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8章

    年轻时谈恋爱,满心满眼都是对方,那份情炙热又浓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狂热。

    方书依倒也不兜圈子,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茶几上,“这个你拿去用。”

    生意上受挫的消息怎么还跨洋过海往对岸传,别说没到那地步,就是真败了,也轮不到她操这份心。

    陈晖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水放在她面前,不接话也不看她,自顾自忙着给盆栽浇水,脸上没带半点情绪,动作却赶客意味十足。

    她自嘲一笑,“当初你花在我身上的钱也不少,这个就当还你了。”

    陈晖没搭理她,浇过花顺手拉开窗户,又去把门敞得更开些。路过她时留了一句,“喝完就回吧。”

    一早买回的豆浆放凉了,梁原把包装袋拆开,通通倒进锅里,热过后盛出来摆上桌。冒出的腾腾热气渐熄,梁原正想着要不要倒回锅里温着,客厅里的人出来了。

    女人面色沉沉,完全没有来时的神采盎然,独自一人往院外走,不见陈晖跟上来送。

    梁原不是爱问闲事的人,吃过饭就待在房间备课,不打听也不好奇,正常提一嘴都没有。不想当天晚上又有热闹事,是另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当时梁原刚冲过澡回屋,恰好碰上她,两人都是一愣,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梁原经历了上午不尴不尬的场面,见有人来,也不多话,总归不是找她的。

    继续往自己房里去,那个女人的目光还黏在她身上,回身关门时,余光瞥见对方探着头往这里瞧。

    比起上午那个,眼前的女人模样更清丽些,大眼睛忽闪忽闪,蓝色格纹衬衫裙挺括,显得人特精神,也是美人一个。

    对面响起敲门声,边敲边喊人,“陈晖。”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的人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两人一来一回对着话,细碎的说话声一停,拖鞋的啪嗒声又响开,后面还跟着高跟鞋落在水泥地上的闷顿声,勾着欲说还休的暧昧。

    门一关,全捂住了。

    院子里静了一阵,响起汽车刹停的声音,说话声跟着脚步声一路进来,门开门关,又全收住了。

    那声音梁原认得,是何山和赵曼云。今天还真热闹,来人一拨接一拨,动静着实不小。

    夏夜,屋里闷。绞干头发梳顺了,又是一身汗。梁原起身去推敞开一半的窗户,才扣好窗钩,对面房门正好开了。

    那女人抬手抹着眼睛,这是哭了?

    “天晚了,让何山送你。”是陈晖的声音。似乎不是场愉快的谈话,陈晖面色冷峻,其他人也都不说话,悄没声儿地走了。

    陈晖视线一偏,撞上梁原的目光。梁原一惊,像是偷窥被人当场捉住,明明才站在这,前后因果一概不知,可这架势倒像是凑在窗边闲情看热闹的。

    她来不及躲开,索性大大方方站在原处,只别开眼,伸手去逗弄窗台上的虎皮兰。

    心下想的却是:人姑娘抹下脸面,深夜主动上门,结果换不来一句好话,一个好脸色,最后泪光盈盈地回去。这薄情郎撇开干系似的离得远远儿的,连送都不送上一程,一点都不近人情。

    筹备许久的校运会终于到来。上午是隆重的开幕式环节,各班的入场式表演都花费诸多心思,梁原班上更是别出心裁。全体同学合演了一出情景剧,服装、道具和剧情全都像模像样,一出场,就引得全场欢呼。

    不出意料,他们班拿了校运会入场式表演全校第一。随后的集体拔河比赛又赢得年级第一。学生们围着梁原高兴地又喊又跳,这份热烈的愉悦一直延续到晚上的班级联欢会。

    预先排演的节目演完了,学生们还意犹未尽,之后变成了班级大联欢。

    先前教室里围成正方形的课桌,不知什么时候被分开,桌椅全往两边靠,中间留出一道。人也被分成左右两拨,开始集体拉歌。

    几首歌唱下来,气氛高涨,有男生直接坐到桌上,扯着嗓子朝对面吼。

    学生把教室灯光全按灭,开了投影仪跟着音乐开始全班大合唱。

    投影幕上的画面时而亮时而暗。光影明灭间,梁原看见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悄悄挪动胳膊,把自己面前的糖推给旁边女生。女生不着痕迹收好糖,正着脸朝他说些什么,男生微微侧过脸,身子迁就着偏向她,专心听她说话。

    两人的肩膀靠近,校服挨在一起。喜欢人是藏不住的,爱意悄无声息向对方涌去。

    梁原对这两人的印象颇深。下午女孩参加八百米长跑比赛时,这个男生也陪在她旁边,送水鼓劲儿,目光跟着女孩跑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时期的爱恋简单又纯粹,真好。

    晚上梁原回到家时,陈小舟还没睡,趴在作业本上闷头写,脸上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梁原走过来看,本子上是一篇被反复抄写的课文。摸摸他的头问是怎么回事,陈小舟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今天默写课文,老师规定错一个字罚抄十遍,陈小舟把课文背串了,错了一整句,得抄八十遍。

    梁原翻看陈小舟抄满的作业本,“明天叫你舅带你去找老师,抄这么多没用的。”她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陈小舟用力摇摇头,“不找小舅。”因为小狗的事,还跟他舅冷战呢。

    “现在记住了?”

    陈小舟抬起胳膊抹一把眼泪,哭得眉眼扭曲,“能不记住吗?”他抄了快五十遍,铅笔用秃六支,手指头都磨红了。

    梁原接过本子,照着陈小舟的笔迹把剩下的三十几遍补齐。陈小舟吸溜着鼻涕,拿指头点在本子上翻着页数遍数,数到最后,以一声响亮的“八十”收尾,然后咧开嘴对她笑,“小原,你真好。”

    快十一点了,梁原催他去睡觉。

    “我等我舅。”冷战归冷战,他不敢一个人睡啊。“晚上有个阿姨来找他,他跟我说出去一下就回来,可到现在了还没回。”

    梁原想,可能是陈晖惹下的风流债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洗漱完毕,还不见人回。梁原劝陈小舟先去睡,陈小舟托着腮摇头,态度坚决,要等他舅回来。梁原劝不动,又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在这,于是陪在一旁跟着等。

    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排排坐着,焦心等候夜归人。

    第十一章

    陈小舟坐下没两分钟,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泡水珠。他打开瓶盖,把珠子全倒在桌上的果盘里。

    “你养这么多水宝宝。”梁原看着他的动作说道。

    “我还有呢!”陈小舟跑出去,搬进来一个鱼缸,里头满满当当,全是泡水珠。

    他摆弄珠子展示给梁原看,捞出来装回去,玩得不亦乐乎。不知道又从哪儿摸出个小玻璃瓶,挑出一色的珠子,一颗一颗往里装,全是粉色的。

    梁原闲着,拿他逗趣,“这是要给谁的?”

    “给我同桌。”陈小舟低着头,专心挑珠子。

    “同桌是女生?”

    陈小舟嗯了一声。

    “她喜欢粉色呀?”

    他又嗯了一声。

    梁原存心逗他,“你和同桌关系真好,特地挑她喜欢的送。”

    “才不是送!十颗水宝宝换一张圆卡,开始她要二十颗换一张。”陈小舟重重哼了声,“我才不换。”

    梁原:“……”

    小玻璃瓶里装满了粉色水宝宝,陈小舟把瓶子攥在手里玩儿,坐在沙发上和梁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梁原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身后好一会儿没动静,转过头一看,发现人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陈小舟不轻,她抱不动。正试着把人抬起来,陈晖回来了。

    “小舟说要等你回来,劝不动。”梁原起身走开,让出位置。

    陈晖走上前,揽过陈小舟轻松抱起,解释道:“何山喝醉了,刚送他回家。”所以这么晚回来。

    家里有小孩离不开人,大晚上也不看时间早着些。去赴美人约,潇洒快活,回来还拿送朋友回家这种蹩脚理由敷衍。

    梁原不置可否,轻点了下头就出去了。临睡前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陈晖打来的。还有一条未读短信:【临时有事走不开,麻烦看顾下小舟。——陈晖】

    她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或许是错想了人家。

    晚上何山喝了个烂醉。朋友电话打到陈晖这,“何山哥喝多了,发酒疯呢。”

    “醉了给拉回家去。”打来他这做什么。

    “何山哥喊着要找你。”那边支吾两声,“方方姐也在。”

    “甭跟着瞎闹腾,把人按住送回去。”陈晖挂断电话,不理睬。

    过了些时候,赵曼云找来,说何山哭惨了,没见过一大老爷们能哭成那样,直接送回去不像话,家里老人得担心,叫陈晖过去看看。

    “怎么回事儿?”

    “还能为啥,方方姐回来了,一起吃饭提到俪俪……”

    他们这帮人,当年爱得轰轰烈烈的,现如今却是情人陌路。吵到恨不得当场就散伙的,反倒是情意绵长。

    何山平日里看着没个正形,却是个实打实的情种。谈朋友的时候不见这么深情,三天两头小吵不断。

    那会儿年轻,哥儿几个扎一起吹牛。何山吊儿郎当翘着个二郎腿,气势汹汹,“她能!她牛!老子能叫她降住?等着,明天就甩了这娘们。”

    这个“明天”一直挂在嘴边,没见他真把事做实了。

    后来何俪俪生病,何山四处凑钱,这话就再没说过。病房是个无底洞,扔进去的钱都听不见响。能借的都借遍了,到最后,何山把自家房子都押出去。

    当时他跪到爹妈跟前,说俪俪是他媳妇,这辈子认定了,扯没扯证,不兴看这个。她家已经山穷水尽,实在拿不出钱。这房子算在他何山头上,以后一定混出人样,成倍还回来。等俪俪病好了,往后两人一起孝敬二老。

    房子不是小事,何父何母不同意。何山跪了一整夜,二老拗不过,把房本塞给他,“不管怎样,咱们家对得住那姑娘。”

    人从县里的医院转到市里再到省里,房子全砸进去了,病情却丝毫不见好。

    眼见病床上的人越躺越瘦,何山在当地黑市借了高利贷,要把人带去北京看病。

    一切都准备好了,人没了。

    何山沉寂了一阵,又回到之前的样子。吊儿郎当一天天过,见到好看姑娘也撩。人家一要正经和他谈,他就犯怂,躲得远远的。

    谁要提起这事,他就不正经打哈哈,“那姑娘我看不上。等着,看我去把咱隔壁最靓的那妞泡到手。”

    地方小,消息通畅,这话隔天就传到“最靓的妞”耳朵里,那姑娘刚好也对何山有意思。

    女孩去何山一伙常去的台球室堵人,真要跟他谈,他这边反倒没了声儿,又是老样子。有人问起,他就不咸不淡回一嘴,“女人麻烦呀!整天缠在跟前,伺候不来,不处。”

    时间一久,旁人看出来了:何山是把何俪俪放在心尖上,别人进不来。

    何俪俪就是怕何山死脑筋,最后那些日子,一句情意话没跟他说,也不怎么肯让他在跟前陪。何山一来,她就拉着方书依挡人,说:“好姐妹之间讲私房话,不叫你们男人听。”

    方书依不解,何俪俪说了她的想法,“往后日子还长,会有别的女人和他踏实过日子,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牵绊他干什么。他为我做得够多了,我走以后,让他赶紧撇干净,不能叫我耽误了。”

    弥留之际,何俪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减了一半,身体虚弱到睁不开眼,强撑着跟他告别。

    “何山,我走了啊。”

    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平淡又平静。可方书依知道,她是把所有的爱入肺腑,情深刻骨全融在这里头了。

    时隔多年,这次方书依回来,约了大伙一起吃饭。

    酒助兴,话当年。席间,方书依聊起何俪俪最后那段日子跟她说的话。旧事重提不过是怀念故人,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何山早把人放下了,没成想他听了之后跟发癔症似的。

    开始话都还平常,回忆过去感慨当初。何山仰头灌一口酒,指指方书依,指指自己,掰开手指头数,“你,陈哥,我,俪俪。咱们当年好成那样。证没领呢,想着一起办酒。娃没生呢,想着一块结亲。”

    后来酒劲儿上来,他越说越没谱,拎着酒瓶问方书依,“你怎么回来了呢,你还跑去找陈哥,呵,想再跟他好?来,我帮你打电话叫他。”

    也不管旁边人如何制止,他踉跄着转身找手机,摸出来,凑近了又拿远,自顾自说着:“不不,还是叫俪俪,让俪俪跟他说。你俩吵架都是她劝,我劝不来。”

    何山胡乱按了手机,也没管电话拨没拨出去,就冲那头喊:“俪俪——俪俪——陈哥和书依吵架了,你来劝劝……啊,要来的,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不吵……咱们……不吵。”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