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临镇开的车少,梁原庆幸自己赶上最后一班,到终点站再去转车,算算时间,刚好来得及。柏油路不是一通到底的,中间隔着一段石子路一段泥路,扬起的灰尘贴着车窗,浪花似的翻腾。
车子摇摇摆摆颠簸了好长一程,等终于上了大路平稳下来,天已黑透了。路灯隔上好长一段才亮一盏,车内车外都乌洞洞的。
车上乘客寥寥,每到一个站点,下去一两个,到末数几站,只剩梁原一个。大巴又突突开了一段路,停下,车里亮起灯。
司机把车熄了火,大声提醒:“到站了,都下车。”
梁原站起身,朝前喊:“师傅,我到终点站。”
司机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闻声回头,“这班车短程的,不到终点站,你不知道啊?”
梁原指了指车厢内张贴的行车路线图,“这里标的站点是到的呀。”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我上午也是坐这路车来,是到的。”
司机从座位起来,走向梁原,也跟着去看路线图,“那是白天,夜班这趟就到这停。”说完盯着梁原看,“晚上没人去那,都打空车,咱们这的人都知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
梁原没答他的话,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麻烦您帮我多开几站行吗?我多付您车钱。”
“姑娘,不是不帮你,这车都有规化路线,到点得去交车,都是安排好的,得按规定来。”
梁原透过车窗往外张望,外头乌云密结,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这里前后不着,实在没地方去。
司机回到驾驶座上,重新发动车,“要不这样,前面有个加油站,我把你捎过去,在那等等,指不定有出租车打那儿过。”
车里的灯又灭了,梁原心上一紧,看了眼还开着的车后门,“不麻烦您了,我就在这下。”
陈晖一整天没出门,最近得了几块不错的木料,一直在院里忙活。到点赶了陈小舟去洗澡睡觉,关上院门,习惯性落锁,手上顿了下,反向一拧又转回来,留着门。
他接着在院里刨木花,不时拿出手机,按亮看一眼,再装回去。
天空阴沉沉,云压得很低,看样子夜里会有场暴雨。陈晖看看天,停了手上的活,才把东西通进屋里,外头就噼啪砸下雨点,来势汹汹。
陈晖又一次掏出手机,终于拨出电话。
梁原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回。
漫长的等待音断了,响起冷漠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再打过去,还是无人接听。
第九章
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梁原正坐在一张红色塑料矮凳上出神。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就要接听,一回神,想起这里是加油站。
梁原起身朝外看去,这场雨才起头,零零落落,珠子似的往下掉。她一狠心,冲进雨中,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
刚要接起,铃声停了。回拨过去,呼叫等待音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
“怎么还没回?”
“没赶上回去的车。”梁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乘车经历,说坐错车,好像也不是。
“人在哪儿?”
她也不知道这里的确切地址,就把刚才下车的站点报了,估摸了下加油站的位置,只说往前七八百米,方位是往南还是往北梁原不晓得,她分不来这个。
梁原环视四周,想再补充两句,把地方说详细些,可这里除了加油站,再没别的大型标牌或显眼建筑。
那头只说了句,“在原地等着。”就挂断了。
一通电话的功夫,雨势骤急,下得一点不留情,泼水似的,照着头往下浇,梁原收了手机往回赶。
憋了一个白天的雨终于敞开了下,雨点呼啦啦往地上砸。回到加油站,梁原浑身上下已全湿透。
回想一番下午的遭遇,竟有些哭笑不得。
车灯暗下来的一瞬,梁原脑中猛地闪过一则法治新闻的画面,恐惧念头一起,逃也似的奔下车。司机还朝她说了句什么,梁原没听清,心砰砰跳,擂鼓似的一下下敲在嗓子眼。
后车门没关,车子也没动,司机像是在等她的答复。梁原本能地要往亮处去,两盏路灯一前一后都相距不远,她朝两边瞥了眼,寻思着该向前走还是往后退。
车上的人似乎耗尽耐心,合上后车门。车子窜向前,留下漫天尾气。
期间不过八九秒钟的功夫,却像在火上过了一遭,她惊出一身冷汗,紧攥着手机的指头因太过用力而发了白。
梁原顺着汽车行驶方向朝前走,频频回头张望,期许能碰上过路车辆。
就这么过了十来杆路灯,周围的景物还是一个样。梁原正想着要不要退回去,等在站牌处,也好过这样漫无尽头地走。
才想着,发现远处亮着一面红光,细看一眼,是“中国石油”四个大字。这下知觉到自己警惕过头,人家司机师傅是好心。
加油站里没停车,地方小,梁原转了一圈,没找见便利店。中午随便吃了个面包对付,到这会儿,已是又饿又渴。
靠近加油站出口的一间小屋亮着灯,梁原走过去探看,一个老头正窝在床上看电视,房间逼仄,只摆了张床就占满了。
广告时间,老头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瞅见门外的梁原。
“干什么的?”
梁原简单说了下情况,问这边有卖吃的吗?答说没有。又问晚上有出租车来这里吗?回答仍旧是没有。
“过往车辆应该有吧,我在这儿等等行吗?”
老头抬高下巴,指向外头的塑料矮凳,“等吧。”说完盯回电视屏幕,再不搭理人。
梁原开始还站在路边等,天色渐晚,这地方偏,加上暴雨前夕,路上别说车了,能动的活物都没见着。后来她干脆缩在矮凳上,打算就这么熬一晚,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这边陈晖挂了电话,冒雨骑回自己的住处。上楼换掉湿衣服,取了车钥匙径直下楼。雨天道路湿滑,能见度低,这一路过去,花费的时间要比平常久些。
已是午夜时分,小屋里的老头还在看电视,加油站里静悄悄的。
梁原想打电话去问问清楚,陈晖是帮着叫了出租车,还是麻烦当地的朋友过来帮忙?转念一想,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叨扰人家,遂作罢。
眼前有盏高瓦数的白炽灯,灯光亮得晃眼睛,引得一圈小飞虫朝上头停停撞撞。
梁原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有白光一闪而过,她起身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拐了个弯,两道车前灯破开雨瀑,直直闯进来。
她小跑着上前确认,车窗落下,陈晖坐在驾驶座,“上车。”
梁原回头看了眼,小屋里的老头还保持之前那个姿势,盯着电视没挪眼。她没再磨蹭,开了门上车。
陈晖像是忍着火,手上挂着车档重重往前一推,快速打着方向盘倒车。
自梁原上车,陈晖就没正眼瞧过她,一开口,语气不善,语调却平缓,“怎么跑这儿来?”
“学生家访。”梁原小声回他。
“家访一整天?”陈晖语气冷硬。
“临时有事耽搁了。”梁原声音又低了一度,心上发虚。明明早上交代过自己,不熟不识的地方不要单独一个人乱跑,才到晚上就出了事,又得麻烦人家。
“这里不比大地方,山里偏,晚上进去没车出来。”陈晖显然憋着火,这火起得莫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梁原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最后带上一句“对不起啊。”又麻烦你。
他不是为了这句啊!
像是涨满的气球,叫人拿针戳了个口,气散出去九分,还剩一口闷在胸膛里。
暴雨正在势头上,雨刷来不及扫净积水,车窗前模糊一片。车子缓慢向前,照这样的速度,到家得天亮。
安全起见,两人决定在附近旅馆先歇下。
“两间单间。”陈晖把证件放在前台桌上,按住往前一推。
前台小妹抬头看了眼,男人脸色不好,女人低垂着眉眼站在一旁,这个时间,肯定是情侣吵架闹情绪。
“没单间,就剩楼上一间套房。”前台小妹本着做好事的想法,胡乱诌道。
陈晖看了眼梁原,脸上并无波澜,要了房上楼。一进房间,陈晖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仔细检查门窗情况。
“你住这,我去车里。”陈晖试了试门锁说道。
“我睡外间沙发就好。”梁原连忙回绝。
陈晖没接话,拉开门走了,不一会儿,带回一塑料袋吃食,放下后又往外走。
梁原心里过意不去,跟上前说:“就在这眯会儿吧,马上就天亮了。”
陈晖留下一句,“门锁好。”就走了。
梁原没再挽留,也是,她心想不要紧,不代表人家不在意啊。大半夜,孤男寡女在一处,到底不合适。她是真饿急了,拆了包装盒闷头吃起来。
里头是一份炒饭,半盘酱牛肉和一碗速冲即食紫菜汤。饭是温的,汤是热的,牛肉放凉了味道却极好。大晚上,在这间简陋的小旅馆里,难为他还能找来这样的吃食。
窗外雨势依旧猛烈,玻璃窗像被上了层马赛克。梁原透过窗户往下看,一个身影撑着伞走出来,大风吹塌了伞面,压着人往一侧倒。
吃饱饭冲过澡,整个人活泛起来。梁原睡眠本就不好,一遇上事耽误了入睡时间点,就更加睡不着。找来吹风机把洗过的衣服烘干,看一眼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
躺下眯了会儿,再睁眼,外头雨停了,天已蒙蒙亮。
梁原穿好衣服出去,陈晖就站在车旁,在听电话。两人记挂着家里的陈小舟,打包了早点,匆匆赶回家。
太阳高高升起,日光直直照下来,被院前那棵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接住,漏到地上时只剩零星的光斑。树影里头落了几只麻雀,一跳一跳,啄着吃食,车开过来,呼啦一下全飞走了。
院门外停了一辆车,标志梁原不认识,但看样式宽敞气派和寻常的不同,猜也知道价值不菲。
两人前后脚进门,院中站着一个打扮时兴的女人,闻声回头,迎上前。
来人妆容精致,红唇浓郁却不俗气,眼尾微微上扬,别有一番风情。她一走动,长裙下摆的簇簇红花也跟着向前翻腾,艳丽又张扬,十足十的女人味。
她走上前站定,微仰着头看向陈晖,目光专注,笑眼盈盈。
一张口,却是意外的娇俏,“陈晖。”
打他俩进门,这个女人的视线就停在陈晖身上,没分出去过半眼,直接又炽热,不带丝毫掩饰。
第十章
陈晖并不作声,冷漠打量来人,认了好一会儿,收回视线,把早点递给跟在身后的梁原,示意她先进屋。
方书依看着他一连串动作,目光顺着他的手滑到梁原身上,追着她的身影一路进了屋,回过头时,发现陈晖正冷眼盯着自己。
她粲然一笑,朝身后微微偏头,“不介绍下?”大方自然,没半点拘束意态。
“你来做什么?”陈晖语气冷淡,不是欢迎人的态度。
方书依倒是一副轻松姿态,“好歹乡里乡亲的,过来讨杯水喝总有吧。”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转身朝里走,推开客厅门进去,熟门熟路。
距离她第一次来这里,已过去十二个年头。客厅装饰大变样,好多东西都被清走换掉。她选了正对电视柜的长沙发坐下,挺巧,这套真皮沙发还在。
当年她来找陈晖,两人就经常窝在这条沙发上。热恋中的人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腻在一起,规规矩矩坐下不过片刻,又缠闹到一块去。听见门外来了人,立马分开,装模作样盯着电视看。往往是虚惊一场,等脚步声过去,两人又笑闹到一起去。
遇上院里没人的时候,两人就往陈晖房间里钻。大白天拉帘挡门,腻在屋里,时候一长,想不被知道都难。
毕竟年岁小,被人调侃几句,方书依脸皮薄面上挂不住。陈晖倒不觉有什么,十七八的年纪爱装成熟,逢人搂着姑娘给介绍,张口就是:“这我媳妇。”
怀里的人总不时抬头去瞧他,抿着嘴笑,爱意藏不住,从笑弯的眼睛里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