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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姜似锦的一举一动皆在沈从易掌握之中,他的蹙眉,他的雀跃,他的掩饰,他都看在眼里,古井无波的冷眸终有波澜轻微泛起,可很快又归于平静。

    书信读完,姜似锦将信复折于函中,他抬头看向阶下的沈从易,问,

    “沈相将李将军的书信转呈于我,可是有事要与我商议?”

    沈从易微微俯身,“李将军信中虽只提及南方四道,可豪强逞能,世家称雄之事已是屡见不鲜。若坐视不理,放任自流,长此以往,必将危及朝廷,动摇社稷。太后明察秋毫,自是早已洞悉世族纵横跋扈之势,臣今日转呈此信,不过是更添佐证。臣斗胆进言,削弱世家大族事不宜迟,望皇上与太后早作打算,此其一。”

    “其二,如今南方四道形势危急,只是各道粮仓储备不足,需向当地富户买粮赈灾,所需资财甚巨,国库力有不逮,昨日皇上已经下诏,向百官公卿募捐,但却并未提及缩减后宫开支一事。”

    大梁后宫糜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先皇留下的妃嫔众多,开支巨大,俨然已成为国库的负担。

    “太后母仪天下,心系万民。故臣希望长安殿能率先垂范,节俭用度,为皇室宗亲作出表率。”

    其实就算沈从易不说,姜似锦也会带头,毕竟减免用度这种得罪人的事,需由上位者先行示范,方能以上带下,形成风气。

    “此事沈相所言甚是,今日回殿,我自会谕令后宫削减用度。长安殿每月例银的将会减半,以资国用。”

    “谢太后圣恩。”

    谏言完毕,沈从易直起身,李鸿岳信中所言之事,甚为隐秘,故他又道,

    “李将军信中所言,不宜外传,太后阅后可交由臣焚毁,以免横生枝节。”

    区区小事,自可代劳,姜似锦起身走至烛台,将书信的一角触上火舌,烧毁了书信。信纸泛着猩红的灰烬,在倾倒的茶水中化作一缕青烟,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殿内的气氛随着火光的熄灭而变得有些凝固,沈从易已无事可议,却并未退下,只因他还有未竟之事。

    “沈相今日入宫,为的应不止此事吧?”

    终是姜似锦打破了一室沉寂,他转过身,静静望着沈从易。

    沈从易亦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躬身一鞠,沉声到,

    “皇上大婚之夜,臣...万死冒犯了太后,却偶然得知太后是...男儿身。这些日子臣日夜思虑,也不解其中关窍,所以今日进宫特想请太后为臣解疑答惑。”

    垂下的视野里出现了宫装华美的衣摆,轻搭于臂肘之间的是一只手纤薄的手掌。

    是姜似锦缓步走下了台阶。

    沈从易在搀扶之下直起身来,抬头正望见姜似锦的浅浅一笑,

    “沈相且听我说个故事。”

    从知道自己穿书的那一刻起,姜似锦就无数次设想过,若被人发现身份,他该怎么解释才能保全自己,后来还要加上如何保全梁枫。

    若实话告诉这些人,他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一本只有大纲的,而他则是个原因不明的穿书者,他一定会被人当做疯子。

    也想过要借助怪力乱神来解释他由女变男的怪像,可是他发现这个世界虽然崇佛尚道,有巫蛊信仰,可是当权者们明明白白地只将作为其当做愚弄民心,稳定社稷的一种手段,他们骨子里唯一信仰的,只有权力。

    姜似锦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就只能从原身入手,他仔细翻阅了原身留下的所有物品。

    偶然情况下,他发现原身入宫后便极为隐秘地在资助着民间的某个人,不过这种资助持续时间很短,在她入宫第二年就彻底断绝了,是以无人知晓。

    可众所周知,原身孤苦一人,并无亲友,姜似锦花了极大的心力,去探寻这个神秘人的下落。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原身的经历委实太过复杂。

    出生于游商之家的原身,自小随同父母南北奔走,后来父母因罪被杀,她亦沦为贱籍,因为无依无靠,只能卖艺求生,又因容貌美艳,舞姿娉婷,被河北道魏州刺史相中进献给了端王梁晟,由此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原身半生颠沛,居无定所,卑贱如尘埃,没有人会在意她的人生,也没有人会珍藏她的过往,所以无论如何调查,也只能获得蛛丝马迹。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苦苦探寻两年后,姜似锦还是得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原身母亲在诞下原身时生的是双生子,除了原身外,还有一个男孩,只是听闻这个男孩先天不足,自小以汤药续命,甚少外出,是以鲜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在原身父母因罪被诛后,这个男孩更是下落不明。

    姜似锦猜测,原身秘密帮衬着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孪生兄弟,因为随资助附着的书信里有生辰祝福之语,而落款的日期亦是原身诞辰。

    梁朝律法严苛,动辄连坐,父母重罪祸及子女,与女子沦为贱奴不同,男子刑罚多与父母等同。

    或许正是因为鲜为人知,原身的双生兄弟才得以免于连坐之灾,可从此更加隐姓埋名,不敢将身份示于外人。

    纵是后来原身入宫得宠,但谨慎胆小又根基不稳的她也只敢暗中资助,一跃成为皇妃有能力保全性命后,双生子的“他”却早已命丧黄泉,为免此等旧事再掀波澜,原身也永远的把这个秘密藏在了心底。

    串联清楚了前因后果,当时的姜似锦如释重负,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或许也是剧情为穿书的他特意留下了“一条生路”,让他可以冒认原身孪生兄弟的身份,为自己编造一个合理的来历。

    朝堂内忧外患,权臣跋扈飞扬,稚子梁枫无所依靠,原身知自己大限将至,遂让双生的他代为入宫,照看孤子。

    这个故事并非没有漏洞,可妙就妙在原身在入宫之前的一切都神秘难寻,再怎么追查,也只能得到与姜似锦同样的答案。

    只是警惕如姜似锦,早已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细节销毁,长安殿当差的宫人也去旧迎新,被全部替换过,掌事女官扶珠即是在那时被调来长安殿的。

    正是因为铺垫好了这条退路,当年的姜似锦才敢在重重压力中走上前台,以至于后来垂帘听政。

    故事被缓缓道来,姜似锦竟好像真的经历了那对双生子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样,感慨万千,心中惘然。

    他紧紧盯住沈从易,敛气屏息,静待着眼前这个绝顶聪明的文臣向他宣判。

    曾在无数个夜晚被精细演练过的说辞能否成功,就再今日一举。

    姜似锦口中的故事无疑带着些许离奇,可每个环节又丝丝相扣,旧朝尚有狸猫换太子这等异事,双生子互相取替也并非不可实现,何况故事中的诸多细节皆可考证,姜似锦犯不着撒下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

    而且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一模一样的容貌,极度相似的习性和大相径庭的性格,每一处都在印证着双生子的存在。

    大殿空寂,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悄然蔓延,它们好似能化实质,慢慢将姜似锦胸腔里的气流挤压殆尽,他好似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沈从易冷锐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刃,又像涌动的暗流,悄无声息里就将姜似锦压迫得想要缴械投降。

    长袖下紧握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掩藏着的惊惶和忧惧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好在分崩离析的前一刻,长久默然的沈从易终于微微躬下身,他敛目垂眸,沉声道,

    “臣,恭谢太后为臣解答疑惑。”

    他仍叫他太后。

    这意味着沈从易接受了他的说辞。

    如释重负一般,姜似锦长舒一口气。

    此刻,那曾压在肩头的千钧重担,好似骤然消失了一般,让他有种不真切的轻浮之感。

    从沈从易承认的这一刻起,姜似锦知道自己在这个书中世界里再不是无根的浮木。他,来可追溯,去也有痕。

    浑身的力气在一瞬之间猝然消失,姜似锦脚下一软,就要栽倒,却被沈从易轻轻拦腰抱住。

    伏在男人怀中,姜似锦惶然抬头,他想说些什么,可干涩的嗓子根本语不成句,

    “沈相......”

    怀里的人,额头鼻尖皆渗着紧张的薄汗,秾艳的眉眼包含着仓皇与无措,却也更显楚楚可怜。

    沈从易眸色微动,他替姜似锦轻轻擦拭额间细汗,语气缓慢却也含着一丝罕见的低柔,他说,

    “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一个人,默默背负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个人,踽踽独行于危机四伏的深宫。

    鼻尖骤然泛起酸意,姜似锦的眼里忽地就蓄满了泪水,

    “我...”

    泪盈于睫的他已是哽咽难言。

    身处黑暗的人,只要窥见过光明,哪怕那只是一丝烛火,也会因此而心神荡漾。沈从易隐忍的温柔就是这束动人的光。

    泪水从眼角滑落,流过脸颊,沾湿了姜似锦墨黑的鬓发,最后被沈从易用指腹轻轻抹去。

    “别哭。”他说。

    从今以后,我会帮你。

    无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沈从易见过面后,收到消息的梁枫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长安殿,明明忙得脚不沾地,他还要搂着母后的腰,悄悄把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并无暧昧痕迹后,才放下心来。

    梁枫对他和沈从易碰面是如此的敏感,姜似锦猜测梁枫应是调查过那晚的事情了。

    那他与沈从易的一番云雨很可能也已被梁枫知晓。

    望着面露疲惫的梁枫,姜似锦心头不免涌起一股愧意,妄他还在担忧赵骥这些世家子会带坏梁枫,结果反倒是他自己先开了个极坏的头。

    其实,姜似锦并非没有察觉到梁枫对他的依赖有些过度,甚至可以说是极端。

    可是穿书之前的姜似锦自己就成长于一个冷漠的家庭,他被迫男扮女装做了别人的“娘亲”,却并不知道正常的母子关系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抚养一个孩子,他只知道梁枫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自己曾经缺什么,他就竭力供给梁枫什么。

    这些年总有人非议他对梁枫太过溺爱,听得多了姜似锦才意识他的抚养方式可能有些不妥,加之忧心年岁渐长的梁枫会发现他的秘密,所以姜似锦才几次三番地狠下心让梁枫独自一人起卧。

    可是朝夕相处间,姜似锦早把梁枫当做极亲之人,明知十五岁的少年心智已趋成熟,可只要梁枫稍表现得难过些,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姜似锦立刻就心软了。

    这次依然不例外。

    姜似锦知道梁枫这是在暗示自己,他不喜欢自己和沈从易接触,这种行为无疑有些越界,但等姜似锦看见梁枫因为忙碌而稍显憔悴的脸色后,就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

    翌日,为免梁枫来回折腾,姜似锦甚至亲自去了紫宸殿。

    他到的时候,已近午时,梁枫仍在和朝臣议政,姜似锦便在中殿等他。

    没过一会儿,殿外就响起了管桓的通传声,梁枫掀开帘子进来,他瞧着姜似锦,表情既惊讶又欢喜,问,

    “母后怎么来了?”

    “特意过来看看你。”

    “母后可曾用过午膳?”

    “还不曾,”姜似锦从扶珠手上接过食盒,他从盒中端出一盅羊肉糁,而后招呼梁枫道,“快过来,母后让后厨做了你爱吃的羊肉糁。”

    梁枫愉悦地坐去姜似锦旁身边,顺着他掀盖的动作轻轻一嗅,赞到,“好香。”

    “你也知道香么,母后瞧着,我这会儿要是没来,你都忘了要用午膳。”姜似锦假意嗔怪。

    两人都落座后,宫人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姜似锦盛出一小碗羊肉糁,放到梁枫面前,

    “管桓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好,所以母后只能亲自过来督促你用膳。”

    “尝尝味道。”见梁枫不接,他不禁小声催促。

    哪知梁枫突然揉了揉手腕,拖长着语调抱怨,“每日要批答百来份奏章,儿臣手酸腕痛的。”

    可下一瞬他又忽然绽开笑颜,并凑去姜似锦身边委屈嘟囔,“母后要不发发善心,喂喂儿臣吧?”

    “哎呀你!”姜似锦自是瞠目哑然,没想到梁枫竟在一众宫人面前忽然向他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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