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静心苑里除了季尧,只有个老嬷嬷,还有两个粗使宫女。宫中人最会捧高踩低,季尧虽是皇子,却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被掐死,谁都没拿他当主子。入了夜,各自睡去,懒得再管季尧。这也方便了杨贺出入静心苑。
偌大宫殿里点了盏灯,季尧看见杨贺手中的药膏时,怔了怔,黑漆漆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杨贺看。
杨贺恍若未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殿下,将手伸出来。”
季尧哦了声,伸出几根手指头,根根都红着肿着,粗了一圈儿,看着有些可怜。
杨贺说:“冻疮难好,生了一年以后每年都要受苦的。”宦官的声儿细,杨贺语调一贯的不疾不徐,有几分柔和。
小孩儿恍了恍神,只觉被杨贺捧着的手指都发起了烫,着了火似的,季尧浑不在意地笑,小声地说:“不怕,也不怎么疼。”
杨贺跪坐在他面前,少年宦官垂着脑袋,手指揩了药膏,细细地抹在他手指上,指头,指缝,细致入微。不知怎的,却让季尧想到了毒蛇,仿佛一条细长冰冷的毒蛇慢慢地缠在他手上,吐着蛇信子,危险又让人着迷。
季尧眨了眨眼睛,看着杨贺,耳朵薄薄的,脖颈儿也是细的,白皙又脆弱,他忍不住叫了声,“公公。”
杨贺抬起眼睛,“弄疼殿下了?”
季尧咧嘴一笑,手指动了动,说:“没有,公公这样轻,哪里会痛。”
“好香啊,”他孩子气地凑近了闻,闻自己手指的味道,好像还带着杨贺微凉的余温,忍不住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下。
杨贺说:“殿下,药是外敷的,不能吃。”
季尧哦了声,说:“我喜欢这味道。”
杨贺不置可否,又听季尧轻快地说,“公公对我真好。”
“这宫里谁都避着我,”他看着杨贺,问,“为什么公公要对我这么好?”
杨贺不是善类。
季尧生于冷宫,长于冷宫,直觉比野兽还敏锐,第一次见杨贺他就嗅出了危险,后来再见,就是杨贺杀人。
后来那个小太监的尸体在水里沉了几日就被人发现了,小太监是司礼监的人,还在他身上发现了内官监的出宫令牌。
内官监常要出宫办差,除了每个人的身份玉牌,还多了一个出宫令牌,各处的令牌样式不一,直接就将矛头对准了内官监。
行凶之人栽赃手法简单粗暴,可司礼监和内官监早有龃龉,这几年来一直不和,明里暗里都要争个高低。如此一来,真相如何不重要,反倒成了两监的颜面之争。司礼监指着内官监要凶手,内官监斥他栽赃陷害血口喷人,不啻于火上浇油,双方斗得越发厉害。
季尧日日待在冷宫里,听老嬷嬷和宫女碎嘴嚼舌根,将事儿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么一个工于心计,手段阴毒的人,为什么会对他好?
季尧想不明白。
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平白无故的坏。
杨贺必有所图。
可他图什么?
杨贺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殿下是主子,奴才自当对殿下好。”
季尧心中冷冷道,说谎,可听着那句,殿下是主子,不知怎的,心里又有些痒痒的。他是他的主子,所以杨贺就会对他好吗?
季尧看着杨贺的眼睛,软软地笑了起来,虎牙尖尖的,一派烂漫,亲昵地道:“公公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着的,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会回报公公。”
第7章
季尧说的报答,杨贺面上感动,心里却半点都没有在意。
他帮季尧本就另有所图。
上辈子,皇帝的原皇后早逝,后来立的皇后是杨贺一手推上去的,生了嫡子,皇帝驾崩时不过三岁稚龄。
杨贺有意扶稚子登基。
以薛戚为首的世家属意立戚贵妃所生的长子为太子,他们斗的你死我活,最后却是季尧成了赢家。
这是梗在杨贺心里的一根刺。
内官监无端被泼了一盆脏水,康平被司礼监指着鼻子骂,气极了,彻查内官监上下。
杨贺做事滴水不漏,自然不会留下把柄。
查来查去,反倒查出几个有异心的小宦官,被康平狠狠杖打了一番,发落去了浣衣局。院中血迹未干,内官监一时人人自危,杨贺处事圆滑,有意无意地收拢了不少人心。
绿绮经了那么一桩事,将杨贺视为救命稻草,越发亲近起来。
杨贺心知肚明。
宫中寂寞,不乏宦官和宫婢互相依偎着取暖。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如今,杨贺只觉兴致缺缺,没有半点兴趣。
但这半点都不妨碍他将绿绮视为往上爬的梯子。
可人心难拿捏,少女心思藏不住,压不住,杨贺若即若离的,让绿绮颇有些患得患失,按捺不住,向贵妃进言,调杨贺去贵妃宫中。
话传到康平耳朵里的时候,康平大为不喜,杨贺也愣了愣,有点儿暗恼那小姑娘自作主张,给他招了麻烦。
康平细细打量杨贺,小宦官正当年少,皮囊好,乖巧会做事,是根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康平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怅然和阴暗的嫉妒来,近来杨贺差事儿办得越发漂亮,绕是他,也挑不出错,可不知怎的,却有些让他看不透了,若是杨贺有了异心——顿时脊背都冒冷汗。
杨贺如芒在背,看着康平怀疑的目光,扑通就跪了下去,眼睛直接红了,水珠子将掉不掉的,很是仓惶和无措。
他费了好些心思,才让老太监打消了猜忌。
可康平还是寻了个无足轻重的由头,打了杨贺一顿板子。
杨贺知道这是敲打之意,生生受了,寒冬腊月天,二十板子下去,杨贺险些没昏过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疼了,除了临死前脖颈的那一刀,那刀痛入骨髓,魂魄都似颤了颤,让杨贺记起就忍不住有些心惊。
兴许是留了阴影,杨贺乍一挨板子,痛楚都加倍了,变得无法忍受。
杨贺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怕疼。
绿绮知道后,跑去看杨贺,见他趴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模样,又气又心疼,眼泪吧嗒吧嗒掉,对康平都恨上了两分。
杨贺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终于把人哄走了,听见关门声的刹那,脸色也落了下来,疼得直抽气。
他把脸埋在枕头上,心里又记了那老太监一笔。
杨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突然察觉有人在看他,迷糊地睁开双眼,就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一个小孩儿正趴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杨贺心一下子悬紧,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有些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睁大眼睛,戒备厌烦又忌惮的模样。
这神情一直让季尧记了很多年,耿耿于怀。
季尧琢磨不透,却觉得杨贺这样子和平常冷静温和的模样大不相同,像受惊的小动物,很好玩很有趣,又怕杨贺叫出来,拿手捂住他的嘴巴,小声地说:“公公,是我。”
掌心贴着的嘴唇柔软,脸颊肉也是软乎的,睡久了,不似平常温凉,手感意外地好。
杨贺眉毛皱紧,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啊……”
声音也是虚的,季尧听着格外顺耳,热气如羽毛搔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季尧压着,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说:“我来看看你。”
第8章
“我来看看你,”季尧说得很真诚。
杨贺和他对视了一眼,辨别其中真伪,说:“殿下怎能纡尊来此?”
季尧眨了眨眼,故作懵懂地道:“你这儿可比我那儿好。”
冷宫虽大,可陈设皆旧了,凄凄凉凉的远不如这么个小屋子暖和。
“殿下还是尽快回去吧,”杨贺说,“若是让人发现了——”
季尧保证道:“不会,我很小心,他们发现不了。”
他软了语气,孩子似的撒娇,“我才刚来,杨小公公别赶我嘛。”
杨贺眼皮跳了跳,他神色镇定地看着季尧,当真是冷宫里出来的皇子,无人教养,没有半点皇家体面,可这么撒着娇,却让杨贺没法赶他回去了。
他眉心皱着,又听季尧委屈地说:“公公这么不愿意我来看你,那我回去了。”
“殿下——”杨贺看着季尧,脸上露出个笑,“奴才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季尧登时就笑了,眉眼弯弯,看着杨贺苍白的脸颊,清瘦的身体藏在被子里,趴着,平日一丝不苟戴着的冠帽摘了,头发散下来,有种模糊雌雄的婉约漂亮。
季尧得寸进尺,小动物一般,跪坐在床上挨近了杨贺,低声说:“疼不疼啊?”
靠得太近了,杨贺蹙了蹙眉,道:“上了药,不疼了。”
季尧恍若未觉,像是很心疼的,又深有经验地说:“哪儿能不疼,肯定疼的,母妃还在的时候总打我,力气肯定没有那些人大,我都疼得要命。”
杨贺静了会儿,说:“珍妃娘娘打殿下?”
季尧一下子捂住嘴,露出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杨贺,有点儿懊恼,他说:“公公别告诉别人啊。”
杨贺点了点头。
季尧分享小秘密似的,对杨贺说:“小时候母妃不高兴的时候就打我,我背不出书的时候,她也会打我。不过,母妃都是为了我好,她想我能讨父皇欢心,让父皇高兴,可父皇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
杨贺听着他还带几分稚气的话,小孩儿语调分明很轻,眼神却很纯粹,却让杨贺有些不适,有股子阴凉潮湿的劲儿盘旋在心头。
杨贺心不在焉地说:“那殿下一定吃了很多苦。”
季尧说:“公公对我这么好,以后我一定不让别人欺负公公。”
杨贺一怔,啼笑皆非,嘴角翘了翘,“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真的,”季尧眼神诚挚,看着杨贺,脑子里却浮现杨贺厌恶戒备的模样,甜甜地说:“公公对我这么好,我会对公公好的。”
杨贺说:“那奴才先谢过殿下。”
二人目光对上,季尧看着杨贺那双漂亮的眼睛,眼睫毛长,眼尾上挑,本该是冷艳的,却因着温软的神情像乖顺的猫。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杨贺的脸颊,杨贺下意识地偏开脸,叫了声,“殿下?”
季尧愣了愣,自然而然地拿手指拨开杨贺的头发,说:“公公要好好养伤,看公公这样子,我心疼坏啦。”
亲昵热乎的语气,有几分少年的轻快,不会惹人厌,好像再正常不过。
指尖却不经意地碰上了滑腻的脖颈,杨贺一僵,猛的偏头躲开,却扯得腰臀新伤,疼得哼了声,冷汗涔涔。
季尧手指停住,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无措地叫道:“公公……”
杨贺过了一会儿,才压下痛意,声音微哑,“奴才没事,殿下先回去吧。”
季尧沮丧地噢了声,见杨贺不看他,又说:“对不起,都怪我笨手笨脚。”
杨贺这才抬起头看着季尧,轻轻地对季尧笑,“不怪殿下。”
季尧盯着他不自觉泛了红的眼睛,没想到,这人对别人这样狠毒,自己却这么怕疼。季尧松了口气似的,说:“那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