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惹真波识趣地“退让”之下,这场使臣献宝的插曲才算揭过。须臾之后,大殿之内歌舞复起,众人把酒言欢,而高台之上被挑开的珠帘却早已放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台下之人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
外宾敬过酒后,就轮到百官公卿,梁晟为众臣之首,自当充当表率。
他在人前总是进退有度,对待姜似锦也不似私底下那般“僭越轻浮”,恭恭敬敬地敬了酒后便要折返就坐,可临到头却又突兀地问了一句,
“不知臣进献的贺礼,可合太后心意?”
“端王送的妆奁精巧无比,我十分喜欢。”
外朝内廷所进献的贺礼数不胜数花样繁多,姜似锦自然没有心力一一过目,多数由扶珠记录收纳,但重臣贵戚送的礼,姜似锦就会格外留心。
他记得梁晟送的是一个错金卷草纹紫檀木妆奁,妆奁上下左右被分成四排十六格,每个格子只消轻轻按下,就会自动伸出,再按一下,又能主动缩回,用来存放首饰再合适不过。这小玩意儿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倒也别有一番巧思,姜似锦说他十分喜欢倒也不全是恭维之语。
“甚好。”
得到肯定答复,梁晟好似满意一般,终于回身入席就坐。
接下来,轮到的是文官之首沈从易。他是守礼之人,言行举止都可勘为众臣模范,自然不会无端问些容易节外生枝的话,简单敬酒后便要退下,还是姜似锦主动说了句,
“沈相送的《陇右风物录》我很喜欢,这是孤本吧,难为沈相还能找到。”
没错,姜似锦的生辰,沈从易送了一套书作为贺礼。
这到不是沈从易敷衍,《陇右风物录》由百年之前的一个游侠写就,因为年代久远原本早已散佚,唯一流传的一套抄录刻本也不知所踪。姜似锦曾在某次延英殿议事时简单提起过,谁知沈从易还真上了心,找到了这套孤本。
“太后枕经籍书,笔耕不辍,为天下士人学子垂范,能为太后寻来所需书籍,是臣之幸。”
沈从易这话自是带了恭维之意,他不过随口一说,姜似锦也只随意一听,他见人无意寒暄,便也挥挥手放人离开。
而沈从易之后,接续上来的则是李鸿岳。
透过珠帘之间的孔隙,姜似锦隐约看到一个的挺拔身影渐渐走近,比之四年以前,这人身量好像又拔高了不少。
可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姜似锦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慌张之意来。
李鸿岳回京不来见他,他心中有怨,可真正离得近了,要说话了,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感觉。
李鸿岳最终在垂幕之前站定,他姿态飒然地掀袍行礼,清朗的声音也透过珠帘传到姜似锦的耳边,
“臣李鸿岳,恭请太后圣安。”
“建武将军...不必多礼,”姜似锦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想尽量平静地同李鸿岳对话,可曾经共处的回忆却忽然如潮水一般涌进脑中,叫他招架不及,不由自主地关心起李鸿岳这些年的经历,
“细细算来,将军驻扎北境已四载有余,这些年将军过得可还算好?”
“蒙天恩庇佑,臣一切安好。”
“如是甚好,甚好。”
宽大的袍袖之下,姜似锦正无措地捻搓着手指,他心里有许多话想问,还未及说出口,李鸿岳却已从一旁的太监手中接过酒盏,向他祝起寿来,那些祝寿词左右不过是些套话,他是在摆明态度不想同姜似锦多说话。
姜似锦心中黯然,面上却还要波澜不惊地回应。
一来一回间,两人竟真疏离得像那等离心离德的君臣一般,客套而陌生。
望着李鸿岳毫不留恋的折返身影,姜似锦喉间抑制不住地涌起一股酸涩,心底也止不住地叹息起来。
说到底是他对不起李鸿岳,所以李鸿岳对他的无视,对他的漠然都是他应得的。
只是经过这么一遭,姜似锦的宴饮兴致可谓大打折扣,他又勉力接见了几个重臣,而后便以醉酒不适为由,回了长安殿。
甫地一进殿,姜似锦便褪下了一身沉重的锦衣华服,他坐在妆奁之前愣神半晌,任由扶珠为他解下满头珠翠,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方才仙居殿中李鸿岳的一举一动,再抬眼间却与铜镜之中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镜中人朱唇黛眉,纵然少了金簪步摇的陪衬,却又多出一份清爽飒然来。
已经多久没有穿过男装了?
该有六年了。
他穿书已有六年,时间已经很久了,可好像他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身不由己,也越不得自由。
姜似锦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没由来地感到一丝厌倦。
厌倦无趣而又步步凶险的宫廷生活,厌倦为了保全性命而不得不男扮女装的拘束。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唤到,“扶珠。”
“奴婢在。”
“你命人去备好热水,我要沐浴。另外,给我准备一身禁卫服。”
“奴婢领命。”
无
第8章第八章
沐浴完毕,姜似锦换上了禁卫服,扶珠还贴心地为他备上出入长安殿的腰牌。
丹阳宫的守备力量共有两支,一支是护卫外朝的南衙禁军,一支是护卫内廷的北衙禁军,而由贵族子弟充任的执戟郎就隶属于北衙禁军。禁军的禁卫们以腰牌为凭证出入宫廷,而紫宸殿和长安殿的禁卫,有特制的腰牌。
禁军中,亦有高低等级之分,身份不同,所穿的衣物也不同。执戟郎的地位最高,他们的服饰自然也禁卫里最好的兰!!生!!22しs48しs43!!,不过因为出身显赫,执戟郎们几乎都互相认识。姜似锦不敢冒险穿他们的衣物,只让扶珠寻来一套普通的禁卫服,材质与面料定是赶不上他日常所穿的宫装,但胜在轻巧灵便。
扶珠一边为姜似锦束发,一边忍不住悄悄打量,她还是第一次见姜似锦穿男装。
身为奴仆,本不该随意窥伺主子的容貌,奈何面前之人纵然椎髻布衣,仍丝毫不减明媚鲜妍,甚至因为未施脂粉,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清俊秀美,这不禁叫她看得有些入神。
其实早在六年前被调来长安殿当差时,扶珠就知道自己的新主子是个冠绝后宫的大美人,不仅得到了帝王的专宠,还诞下唯一的皇子,从一介舞女一跃成为大梁的皇妃。
她的事迹在宫里宫外都广为流传,显贵们对她卑贱的出身和逢迎讨好的性格嗤之以鼻,可宫女太监们却巴不得能去长安殿当差,因为姜似锦软弱温柔,从不苛责下人。
现在想来,传言果然不可尽信,扶珠想,姜似锦性格温和确实不假,可要说他逢迎讨好软弱可欺,那就真是无稽之谈。外能垂帘听政,内能教养皇帝,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人尽可欺之辈呢?
姜似锦在铜镜里端详男装的自己,明明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可他却觉得陌生,甚至忍不住询问扶珠,
“本宫这身打扮,会不会很奇怪?”
“太后自有一股贵气,这身禁卫服叫您穿得英气威武,可把殿门外的那一串禁军都比下去了!”
扶珠答得讨巧,姜似锦被她逗笑,只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小妮子———”
有了这身禁卫服做遮掩,真可谓来去自如随性自在,没有随侍的宫女太监,没有恼人的繁文缛节,无需装腔作态地扮演高高在上的太后,也不必费心去应付那群城府深厚的朝臣,姜似锦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闲适缓行,因为大部分禁卫都被调去驻守仙居殿,所以一路上他只遇到两拨盘查,也都叫他搪塞过去了。
长安殿往西约莫两刻钟距离,有一处宫廷道观名曰玄清观。道观的右侧有一眼活泉名叫“不老泉”。这眼隐寂百年的泉水在老皇帝即位后才被发现,所以被他奉为神迹,为了求仙问道老皇帝就在泉水旁边修建了玄清观。
人间的帝王最怕的就是衰老和死亡,老皇帝也不例外,晚年他召集一帮术士在此处炼服仙丹求取长生,可惜没能如愿,最后还因误服丹药七窍流血而亡,死相凄惨。
老皇帝死后,这处道观也就成了宫中禁忌之地,除值守的禁卫以外,鲜少有人踏足。
可这个地方却是姜似锦刚刚穿书那两年的“秘密桃源”,也是他与李鸿岳相识相知的地方。
人走茶凉,曾因老皇帝临幸而人声鼎沸的玄清观如今冷冷清清,连宫灯也只吝啬地在道观的正门前挂了两盏。
姜似锦举着手里的巡夜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慢慢往前走着,扫洒的宫女太监显然没有上心,道观四周的地面上全是落叶,被夜风一吹,便轻飘飘地卷到姜似锦脚边。
姜似锦没有登上道观,那里有禁卫值守,他不想惊扰他们,而是绕着玄清观后方,往不老泉走去。
不老泉距离玄清观不过百余步距离,泉眼地势较低,掩映在横斜的低矮树丛中,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水,聚集的水流从一处豁口倾斜而下,汇成一汪池水,是为落花池。
落花池旁边还有个落花亭,姜似锦提步去到亭中,石桌之上棋盘仍在,只是棋瓮中的黑白子已残缺不全。姜似锦将巡夜灯放置于坐廊上,用衣袖简单擦拭石凳而后坐下。
思绪翻飞,他回想起曾与李鸿岳在这里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
六年前,姜似锦因为担心被人发现身份,便以修养身体为由,把自己囿于长安殿闭门不出,他不舍昼夜地博览群书,想要尽快了解书中世界,但人总归不是鸟雀,无法长久地待在一处笼中,在渐渐熟悉周遭环境后,姜似锦也尝试着往长安殿以外的地方走走,以此疏解心情。
人多热闹的场所他自是不会前往,找来找去,只有死过老皇帝的玄清观最人迹罕至,所以他便常到这处打发时间,天气晴好时,他还会把书拿到道观来阅览。
春中某日,姜似锦手倦抛书,便在落花亭同自己对弈起来,正托腮思忖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我已连着两日看到你了。”
姜似锦骇了一跳,夹在指腹之间的棋子啪的一声落到棋盘上,他转身去看,就见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正抱臂盯着他。
这青年身量高挑,剑眉星目,因微仰着头故而神色显得有些倨傲,可待他瞧清姜似锦的长相后,脸上很快闪过一丝讶然,抱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放下,片刻后才掩饰性地以拳抵唇假意咳嗽一声。
他一边走近姜似锦,一边接着方才的话问,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是哪个宫的?”
“我是长安殿当差的宫女,执戟郎大人找我可是有事?”
姜似锦此时穿着素雅,又只简单地绾着头发,这青年应是从未见过他,所以只将他当成哪个宫里跑出来玩耍的宫女。
青年不识姜似锦的身份,姜似锦却认得这人一身执戟郎的装束,知道他盘查自己只是例行公事。
“长安殿那你是太后宫里的人。”青年十分自来熟地坐到姜似锦对面,他的眼神扫视着面前黑白棋子交错的棋盘,又道,“都说太后身体不好,一刻也离不开人,你们不该很忙碌吗?你怎么还有时间来这里看书下棋?”
“这两日我又不当值,我瞧着天气晴好,就来这里透透气。”
“来这里透气?”青年惊讶地看向他,“你不知道先皇是在玄清观里驾崩的吗?”
姜似锦点头,他把被碰乱的棋子摆好,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落子,“自然知道。”
“所以你不害怕?”
“这有什么害怕的,青天白日的,我也没做亏心事,难道还能有邪祟出来索命不成?”
姜似锦在棋牌上自走了一步,看得青年眉头紧皱,“明明其他宫女都绕着道走...诶,你怎么能走这里?”
姜似锦有被他烦到,拍开青年欲挪动棋子的手,呛他,“执戟郎大人不需要巡逻的吗,干嘛一直待在这里。”
“我今日也不当值,无聊了到处走走,才到这玄清观,”青年不在意地摸摸被拍红的手,他打量着姜似锦的神色,试探道,“反正你我都无事,不如下几盘棋来比比高下,如何?”
姜似锦皱着眉睨他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他太寂寞了,长安殿里也没人敢和他这样说话,这人虽然有点话唠,可看起来还有点意思,倒是能供他解解闷。
在这个春意融融的午后,姜似锦抛却了对身份暴露的担忧,与一个刚刚见面的贵族青年,各执一子,在棋盘上拼了个你死我活。
表面看两人是你来我往,可实际上姜似锦却是输得一塌糊涂,对方明显是个棋艺高手,却像故意逗他似的,会落一些莫名其妙的子,好让他能多存活片刻。
连输五局后,姜似锦不开心了,说是让人给他解闷,可他下得是心情愈发郁闷,他将那枚久久没能落下的黑子丢进瓮里,闷声道,“我输了。”
青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不悦,问他,“生气了?”
姜似锦怎么可能承认,嘴硬着否认,“没有,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诶,一看你就是个新手。下棋只一味的进攻,防守就会漏洞百出。你瞧,如果你刚才把棋下这里,是不是就活了?”
姜似锦视线随着青年手上的动作而移动,果就见他妙手回春一般,挪动一子而满盘皆活,也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可他嘴上并不饶人,
“执戟郎大人可真好为人师,难不成所有人都要学你下棋的风格吗?”
“还说你没有生气!”青年猛地起身凑近,还做出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你要是不开心,你就打我一拳。一拳不解气,你就多打几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