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臣不敢。”不是不怨,而是不敢。
“我不该骗你,更不该不加解释就决然离开,这些年我时常后悔,总想着怎么才能弥补你。”姜似锦看他半晌,语气幽幽地说道。
“太后这些年已经补偿得够多了。加官进爵,厚赠财货,甚至还要为臣赐婚,这些恩宠...臣都铭记在心。”
李鸿岳说完,这回轮到姜似锦不接话了,他凝视着李鸿岳,李鸿岳却不看他,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亭边风大,吹得池中荷叶左右横斜,姜似锦受了凉,忍不住咳嗽几声。
“池边湿冷,还请太后移驾延英殿。”
“殿内闷得很,好容易才能出来透透气,我可不想进去。”姜似锦摇头,喝了口热茶润嗓子。
他瞧着李鸿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立即放下茶杯又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道,
“反正今日你我就在这碧波亭谈话,你什么时候坐下我们就什么时候开始。”
果然不过片刻,姜似锦就听到一声轻叹,而被他“威胁”的李鸿岳终于妥协一般坐了下来。
“不是要述职么?地点是无所谓的,你就在这里说吧,我听着呢。”
“你上的表,我反复看过好几次,什么粮草辎重守备练兵你就不要赘述了。”
姜似锦捻了捻滑落到肩侧的披帛,有些得寸进尺,“你且和我说说这几年你在北境都是怎么过的?”
“都说陇右苦寒,常年狂风大作,往往八月就会下雪,那里有些什么吃食?休整期间你都做些什么娱乐?”
他问得多,李鸿岳也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只他说得简单,公事公办一般,极少陈述个人感受。可姜似锦还是从李鸿岳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边关的萧条肃杀和戍边生活的枯燥与凶险。
姜似锦听得动容,他瞧着眼前的李鸿岳,觉得他整个人持重又沉敛,与两人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已截然不同,想来是边关生活将他磋磨至此,姜似锦这般想着,心中不禁更加愧疚。
“如今,我朝将与北羌互市通商,边关压力已解,你就安心待在衍城,不要再去受那等戍边之苦。”
“你旧日的宅邸年久失修,又长期没人居住,不如换去长宁巷,那里正好空了一座宅邸,清静古朴,应该合你心意。”
说完,却一直没有等来李鸿岳回应,姜似锦疑惑抬眸,正巧对上对方一双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睛。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实在饱含了太多情绪,姜似锦呼吸一滞,只觉得这些情绪厚重到他无法承受,只能慌乱地移开了眼睛。
“今日入宫,除了述职以外,臣还想奏请一件事。”
“北羌使节离京后,臣想即刻返回驻地。”
姜似锦身形一顿,他的震惊可想而知,他复又望向李鸿岳,眼里满是诧异,
“你何必...你又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一切都是臣心甘情愿,并没有为难一说,恳请太后恩准。”
“看来,今日我这芍药花误打误撞还送对了。”姜似锦苦笑着自嘲。
芍药别名将离。
所以他宁可去边关经受风霜雨雪,忍耐孤独寂寞,也不愿在大衍城多待几日,他究竟是心系社稷,还只是单纯不想见到自己?
姜似锦轻闭双眼,他深呼一口气,强自镇定道,
“我不会应允,你就算...讨厌我,难道也不考虑李老将军么离京四载,你不曾回来过一次,老将军对你思念至深。现在才待了不到半旬你又要离开,我若是答应,就没有脸面对老将军。何况————”
姜似锦咬咬牙,终还是狠心说道,“边将不宜长期驻外。”
这话叫李鸿岳突然愣住,他明白姜似锦话中未尽之意。
边将不宜长期驻外,恐生拥兵自重之心。
他竟是这般不相信自己。
“原来,这些年你一直在担心这个。”所以才会百般示好。
“你该知道,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权势与地位。”
我所求的从来都只有一份恣意,恣意地饮酒作乐,恣意地纵横战场,恣意地去爱一个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入一份绝望又看不到出路的爱情。
“不,我...”
姜似锦正想解释,他知道李鸿岳误会了自己,他的本意是想借着这个理由强行留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吞回了腹中。
或许,让李鸿岳对他彻底失望,也好过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们之间不止有巨大的身份鸿沟,李鸿岳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儿身。这段感情对李鸿岳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总之,你离京之事以后再议,现在你就安心待在衍城。”
见姜似锦已有决断,李鸿岳也不再忤逆他的意思,只是两人之间的谈话至此已颇不愉快。
气氛冷凝,片刻之后,李鸿岳起身告退。
“太后凤体欠安,碧波亭风大,还请早些移驾殿内。”
说毕,他又摘下鬓边芍药,“臣敬谢太后簪花美意,只是臣受之有愧,特将此花奉还。”
姜似锦被他气得赌气不接,只扭头看向别处,李鸿岳无奈,只得把花置于桌上。
临退之前,李鸿岳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说了肺腑之言,
“请太后宽心,太后与臣的那段往事,臣...会埋在心底,绝不会借此狭私报复。无论以前,还是今后,臣都会尽忠职守,替皇上和太后守好北境,保边关无虞。”
“臣,告退。”
无
第15章第十五章
与李鸿岳的碰面可以说不欢而散,姜似锦一早上的好心情到此为止,不仅如此,他还觉得心里酸酸胀胀,难受得鼻头都有些发酸。
姜似锦独坐在碧波亭,默默饮完了一杯茶,桌上的芍药红得如烈焰烧灼,他拿起花枝端详,仍然是盛放之下的最美姿态,只是看花的他心境却已不同了。
察觉到他心情不佳,扶珠上来询问是不是要回长安殿。
姜似锦摇摇头,起身坐到亭子的坐廊,趴在朱红的栏杆上瞧这满池的荷叶。
“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太后,起风了,您仔细着再着凉。”
“我知道了,下去吧。”
扶珠见他神色恹恹,也不敢多劝,往茶壶里添些热水后就下去了。
荷花池里的荷花还没有盛开,只有些翠生生的荷叶高低错落,它们有些舒展,有些蜷曲,间或掺杂一两朵早开的睡莲,风景是极有韵致的,可惜姜似锦并没有看入眼。
他伏在栏杆上,一手拿着红芍药,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花瓣儿,花瓣儿被他丢到水池里,一群红鲤鱼以为有人喂食,忙不迭地凑过来争抢,把这亭边池水搅得涟漪四起。
姜似锦就这样愣愣地瞧着鱼儿们争食,清坐了片刻,果然察觉到一丝凉意袭身,他伸手想将臂弯儿处的披帛拉到肩上。
勾到一半,手里的柔软布料却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般崩得紧直,姜似锦忙偏头去瞧,却看见梁晟正于他身后负手而立,不知已在此驻足多久。
姜似锦讶然,他臂间的披帛很长,因为伏坐的姿势,两端有很长的一截儿都迤逦在地上,藤黄色的披帛纹绣精致布料柔软,堆在地上像一朵朵团簇牡丹花。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披帛的一端正被梁晟踩在脚下,怪道刚才没能拉动。
姜似锦又勾了一下披帛,梁晟好似才注意到脚下动静一般将皂靴挪了步,姜似锦这才默默收拢披帛站起身。
“端王何时来的这碧波亭?”
“臣议完事,无聊之际于延英殿四周闲庭漫步,行至这碧波亭已有片刻。适才冲撞了太后,臣有罪。”
梁晟向他赔礼,只是语气并不如往常那般柔和,这让姜似锦立即紧张起来。
“无妨。”
见他一副有事要议的样子,姜似锦抿抿唇,指了亭中石凳,“此间无外人,端王请随意就坐。”
说毕,他自己先捡了最近的凳子坐下,等将手中残败的芍药扔到桌上,才惊觉手上竟已满是芍药花的汁水。
他蹂躏芍药,芍药便将津液也弄了他满手。
姜似锦有些尴尬,正欲同身旁宫女要巾帕擦手,梁晟却已在他面前蹲下身,轻轻捏住他的手
“如此小事,臣自可代劳。”
姜似锦惊诧不已,正要阻止,梁晟却已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细细为他揩拭起来。
“端王怎可如此的...”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肌肤相触的灼热已让人无所适从,何况还被握住了手腕,姜似锦蜷缩手指想抽回手,可梁晟只稍稍施力就遏住了他的动作。
腕间吃痛,姜似锦咬一口下唇才没发出痛呼,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自己的话好像语带斥责,又担心梁晟计较,不得不找补道,
“端王不必如此屈尊,这些小事让宫人来就行了。”
梁晟却不答话,他冷眸半垂,盯着姜似锦被沾上花汁的手,神情淡淡。
梁晟是很锋利的长相,他若面无表情,更会让人敬畏得恨不能避而远之。姜似锦不敢动了,任由对方抓着他的手。
他的手比之梁晟的要小上一圈,因为保养得宜,手指细嫩得如同三月破土而出的青竹。殷红花汁淌了满手,从掌心一直顺流至指缝,染红了那未涂蔻丹的淡粉指甲。
梁晟都一一擦过,拭完后,却没有立即放开,而是捏着姜似锦的手掌端详片刻,拇指指腹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摩挲掌心嫩肉。
这样亲密又逾矩的动作让姜似锦好似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嘴唇都失去血色,可他并不敢直接拂开梁晟,尤其是今日的梁晟还有几分古怪。
梁晟偏偏在这时抬头看他。
“外界一直传言,太后与建武将军李鸿岳之间关系微妙。”
他的语气散漫又蕴着一丝薄怒,“说太后为了笼络李鸿岳,又是加官进爵,又是赏赐金银,可李鸿岳不识抬举,不仅拒绝了太后的赐婚,更是请离京城四载不归,简直是嚣张跋扈,目无尊上。”
说到此处,梁晟突然微微一笑,“臣本以为,太后与李鸿岳关系当真冷淡。可从今日的召见来看,好像并不如此。”
他的笑意不达眼底,“太后替李鸿岳簪花,为他斟茶,甚至因他的不解风情而倚栏叹息摧残娇花,真是...亲厚远胜旁人。”
原来碧波亭中的一切都被看见了。
擦拭完毕,梁晟站起身,不过很快他又微微弯腰,用手帕擦掉了姜似锦眼尾处不慎沾上的一滴芍药汁。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到他能清楚看见姜似锦因为害怕而轻轻颤动的瞳孔。
“啧,皇嫂是不是私下和李鸿岳早有交情?抑或是觉得高官厚禄不足为诱,想换个法子,以身为饵亲自降服李鸿岳这头猛虎?”
姜似锦喉头发紧,眼前的人明明一脸笑意,他也有许多的话想要辩解,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何必舍近求远,你想要保全梁枫,想要安稳的宫廷生活,来求求我便什么都有了。”
梁晟暧昧地揉弄姜似锦眼角,他将那处磨得发红,才半是警告半是劝诫地说道,“皇嫂与沈从易和李鸿岳走得太近,我会很苦恼的,毕竟我身后站着那么多世家,这宫廷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也搅得我不得安宁。”
言谈之间,梁晟竟已忘了谦称,而自称“我”,这已是大不敬,可也无人能耐他何。好在此话说完,梁晟就直起身,彻底拉开了与姜似锦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