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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沅槿虽是拘束着吃的,嘴里和喉咙还是有些甜,遂轻咳两声,饮下一碗温热的茶去去甜味,不忘给陆绥也斟上半碗清水。

    陆绥喝过水,得了闲,这才想起拿那花篮给沈蕴姝看。

    沈蕴姝面上笑意愈深,将那花篮夸赞一通后,将余下的樱桃赏与院中众人分着吃。

    正这时,辞楹取了软尺和画册子过来,枳夏将她让到案边,往她里塞了一颗樱桃,辞楹笑着咬开,先将东西交与沈沅槿。

    沈沅槿接过东西,一并搁在桌上,自起身去取来笔墨纸砚,拿墨条研出墨汁。

    “既是要开成衣铺,岂可没有成衣。这段日子我画了不少花样子和裙衫样式,姑母选了喜欢的出来,待我制出成衣送与姑母穿可好?”沈沅槿说着话,放下墨条去取那软尺。

    沈蕴姝观她一片盛情,岂有不应的道理,不多时便选了一件合心意的出来。

    枳夏等人垂眸看去,乃是一条绯白间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桂子绿的大袖袖衫,裙头以金和月白为主色调刺渐变花团,披鹅黄色披子。

    沈沅槿在图案下方浅勾一笔,用软尺量了身高、肩宽、胸腰臀围等,并将其一一记录在纸上,待墨晾干,夹于册中。

    这日回到屋中,用了晚膳,与辞楹说会儿话打发时间,早早往床上挺尸,心内尤自想着那租铺子的事。

    如此这般,很快便到了三日后,沈沅槿仔细思量一番,掂量着钱袋咬了咬牙,决意租下东市南边宣平坊处的铺面。

    有了铺面,接下来便是考虑如何装修的问题,沈沅槿为此熬了数个晚上,这才有了头绪,待画成图纸后交与请来的匠人参照,方匀出些时间去布庄买了料子来。

    这日下晌,沈沅槿裁完制作大袖披衫的衣料子,时间已过了酉时,枳夏来请她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晚膳。

    饭毕,沈蕴姝问及铺面的进展情况。

    沈沅槿不假思索,温声答道:“两层铺子不比一间,小半年的时日总是要的。”

    姑侄二人又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闲话,就听云意推门朝内道了句:“王爷来了。”

    云意话音刚落,陆渊便迈着稳步踏了进来,长腿一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唤陆绥过去他那处,让他好好瞧瞧可有长高。

    沈沅槿见他进来,忙立起身来,屈膝与陆渊施过礼后,离了此间,同辞楹往园子里去散步消食,正好活动筋骨。

    陆渊眼中,他这位孺人的内侄女沉默寡言得紧,同他很是生分,在他面前约莫也很不自在。

    就此走了也好。陆渊没太在意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自宽大的广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来;一样是玉石雕刻的白兔,陆渊将其送给了沈蕴姝,另一样胡人骑于骆驼背上奏乐的小陶人方是送与陆绥的。

    盈袖奉了热茶进前,陆渊未看那茶碗一眼,只将目光落在沈蕴姝身上逡巡良久,见她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只一味地瞧那玉兔,微微凝眉盯了她数十息,方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朗声问陆绥可喜欢他送的小陶人。

    陆绥对那造型奇特的陶人爱不释手,就差没把喜欢二字写在脸上,一双黑漆漆的葡萄大眼望向陆渊,瓮声瓮气地道:“喜欢,还有阿耶送的樱桃,永穆也,也喜欢。”

    陆渊耳听得樱桃二字,一双瑞凤眼瞥了沈蕴姝两眼,没有直接问她,只继续问陆绥道:“你阿娘可也喜欢吃那樱桃?”

    陆绥点着下巴认真道:“喜欢的,阿娘和阿姊也吃了许多。”

    “阿耶明日便再叫人送些过来。”陆渊说完,陪着她玩过一会儿,便叫乳娘带她下去,自与沈蕴姝独处。

    这边园子里,沈沅槿与辞楹下了矮坡,穿过一处游廊,过拱门来到水边石桥旁,就见那残阳余晖落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辞楹见了,脑海里便想起沈沅槿教她识字时学过的那句诗:“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又见那水面上铺着点点落花,颇有意趣,便拉着人走过水上石桥,往那边的浮翠亭内坐了赏景。

    那亭子里设了镂空隔子,将身影挡住大半,加之此间只她二人,沈沅槿懒怠再拘着自己,便腿脚一软,浑身跟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栏杆处,一手托腮观赏眼前美景,着实没什么坐像。

    沈沅槿凝眸瞧着水上随波而动的桃花瓣,忽而一阵微风拂来,送来缕缕清香,天边的霞光越发黯淡,傍晚将至。

    入夜后,水边该有蚊虫了,会咬人的。

    沈沅槿缓缓抬首,正要叫辞楹回去,就见一道高大人影立在桥边的桃花树下,身后还跟着个矮他半个头不止的郎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将身子坐直,无需细看,单从身量上就可确定是陆镇无疑。

    不知他来了多久,可有往这处看,可有将她方才的样子瞧了去。

    沈沅槿心下暗觉倒霉,若无其事地缓缓立起身来,恢复到平日里端庄规矩的模样。

    辞楹这会子也瞧见陆镇和姜川二人了。

    “娘子,嗣王和姜郎君在那处,可要过去见礼?”即便陆镇此时不在跟前,辞楹仍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询问她道。

    他是主人家,自己是客人,怎好失了礼数;况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恶人,着实没必要装没看见直接绕后偷偷走了……

    他方才若是没瞧见她倒还好,若是看见了,她这样跟躲人似的走开了,想着也是不大妥当。

    沈沅槿想到此处,颔了颔首,信步来至凉亭外,重台履在将要迈上石桥的时候立时停下,立在桥边不再前行。

    陆镇见状,亦恰到好处地停下,离她足足四尺有余。

    “嗣王,姜郎君。”沈沅槿叉手行礼,稍稍屈了屈膝,不多时便又将脊背挺直。

    幸而陆镇那厢高她些多,她这般平视着看过去,堪堪能瞧见他衣襟处的修竹暗纹。

    原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目下无尘,应一声后冷冷走开,未料这一回竟是启了唇,主动同她交谈起来:“沈娘子来此处赏景?”

    沈沅槿显是被他问出的话小小地惊讶了一番,稍稍抬了眸,迎上他投来的目光。

    没有露怯半分,沈沅槿很是自然地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出言提醒道:“正是。此处观赏落日风光亦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将晦暗,那些蚊虫便都要出来了,若一时不察叫其咬了去,怕是要红肿痛痒的。”

    她果真并非是见了人便不会说话了。

    陆镇想起她方才坐在栏杆边懒洋洋的样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移开眼没再看她,语气平平地道:“劳沈娘子提点。”

    姜川鲜少见他与人这般客气,待回过味来他客气的对象是沈娘子后,顷刻间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沈沅槿望一眼灰色天空,不欲再在此间多留,直截了当道:“天色已晚,嗣王若无事,妾便先行一步。”

    “某无事,沈娘子自便即可。”陆镇说完,大步走过石桥,让她二人离去。

    辞楹约莫是真的有些怵他,一直到出了园子,方醒过神来,絮絮叨叨地同沈沅槿说起话来,只绝口不提嗣王二字。

    说话间,归至泛月居,云意等人在水房里忙着烧水,郑媪见沈沅槿回来,小声嘱咐她待会儿就莫要再往正房这处来了。

    沈沅槿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回屋后理好布料,与辞楹说会儿闲话,自去睡下了。

    转眼到了惊蛰,再有两日便是原身阿娘的祭日,沈蕴姝早早替她做了安排,向陆渊讨了话,为她备下前往金仙观祭拜的马车,另有两名同行的侍卫骑马相护。

    隔天,沈沅槿沐浴斋戒一日,次日卯正起身,着一袭青衣,单髻上仅簪一支半旧的银簪,整个人瞧上去甚是素净淡雅。

    兴道坊至金仙观相距近六十里,往返至少也需两个半时辰,故而沈沅槿提前一天便拿二百文钱打点膳房让今晨备了些糕点和肉毕罗等物,水囊亦装了满满两袋。

    临近巳正,马车行至桥山脚下。

    山路难行,行驶速度较平路上自然要慢上一些。

    那马车在山道上行了不过小半刻钟,忽而传来阵阵闷闷的春雷时,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林间的枝叶上,发出嘀嗒声响。

    车夫往返过金仙观几回,知晓前方不远处有一荒废古宅,观雨势渐大,便驾车先往那处去避雨。

    辞楹撑了伞,扶着她一道下车。

    行至檐下,辞楹将伞收了,侍卫在草棚下栓好马,只在外头守着。

    这宅子虽荒废已久,但因金仙观香火旺盛,往来善信颇多,遇着炎炎烈日或是雨雪天气,便往这里避暑、躲雨,故而沈沅槿一行人来到此间时,屋中并未积灰,置着几张破旧的矮凳。

    屋外雨声潺潺,新叶翠绿,风中混着点点花叶清香,沈沅槿叫那雨幕中的景象吸引目光,不觉间起身奔到门外,立在矮檐下,于灰墙土瓦间平添一抹青绿。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沅槿循声看去,两道男郎的身影映入眼帘,就见二人先后先收拢缰绳,两匹马便在这座宅子前缓缓停下。

    纵然隔着绵绵雨幕,沈沅槿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竟是那日在巷口被人唤作陆司直的男郎。

    第5章

    无端生出些许细汗来

    沈沅槿微凝垂了眼帘,一双清眸便不可避免地与之相对。

    她自不知,眼前的这位男郎因与她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复又拢了拢原本要松开缰绳的手指。

    陆昀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瑞凤眼,朝人投去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端方与柔和,同陆镇带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这般持重的目光,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

    沈沅槿没有半分不自在,莞尔一笑,示意他们二人尽可过来此处避雨,不妨事的。

    檐下静立的女郎生得清眸似水,雪肤玉面,芳丽无比,只微微一笑,竟像是画中眉眼含笑的仙子活过来了似的。

    那一瞬,陆昀周遭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了颜色,变得模糊起来,眼中能瞧见的,唯她一人。

    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时下了马,牵着马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他道:“陆司直,这雨怕是还要下一会的,先去那处避避雨吧。”

    陆昀这才回过神,自知失态,忙不迭离镫下马,不紧不慢的将目光移至别处。

    他二人自去将马栓在树上,行至门边时欲要将笠帽上的雨水抖去,陆昀因与倚在门框处的女郎道:“笠帽上积了些的雨水,劳驾女郎稍稍移步,以免打湿了女郎的衣衫。”

    沈沅槿闻言浅浅一笑,旋即点头应下:“不妨事的,郎君自便就是。”

    话毕,转身回了屋里。

    那雨下得绵密,脚下所踏的石板早被沾湿,陆昀将笠帽上的水珠抖落后,跨过门槛,往门后挂了。

    沈沅槿同辞楹坐在一处,陆昀则与录事张俸坐于她二人对面的位置。

    屋子昏暗破旧,除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陆昀虽脊背笔直地静坐着,内心却算不得平静,修长的手指拢成拳,竟是于这凉爽的雨日里,无端生出些许细汗来。

    因觉气氛沉闷,张俸瞥了瞥身侧缄默不语的陆昀,咧出一个笑脸,“二位女郎要往前头的金仙观去?”

    沈沅槿颔首,大方答话:“正是。”

    女郎的声音如石上溪流,清脆温柔,陆昀耳听得那道动听女声,手指拢得又紧了一些,却仍是不发一言。

    陆昀只沉默了十数息的时间,就听身侧张俸那厢又问:“女郎可是长安人氏?”

    此话一出,倒有几分像是在查户籍的架势。

    沈沅槿摇头,语气平平道:“祖籍并非长安,乃是数年前来京中投亲的。”

    张俸得到这个答案,却是犯起职业病来,欲要继续询问她二人姓甚名谁,是何处人士,去金仙观做何。

    他身侧的陆昀似是料到他要问什么,抢先一步开口道:“雨日山路泥泞湿滑,二位女郎当心些脚下。”

    他方才问得有些多了。张俸回过味来,笑着掩饰尴尬,附和陆昀的话:“陆...二郎所言是极,此间山路难行,若一时不察摔了,污了衣裳且不论,只怕还要伤筋动骨的。”

    虽是好心替她们着想的话,可落在耳朵里,就是觉着有些怪怪的。

    这人就不能盼她们点好?辞楹凝眸打量张俸一番,只觉他这人说话是差了点意思,相貌瞧着却是周正敦厚得很,单从外表上来看,怎么也不像坏人。

    沈沅槿闻言,莞尔一笑,同他二人道谢:“二位郎君有心了。”

    话音落下,又有一行人往这处来避雨,那几人显是相识,相谈甚欢,原本安静的宅子霎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那阵行雨便逐渐转小,直至再无一颗雨珠落下。

    雨过天晴,金色的光线洒落进来,陆昀率先立起身来,让对面的沈沅槿和辞楹先行。

    沈沅槿本欲推辞,但因拗不过陆辞和张俸,只得抬眸望他一眼,与人施礼道谢。

    陆昀本就微垂着首,当下极为自然地对上沈沅槿那双灵动的桃花眼,敛目温声道:“女郎无须客气。”

    饶是眼前的男郎眉目清明,温润如玉,沈沅槿却也只是施施然回以一笑,而后便与辞楹先行离去。

    车夫早将马车挪了过来,沈沅槿谢过车夫,携辞楹的手踩着车凳上车,好似一对感情甚笃姊妹,又似一对相识多年的好友。

    张俸瞧见这一幕,不由心生疑惑,暗道从她二人的衣着来看,显然更像是主仆,但她们相处起来又着实太过亲近,全无主仆之感,说是闺中密友似乎更贴切些。

    似这般善待婢女的朱门女郎,必定是位仁厚心慈的。陆昀微凝着眸,待那马车下了斜坡汇进宽阔些的车路,这才与张俸去那边解开马,走小路望桥山深处的村落而去。

    时值晌午,沈沅槿早膳未用多少,不免腹中空空,遂取来一包酥饼并水囊,同辞楹分着吃了充饥。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金仙观前停下。

    沈沅槿将另外两包糕点、水囊送与车夫和侍卫吃,权且充做午膳。

    步入观中,但见其内苍柏森森、绿意浓浓,经雨的梨花洁白如玉,花瓣载着点点晶莹的雨珠,圆润晶莹。

    观中的石板地上聚着道道水洼,映着古木绿意,另有片片花瓣浮于其上,随风微动,颇有一番别样意趣。

    沈沅槿往供奉往生仙位之处祭拜过原身的阿娘,又去各处拜了神像,祈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未正二刻,沈沅槿自观中而出,乘坐马车下了山,沿朱雀大街返回兴道坊后,酉时将至,落日西斜。

    一日不曾好生用膳,辞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故而一闻到那路边摊处传来的羊肉古楼子香味,肚子便叫得愈发欢快了起来。

    沈沅槿亦是血肉之躯,岂有不饿的,索性让车夫停下,自去那摊贩处买来五张古楼子饼,请车夫和侍卫同吃。

    待他三人吃完后,沈沅槿方叫启程。

    天色将晚,于夜市上售卖各色吃食、物品的摊贩陆续赶来开张,城中百姓点亮烛火,驱散黑暗。

    沈沅槿鲜少有机会来此处逛城中的夜市,当即起了兴致,一路上掀过几回帘子往外看,恍然发觉,今日的夜市似乎不比前几回所见的那

    样热闹。

    许是近来天气不佳之故。沈沅槿并未多想,在马车拐进王府所处的巷子后,徐徐落下帘子。

    不多时,马车照旧在偏门处停下,沈沅槿因走惯了此处,又不必担心会遇到梁王府上的一众主子,遂气定神闲地下车进府。

    泛月居。

    云香等人早在院门处等着她了,一见她过这边来,便提了灯迎上前,含笑道:“孺人才刚还在念着娘子呢,怕娘子你和辞楹饿坏了肚子,叫厨房给你们热着饭食呢。”说话间,偏头看向身边年岁小些的蕊珠,低声吩咐她去厨房传膳。

    沈沅槿随她一道往里进,步子迈得不大,温声问:“姑母在做什么?”

    云香回答道:“孺人才刚用过晚膳,陪县主去水边喂赤鲟公了。”

    外出一日,沈沅槿实在累极,低低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当天用过晚膳,与辞楹说了会儿闲话,沐浴过后,胡乱睡了。

    翌日,沈沅槿晨起梳洗一番,仍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早膳。

    饭毕,沈蕴姝命人撤去碗碟,忆及昨日的那场行雨,缓缓张开丹唇道:“昨儿夜里怕打扰三娘你休息,回来后便没有去寻你说话,去金仙观的路上,一切可还顺当?”

    婢女呈了清水进前,沈沅槿与人道了声谢,这才将手放进盥盆里轻轻搓着,“劳姑母挂心了,一切都好。”

    得她这句话,沈蕴姝才觉安心,拿巾子擦干净过的手,未及与沈沅槿坐上一会,交代云意几句话后便启程离了泛月居,仍往崔氏处请安去了。

    自去过金仙观后,沈沅槿一连数日未再出府,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五六个时辰都用在缝衣刺绣之上。

    因下月初八是陆绥的生辰,沈沅槿在赶制完沈絮晚的衣裙后,熬了两夜为陆绥另外设计一套衣服出来。

    有了图样,接下来便要买些相应的布料回来,沈沅槿因此才又出了一回府,正好也可去瞧瞧她盘下的那间铺子装修至何进展。

    沈沅槿行至东市,买来新鲜的瓜果和糕点等物,先去宣平坊瞧了铺子,将东西送与工匠们分吃,监了小半个时辰的工,这才去附近的绸缎庄里挑选料子。

    蜀锦、织金锦等布料极为名贵,大多为皇室贵族所用,民间的布庄里极难寻到,沈沅槿不会寄希望于买到这样的布料,即便有,亦不是她现下能买得起的。

    既买不到这样难得这样好的布料,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沈沅槿瞧上了产自蜀地阆州的重莲绫,正精心挑选着,自门外来了两位三十出头的女郎,博士观她二人虽非锦衣华服,但却穿戴讲究,家中应是比较宽裕的,遂向她二人介绍起重莲绫来。

    二人中高些的妇人显是用过重莲绫的,对这批新到的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挥手示意博士不必跟着介绍后,便也低了头仔细挑选起来。

    矮些的女郎似乎只是来陪她看布料的,故而并未认真去看那些重莲绫,随意拿起一块绯色的料子轻抚着试了试手感,同身侧的人闲话起来:“上月发生在东市甘雨巷里的那桩命案,婶子可听说了不曾?”

    那女郎的嗓音着实算不得小,上月、东市、命案等字眼一字不差地传进沈沅槿的耳中,令她联想到了上月在东市一巷口外的所见所闻。

    辞楹听到此处,自然也记起来了。

    二人皆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处,似心有灵犀般的转过头彼此对看一眼后,又听那高个子女郎道:“我家就在东市南边的安邑巷里,岂会没听说这个。就在十几日前,那琵琶巷里又出了条人命,死的好似是平康坊妓馆里的鸨母,与她同行的歌妓倒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人既是死在巷子里,凶手极有可能是特意选在夜里尾随作案;倘若是在别处杀了人,大可抛尸至荒郊野岭,又何必大费周章抛来巷中。

    沈沅槿想到此处,又忆及那日自金仙观回来,夜市不比从前热闹,大抵也是因着这两桩命案闹得坊中人心惶惶的缘故了。

    一面想着,一面拿起另一匹天青色的布料,又听那矮些的女郎道:“头一遭死的是个腰缠万贯的员外郎,这回死的又是个鸨母,不知他二人之间可有什么联系,究竟是不是一人所为。”

    她身侧的瘦高女郎取来一匹退红色的重莲绫送到她跟前,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问她:“我瞧着这匹布的颜色不错,鲜艳又不张扬,五娘以为如何?”

    沈沅槿听到此处时,已然挑选出了满意的布料,便拿起那两匹天青、妃色的布,径直往柜台处结账。

    原是两贯五百钱,经她好一通杀价后,最终以两贯三百钱的价格买下。

    上回在东市买的糕点甚是好吃,沈沅槿尚还记得,便与辞楹去那处又买了些带给泛月居的众人吃。

    当天乘坐驴车返回王府,辞楹同她并肩而行,因无甚么要紧的话要讲,索性与沈沅槿闲聊方才在布庄听到的那两件命案。

    “娘子以为,那日在街边偶然得见陆司直,他所查的可是方才那两位女郎口中说起的头一件案子?”

    毕竟是一条性命逝去了。沈沅槿不由心生惋惜,双眉轻蹙,微凝了眼眸,道出自己的看法:“从时间和案发地点来看,应是同一件无疑。”

    辞楹得到与自己心中所愿一致的答案,脑海里越发大胆地进行联想,思量片刻,又道:“还有去金仙观那日,分明不久前在一处避了雨,缘何后来进了金仙观却不见他?莫不是往那桥山上的村子里查案去了?”

    沈沅槿因她的话深想了会儿,旋即舒展眉头,眼里含着柔和的清光,“果真如此,这位陆司直倒不失为一位勤政的好官;这般亲力亲为,约莫也是想要早些将那案子查清,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辞楹闻言颇为赞同地重重点了点头,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午后的园子里甚是安静,耳边唯有细微的风声和阵阵清脆的鸟啼声。

    沈沅槿回至泛月居,闻听沈絮晚和陆绥尚还在午睡,并未入内打搅,在屋外将两包糕点送与云意分与众人,便叫辞楹回去耳房好生歇息。

    交代完,兀自进了屋,拾掇一阵便往罗汉床上睡下。

    云香来时,她正立在面架前净面醒神,因睡的时间有些长了,反而有些头昏脑涨。

    沈沅槿拿干净的巾子抹去脸上水痕,懒怠补妆,顶着一张素面奔至正房。

    饶是方桌遮去了沈蕴姝的一截身子,沈沅槿还是一眼认出她身上所着的衣裙。

    沈蕴姝自沈沅槿的眼中瞧出惊喜之情,遂立起身来展示给她看,冲她盈盈一笑道:“三娘的心意焉能辜负,今儿晌午浆洗房的娘子送了这衣裙过来,我想着你定然是想早些见我穿它的模样,午睡过后便将它穿了。”

    那衣裙裁剪得极为合身,颜色亦是搭配十分得当,穿在沈蕴姝身上,极衬她的白净肤色,亦将她的优美曲线展现得恰到好处,不至露骨,又不至太过含蓄。

    沈蕴姝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上天又似乎格外眷顾她,岁月还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太多痕迹,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不怪乎陆渊至今还如此宠爱她。

    一母同胞的兄妹,沈蕴姝生得这般姿容,想来原身的阿耶相貌亦不会差;加之沈蕴姝曾多次提及原身母亲的貌美,原身会生着这样一张芙蓉玉面便半分都不奇怪了。

    她在未穿成沈沅槿时,相貌竟与现在的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遥想在此间头一回照镜子的情形,甚至以为镜中人是重返初中时代的自己,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发型。

    沈沅槿愣了会儿神,待听到沈蕴姝叫她先坐下用膳后,方反应过来夸赞她的相貌身段。

    沈蕴姝叫她夸得双颊发红,笑着打趣她道:“让我瞧瞧,是哪个往三娘嘴里是喂了石蜜不成?甜成这样,不怕腻着喉咙。”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传话:“王爷来了。”

    第6章

    此花与那撑伞的女郎倒是相宜

    即便沈蕴姝身处王府多年,现下仍是不大习惯与陆渊一起用晚膳,更做不到像在沈沅槿和云香、云意等人面前那般轻松自在。

    沈蕴姝面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待陆渊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便只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过来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陆渊口中的话虽是如此说,然而目光却先在沈蕴姝身上逗留了数息、方缓缓移至陆绥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

    陆绥约莫此间唯一愿意亲近陆渊的人了,见他进来,搁下手里的箸,唤他阿耶。

    陆渊应了一声,来至陆绥身侧,掠过她不动声色地凝了沈蕴姝一眼,只觉她面上的笑假了些,不比发自真心时那样好看。

    她似乎鲜少会在他的面前开怀大笑。

    陆渊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却又只有短短一瞬便舒展开来,抬手轻轻抚了抚陆绥的发顶,尽量放平了语调问她道:“永穆近来可有听阿娘的话?”

    陆绥认真点头,瓮声瓮气:“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还夸了我呢。”

    父母二人说话间,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进前,陆渊便往陆绥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觉多余,加之不甚自在,没用多少饭食便不再动筷子,好容易熬到陆渊也用完了晚膳,这才得以寻个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旧裁剪布料。

    是夜,陆渊宿在沈蕴姝房中。

    里间燃着一盏灯烛,灯芯透出的光亮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陆渊仅用一只大掌便将人勾至怀中,另只手则去解她衣上的系带。

    沈蕴姝不想看他的皮肉,只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横在二人中间,不肯如此就范。

    陆渊知她这是要他吹灯,本欲罔顾她的意愿,奈何她的一双潋滟美目着实惹人怜爱得紧,还是将其松开,自去案前吹了灯。

    “今日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针线房特意为你新制的?”陆渊说着话,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蕴姝恐他知晓后要让沈沅槿给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骗于人,只沉默着不答话,按下他的手,自个儿解了衣裙整整齐齐地挂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后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炙热得似要生出火光来,还不待她回身,两个箭步上前将人抱进怀中,安置到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厢事毕,陆渊见沈蕴姝尤湿着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帐后方命人送水进来。

    檐下侍立的婢女闻言,忙不迭去水房里倒了那尚还温热的清水送进来,目不斜视地将那水盆往床边矮凳上搁了,无声退出去。

    陆渊听得门被合上的轻微声响后,方掀了床帐起身下床,随手取来一条巾子沾湿,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污浊,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说起话来。

    “下月便是永穆四岁生辰,除周岁那日外,都不曾大办过,不若此番一齐补上,请些人过来赴宴,也好热闹热闹。此事我会交由王妃办好,无需你另费心思。”

    沈晚蕴姝实在疲累,懒怠去深想这件事,勉强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轻声道:“王爷如此爱重永穆,妾身先谢过王爷。”

    陆渊将那脏了的巾子搁在一边,拾起亵裤胡乱穿了,接着拿另一方干净的巾子沾水拧至半干,复又回到床边坐了,没脸没皮:“真要谢我,下回便大胆些,莫要再如今日这般脸皮薄。”

    一番话说的沈蕴姝越发脸热耳红,别过头不去看他。

    陆渊凝眸盯着她的侧脸,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磨蹭许久,观她面上隐有愠色,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来她的里衣。

    待她穿好衣裳,陆渊三两下将亵衣裹在身上,往她身边躺了,重新落下床帐。

    三日匆匆而过。

    这天晌午,沈沅槿打发辞楹去针线房里讨些鹅黄色的丝线来,另叫拿五十钱请那处的女郎媪妇吃茶。

    辞楹想起那日还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莲绫,娘子很是爽快地将其赏给了她,这会子就在她的屋里放着呢。

    那余下的布料用来制成裙子自是不够,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领,怕还有多出的。

    针线房有一唤作黄蕊的绣娘略小辞楹一岁,才满了十五;黄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又极爱笑,辞楹瞧她甚合眼缘,去岁往针线房走动过几回后,倒是渐渐与她熟稔起来,多了个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岁秋日,她与黄蕊在一处躲雨,待到雨过天晴后,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黄蕊昂首望向那片澄净的青,颇有几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这般颜色的绫罗制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针线房里同她讨要丝线,何妨将这余下的料子送与她,也能让她也高兴高兴。

    辞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钱罐里取出五十钱,又去自个儿住的耳房寻了那料子出来,一并带在身上。

    行至针线房,恐人多眼杂,无端招来口舌,只将那料子先搁在栏杆处,埋进门去。

    那针线房中管事的冯媪见是她来,念及她是沈孺人内侄女的贴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来,因问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处需要缝补?”

    辞楹袖中将包着五十钱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铜钱往冯媪手里放,面上含着笑,轻轻摇头道:“非是有衣裳要缝补;沈娘子近来喜好女红,正绣花呢,偏生那绣花蕊的线用尽了,娘子让我来此处讨一些呢。”

    “这二十文钱,是娘子请各位吃茶的。”

    冯媪听她如此说,加之素日里各院皆有赏赐的时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铜钱,平声道:“既如此,劳您回去代我们谢沈娘子赏。要什么样的丝线,只管拿了回去就好。”

    辞楹知她口中的“只管”不过是客气话,针线房中的一应东西皆是公中采购,只可少量来,如何能够多拿。

    “倒也无需太多,原是拿来绣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费了。”说话间走到黄蕊身边,寻出她针线筐里的浅黄色丝线,拿空线轴卷了一些。

    辞楹一手握住那线轴

    ,另只手轻拍她的肩膀,给她使个眼色后,与冯媪客套两句,缓步离了此间。

    黄蕊读几乎是顷刻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离开不久后,将绣针刺在绣绷上,装作内急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出了门打量四下,果见辞楹独自在那边的山石上坐着等她。

    辞楹将那料子交到她手里,笑盈盈地道:“去岁你说想用这样的料子做衣裳,赶巧我前儿新得了这它,岂不正好。”

    那料子摸着甚是丝滑柔软,像极了雨后晴空时的颜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黄蕊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想起来与人道谢,待心情平复一些,又觉那料子于她而言太过贵重,遂克制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违心地婉拒辞楹的好意。

    辞楹听了却道:“我那还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况我喜欢的是碧色,这料子若在我屋里放着,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这番话,黄蕊方不再推辞,难掩笑意地对着那料子看了又看,却是又同她道起谢来。

    辞楹见她如此喜这料子,想着清明未过,早晚还有些凉,不到只穿一件上襦的时候,便道:“等天气再暖和些,制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说得有理,黄蕊点头应下,“阿楹所言是极。我也该好好想想搭什么的下楹闻言,略思忖片刻,又张唇说道:“这也不难难,我屋里还有一匹杏色的料子,虽及不上重莲绫来得名贵,难得的是这两种颜色搭在一处好看。”

    黄蕊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推辞,辞楹拗不过她,只说手头缺钱便宜卖她,她这才肯答应收下。

    不觉间大半刻钟过去,辞楹提醒她将料子放回屋里再去上工不迟,又道:“沈娘子那处还等着线用呢,我先回了。”

    黄蕊亦不好出来太久,当下与她话别,望针线房后的矮屋去了。

    辞楹讨来丝线交与沈沅槿使,自不必细说。

    沈沅槿陪陆绥蹴鞠,玩步打球,不觉间又是两日过去,沈沅槿缝制完预备送与陆绥当生辰礼的衣裙,这才得了闲,托人从府外带些糕点和酸甜味的果脯回来。

    可巧辞楹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正难受着,沈沅槿便让她在屋里好生歇着,自个儿顶着一张素面便要出去。

    辞楹心细,忧虑春日多雨,抬头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着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带伞,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语调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着罢,壶里我添了热水,你若渴了便倒着来喝。”

    辞楹冲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去取来一把油伞拿在手里方觉安心,将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后厨房去寻那负责采买食材的媪妇,虽已付过本钱和代劳钱,还是留了一包糖渍果脯与她们吃。

    她走时,桂花还在炕边懒洋洋地睡着,沈沅槿便没打扰它,只将托那媪妇买来的少盐小鱼干交与厨房的红藕喂给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厨房,径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儿飘来一片乌云,竟是落下几滴淅淅沥沥的雨珠来。

    幸而出门时辞楹提醒她拿了伞。

    感到幸运的沈沅槿忙不迭将那绘着水仙的伞撑开,挡住雨水,加快脚下的步子。

    转过假山欲要往左,却见那边的一处葡萄架下倚着个身量瘦小的女郎,浑然不顾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见后心中不忍,便调转方向朝那处奔去,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扯着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说话:“怎的不寻个有遮挡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这里淋雨?”

    那女郎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泪,垂了头默不作声,肩膀随她抽泣的动作微微耸动。

    将伞往她那边倾,张了唇,温声劝她:“纵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体不当回事儿,若染了风寒,不但自己受罪,岂不还要叫关心你的人担忧悬心?快别在这儿傻站着了。”

    经她苦口婆心地劝过一回,那女郎方抬起头来瞧她,虽未开口答话,还是对着沈沅槿轻轻点了头。

    沈沅槿因不识得她,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倒不好轻易出言往深了问,只撑着伞,引她朝前头的楼阁处避雨。

    彼时雨势渐大,杳杳冥冥,风晚楼上。

    陆镇负手立于二楼的栏杆处,一双漆黑的星目俯视着不远处正往这边过来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过人,饶是隔着些距离,亦可看清伞面上绘着数枝净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与那撑伞的女郎倒是相宜。

    姜川也瞧见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这一个月多来,竟是遇着这位沈娘子三回了。

    第7章

    没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沈沅槿同那女郎行至檐下避雨,丝毫不觉楼上有人正打量着她。

    丝丝缕缕的春雨打在青翠的叶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清风徐来,虽带点点清新花香,却又无端添了几分清寒之气。

    被那春雨淋湿了衣发的女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显是受了些凉。

    “约莫只是阵雨,想来至多不过两刻钟便该住了;春寒料峭,你湿了衣裳,如何使得,且先拿了我的伞先回去换身衣裳,再吃些热水暖暖身子。”

    沈沅槿说着话,信手收了伞将其靠放在墙边,再将糕点置在美人靠上,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送与她擦拭面上混着泪珠的雨水。

    女郎瞧着不过十三四岁,阅历尚浅,面对沈沅槿表露出来的善意,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带着哭腔道:“我将这伞拿走了,娘子待会儿倒要如何是好?”

    沈沅槿温声宽慰她道:“今日无事,我在此处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妨事的。改日你得了空,将伞送至泛月居即可。”

    那女郎府上的沈孺人有一位貌美的内侄女,尚未许配人家,想来年岁不会大;眼前的女郎生得云鬓花颜,观其衣着不似婢女,住于泛月居中,年岁又轻,必是那位沈娘子无疑了。

    “婢子谢过沈娘子的好意,只是婢子身份低微,不值当沈娘子做到如此。”

    沈沅槿寻来装有梅子的油纸团,慢条斯理地解去上头用以包装固定的粗线,继续劝解她道:“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即便不幸困囿于其中,亦不可自个儿看轻自个儿,觉得自己不值当旁人待你好;我虽不知你方才缘何哭,可自古月有圆缺,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若非走到绝路,该当向前看才是。”

    扯开丝线的那一瞬,油纸散开,沈沅槿取出一枚甘甜的梅子送与她吃:“若是有不开心的事,不妨试着吃些甜的东西,它会令你开怀一些的。只是凡事过犹不及,甜食吃多了亦于身体有碍,需得适量。”

    沈沅槿看着她将梅子送进口中,笑着问她味道如何。

    “甜中带着一丝酸,不腻人。”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沈沅槿便又问:“那,现下的心情可好些了?”

    “嗯。”身侧的女郎轻轻点了点头。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沈沅槿道。

    “沈娘子唤婢子红素就是。”

    红素。沈沅槿默默记下她的名字,复又催促她道:“再说下去,雨都该停了,快些回去罢,这包梅子你吃着既觉得不错,便一并带去吃。”

    包在油纸里糖渍梅子送到跟前,红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她并非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也不是端茶送水的二等婢女,平日只做些粗活,鲜少能往主子跟前去,焉能得到主子的赏赐。

    沈沅槿送给她的这般梅子,被她下意识地视为赏赐,忙不迭就要行礼谢恩。

    她的这个眼神变化,沈沅槿几乎是顷刻间便猜出她想做何了,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弯腰屈膝,“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无需谢过,你且安心拿去吃就是。”

    红素这才止了下拜的心思,又经沈沅槿催促一回,接过她递来的伞,自去了。

    陆镇眼见那伞下之人由两个变成一个,且身量瞧着不像沈沅槿的,不动声色地为凝起眼眸,转身往阁中进。

    她倒大方心宽,手里独有那一把伞,外头下着雨,竟还能宽心借给旁人使。陆镇不认为天下间会有这样纯粹待人好而又不求回报之人,倘若有,不是傻,就是善心泛滥。

    楼外的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两刻钟有余方渐渐变小,沈沅槿便也在美人靠处待了那样长的时间。

    待雨止云开,天青浮现,沈沅槿提起余下的两包糕点一包果脯,立起身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沈娘子。”

    那声音听上去不甚熟悉,大抵不是熟人,沈沅槿心中存了疑虑,暂且停下步子,回首去看来人是谁。

    身后楼梯口处立着的人竟是陆镇与他的小厮,好似是姓姜。

    陆镇声线沉澈磁性,先前的那道声音略显醇厚不像是他发出的。沈沅槿笃定方才唤她的人就是姜川无疑。

    红素撑伞独自离去的那一幕,姜川亦是瞧见了的。当下朝她抱拳施礼,却是明知故问道:“奴见过沈娘子,沈娘子可是忘了带伞,来这处避雨的?”

    沈沅槿只当他主仆二人在楼上避雨,不曾见过她与红素,加之心里挂念辞楹,着急回去照顾辞楹,懒怠解释太多,颔首默认后,回他一礼。

    陆镇微沉了眼眸,一双深邃凤目落于她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再是她手上提的东西。

    瞧那包装大小,约莫是女儿家喜欢用的糕点。陆镇素来不喜甜食,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却没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园子里花香浮动,风清气爽,本该是舒适惬意的氛围,但因陆镇在此,且又沉着脸不发一言,无形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姜川心细机敏,方才会出言唤住处在前方的沈沅槿,不过是从陆镇停下步子推断他今日非但不反感在此处遇见沈娘子,反而还存了几分兴致的。

    气氛微妙,姜川沉了沉思绪,忆及她曾出言提醒夜里水边多蚊虫,因道:“雨日路滑,沈娘子当心些。”

    沈沅槿言语感谢他的提醒,料想他们主仆应是不喜吃甜食的,临去前与人客套一句:“妾托人从府外买了些糕点,嗣王和姜郎君可要拿一包回去尝尝味儿?”

    女郎的声音清脆悦耳,姜川听着甚是舒坦,即便她问得虽是他二人,然,陆镇还未发言,姜川又岂敢越过他贸然收下。

    嗣王不比寻常男郎,沈娘子的一片好意,怕是用错了人。姜川本已做好沈娘子的心意将要被身前之人拒绝的心理准备了,未料陆镇那厢却是极反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既是沈娘子的一番美意,某便却之不恭了。”陆镇说完,扭头就给姜川递了个眼色。

    姜川会意,来至沈沅槿跟前,自她手中接过那包糕点。

    沈沅槿亦未曾料想到陆镇会应下,可自己亲口抛出的话,如何能够收回,只能忍痛又匀一包出去。

    “糕点里掺了砂糖,不常吃甜食的人吃着嘴里会有些甜腻,嗣王若吃不惯,可搭配茶水一起吃,不妨是什么茶,花茶也使得。”

    陆镇耐心听她说完,本想就此离去的,然而他的步子还未迈开,竟是鬼使神差地先张了口,“沈娘子可擅茶道?”

    气氛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姜川心下的那股异样感反而更甚,默默退到陆镇身后,沉着目光不发一言。

    沈沅槿不过是在闲来无事时翻看过两遍《茶经》,后又跟在沈蕴姝身边学过几回前朝流传下来的煎茶和本朝兴起的点茶,顶多是小有心得,着实算不得擅长。

    她在现代时极爱绘画,头一次发现此间还有在茶汤上作画的茶百戏时,倒也沉迷了一阵子,每日都要画上几盏才肯作罢,但与擅长此道的古人相比,怕还差得远。

    “称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里住着,有幸品过几样府上管事送来的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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