司礼监李承德所好,不但将康平见不得人的账簿交给了他,还奉上了一匣子顶好的翡翠,将李承德哄得很开心,夸他聪明懂事。

    康平毕生的积蓄,都落在了杨贺手里。

    有贵妃在皇帝面前美言,不过几日,杨贺身上的靛蓝内侍衫就换成了深红。

    季尧第一次见的时候晃了眼,杨贺本就肤白,衣裳是大红,描了暗金,颇有几分贵气,三分宦官特有的阴柔,还有五分张扬惹眼的漂亮。

    正当太后丧期,杨贺手上裹了几圈白布。

    季尧笑盈盈地说:“恭喜公公高升。”

    杨贺:“殿下见笑了。”二人都在冷宫里,杨贺挽着衣袖,露出两截细瘦的手腕,黑色檀木食盒,白皮肉,活色生香。

    杨贺说:“今日殿下生辰,奴才不知给殿下准备什么,就备了一碗长寿面,祝殿下长寿安康,顺遂喜乐。”

    他声音不高,季尧听着,只觉得温柔极了,仿佛无边真情实意,忍不住恍了恍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长寿面,杨贺搭在碗沿的指头白皙莹润,勾得他想囫囵地一口狠狠咬下去。

    季尧开了口,语气很惊喜,又有些感动,“公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他不自觉地拿舌头顶了顶齿尖,心里像烧了团莫名的火,“杨小公公真是……”

    季尧抬起眼睛,眼里竟泛起了水光,低低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杨贺看见他眼里将掉不掉的水珠子也愣了下,心想,怎么还真哭了?

    他抬手摸了摸季尧的脑袋,说:“殿下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面要凉了,殿下先尝尝吧。”

    季尧:“嗯!”

    他很乖地接过杨贺递上来的木箸,抱着碗就狼吞虎咽,半点都不体面优雅。杨贺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季尧,季尧察觉了,抬起眼睛对他灿然一笑,有些少年的羞赧。

    杨贺顿了顿,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突然,他听季尧感叹似的说:“公公对我真好。”

    “公公,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这个问题,季尧问过,如今再问,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别有用心。

    杨贺看了他一眼,少年一只手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杨贺垂下眼睛,说:“殿下是主子,奴才对殿下好,是理所当然。”

    季尧定定地看着杨贺,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稚气又天真:“公公真好。”

    杨贺也笑了笑,“这几天宫里不太平,殿下宫中,可还安好?”

    季尧啜了口面汤,说:“我这儿冷宫,除了公公,鸟儿都不愿意来——”他突然啊了声,想起什么,眉毛皱着,“前些天嬷嬷掉井里去了,还是银环姐姐去找她才发现的。早就同她说了,眼睛不好夜里就莫出去,要出去也不知提盏灯。”

    “侍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白了,死不瞑目呢,”季尧小声地埋怨道:“哎呀,可吓死我了。”

    第12章

    冬去春来,一岁又一岁,转眼已经是元贞八年了。

    是杨贺再世为人的第三个年头。

    这三年里,杨贺掌着内官监,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再不是当初声名不显的小宦官。宫中人都道不要看杨督公年纪小,言笑晏晏的看着好相处,手段却狠毒至极,就是司礼监都要避他锋芒。

    毕竟,司礼监李承德老了。

    杨贺还未走近,皇帝寝殿里就传出砰的一声响,皇帝又发脾气了。

    伺候皇帝的小宦官早在门口候着了,一见杨贺,如同见了救星,说:“公公,您可来了。”

    皇帝宠信杨贺,他脾气一贯好,这两年来因着外戚却屡屡发火,旁人都不敢捋龙须,杨贺却总有让皇帝开怀的法子。

    “杨贺——”殿里传出皇帝的声音,“还杵在外头作甚,要朕去请你么!”

    小宦官抖了抖,杨贺抬腿朝里走,没抬头,跪地行了个大礼,“陛下万安。”

    季寰冷冷道:“万安——看看那些人的嘴脸,朕要怎么安?”

    季寰不喜欢当皇帝,当初太后在时,他为了不忤逆太后,收着敛着,按着太后的要求去做个皇帝。

    太后一薨,皇帝松了紧绷的神经,底下人奉上几件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皇帝玩儿得高兴,隔天御史台上奏的折子就送上来了。

    起初皇帝不以为意,含糊揭过,却惹得戚国公不满。

    戚国公是皇帝的舅舅。

    外戚势盛,皇帝到底是帝王,没了太后从中斡旋,矛盾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戚国公一向以皇帝亲舅自居,屡屡当众扫皇帝的颜面,皇帝忌惮外戚,反倒越发不耐和外戚亲近,就连对戚贵妃都冷了几分。

    杨贺说:“陛下息怒,不过几个忤逆的臣子,不必为他们动肝火。”

    皇帝瞪了他一眼,杨贺神色平静,看着皇帝笑,皇帝心情缓了缓,不高兴地坐了下去,烦躁道:“朕不过召了几个杂耍的入宫解闷,看看,都将朕说成什么了,当真没劲。”

    杨贺赞同道:“他们这些人确实没劲。”

    “只许自己开心寻乐子,偏要陛下舍了七情六欲,断了喜恶去做圣人佛陀,其心可诛。”

    季寰说:“就是见不得朕舒心。”

    他抽了份折子甩杨贺脚边,“还有弹劾你的,你瞧瞧,一个个义愤填膺,爱卿啊——”季寰说着,笑了起来,“你在他们眼里都成了蛊惑君主,祸国殃民之辈了。”

    杨贺弯腰捡了起来,没翻,有点儿委屈地将折子双手奉回御案上,道:“陛下,这帽子扣得太大了,奴才可担不起。”

    季寰说:“知你委屈,”他拍了拍杨贺肩膀,一只手搭在御案上,兴致勃勃地对杨贺说:“前阵子你说的那个鲁班传人,可寻着了?”

    杨贺道:“已在回京途中了。”

    “朕少时听太傅说,前朝骄奢,大兴土木修了问瑶台,里头景致极佳,囊括三十三楼,恢宏壮丽,可惜了,都被一把火烧没了。”

    杨贺眨了眨眼睛,玩笑道:“陛下要再建一座?”

    季寰哼笑道:“劳民伤财,朕要真建了,岂不是成了昏杨贺恭维道:“陛下圣明。”

    “不过,朕还真想见问瑶台再现世间,”季寰叹了口气,“别无他法,只好让人用木头雕刻,可朕总觉得宫里那些工匠雕出来的粗陋。”

    杨贺说:“陛下放心,此人浸淫此道三十载,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季寰展颜道:“贺之,这世上只有你懂朕。”

    “朕总觉得,上辈子朕与你亦是知己。”

    杨贺出了养心殿,正当春时,燕京的春总是缠绵悱恻的,空气里好像都透着股子柔软的花香。

    杨贺深深吐出口气,想起什么,转道走上另一条狭长的路。

    路上宫人侍卫见了杨贺,无不行礼,叫一声杨公公。杨贺慢慢地走着,总有几分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的恍惚,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梦。

    突然,帽子上被砸了一下,一团粉白相见的花跌在地上。他冷着脸看了过去,就见朱红墙头上趴着个少年,他两只手撑在墙上冲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怜春花灿烂,竟也不能让督公分它一眼,白白开得这么好了。”

    杨贺霎时间就被拉回了当下,“殿下好闲情,还拿花来砸人。”

    “谁让公公看都不看我。”季尧下巴枕在手背上,委屈巴巴地说:“我都看公公一路了,公公连一眼都吝啬……”

    “这是想谁呢,这么出神。”

    杨贺看着季尧,太后没了,没人再蓄意苛待他,又有杨贺照拂,不过三年,季尧再不是当初瘦瘦小小的孩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比他高了一个头,眉眼长开,颇有几分其母的夺目。

    杨贺慢吞吞地说:“想殿下——”

    季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公公想我什么?”

    杨贺好整以暇地说:“殿下这回脚底下踩的什么,可别又打滑摔个大马趴。”

    季尧说:“上回是我不小心。”

    他利落地翻过了墙,拿两只手捧着杨贺的脸颊,说:“喏,如今我就在公公眼前,不要想我了,看我,只看着我。”

    杨贺被他拿话噎了噎,心想,季尧如今是越发越矩,不知分寸了。

    第13章

    季尧还是住在静心苑。

    当初他宫里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宫婢,老嬷嬷死了,那两个宫婢也叫杨贺寻由头换了下去,另外安排了一个小黄门和两年少的宫婢。名为伺候,事实上,还有点监视的意思。

    杨贺毫无愧疚。

    这几年他们走得近,季尧越发黏他,一口一个公公叫得比谁都热乎,天真烂漫,乖巧又听话,都是招人喜欢的模样。

    可杨贺知道并不是如此,譬如他知道季尧虽不能入国子监,这些年看着浑浑噩噩长大,却不是大字不识,一无所长。季尧从来没有荒废过自己。

    季尧也不瞒他,只说宫里无聊,总要寻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不然就要发疯了。

    他是笑嘻嘻地对杨贺说的,杨贺问他,殿下以后想做什么?

    季尧想了想,看着杨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活下去。

    寥寥三个字,却让杨贺愣了愣,旋即,那小子就凑上来抓着他的手臂,笑盈盈地接着说,公公对我这么好,我得好好活着报答公公啊。

    杨贺心里冷漠地想,你死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口中却说:“殿下,抓太紧了。”

    不知是不是季尧长大了,力气也大,总喜欢挨着杨贺,抓着他,攥紧了,杨贺皮肉白软,轻易就留下了印记。

    杨贺轻声说:“殿下又长高了。”

    他不动声色地拿开季尧捧着他脸颊的手,少年人掌心带着年轻的热度,干燥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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