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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夜色浓重,像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路灯撑起些微光亮,照出一行匆匆路人。

    沿着街道直走到底,右拐站定,面前立着一块竖字招牌,底下亮盏小灯,上头显出“网吧”二字。

    门框窄,单边门拉开只容一人进出。天冷,门里还挂着挡风帘,一个个掀开依次往里钻,梁原落在最后。

    等她终于进门,里头已是闹哄哄一片。学校老师过来逮学生,动静不小。几个男老师把人从座位上提溜起来,揪着后衣领挨个问话。

    看热闹的围了一圈,过道上也乌压压都是人,梁原挤不过去,索性就地站着。

    屋里光线暗,一个身影猫着腰躲在楼梯扶手旁,伸出半颗脑袋小心探看,瞅准时机,一个闪身窜进登记台里,向坐在里面的男人求助。

    那个身影梁原认得,是她班上的学生,前几天跟她请了病假,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顶灯垂直打在登记台里的两人脸上,一个急切慌张,一个漫不经心。男人抬头睨了对方一眼,挪了挪椅子让道。那学生侧推开移动的墙板,人影一闪,连门都顾不上关。

    男人起身合门,回来时撞上梁原的目光。她眼神平淡,也没多余的表情,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看,直到有人喊:“梁老师,来认认这个是不是你班上的。”这才移开眼,答应了声,拨开人墙往里挤。

    学校突击查寝,铺上人齐的寝室没几个,熄灯前一个个人头可都是够数的。封闭式寄宿学校门禁严格,不用想,肯定是结伙翻墙出去。

    教导主任气得不轻,领上值班老师和保卫科的人,直奔学校附近网吧。

    把人一逮走,网吧里头空出一大片。

    闹腾腾的一夜总算过去,梁原回到家已是深夜,散去的困意再难归拢,索性倚在窗台边看月亮。

    这一看又是一宿。

    白天忙碌有序,她躲在人堆里偷几分生气。可天一暗,人一静,要命的窒息感又上来了,像被蒙了层厚油布,沉闷又晦暗,透不过气来。

    来这里已两月有余,她在一所民办中学任教,日子过得充实有序,渐渐上了正轨。

    学校地方偏,可待遇不错,招聘老师确实下了大手笔,当然入职要求也不低,多是从几所数得上名号的院校里挑人,为的是招生好做宣传。

    当初负责面试的人问梁原,“你之前念书和工作的学校都是数一数二的,又是大地方的人,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梁原挑了个现实又可行的说法,“贵校待遇好。”显然这个理由有些单薄立不住,她又胡诌了句,“男朋友是这边的,两人决定在一个地方发展。”

    实则是那场突来的意外,摧毁她平静美好的生活。之后两年,梁原像被困在封闭的瓮里,白天黑夜是没有分别的,她接受不了这一切,也拿命去质问过。

    可生活还是恶劣又冷情,让人无处遁逃。她尝试回到原先的生活,也明白身边人的关怀是出于善意,可透着显见的同情和小心翼翼,更让她难以适从。

    于是,她躲来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第二天,梁原很早就到了教室。第一堂上课铃响,末排还有个座位空着——那个男生没回来。

    她翻出学生联系手册,按照上面的电话拨过去,那头始终没人接听。问了两个和他走得近的同学,都说他是生病回家,再问别的,就一概不知。两人眼神闪躲,梁原心下了然。

    终于挨过满课的一天,梁原出了校门直奔那家网吧。

    网吧里亮着灯,窗帘卷起,比昨晚明朗开阔许多。登记台里没人,这个时间,来玩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在各个角落。梁原仔细来回巡视,没见着要找的人。

    楼上阵阵欢闹声,和着撞落东西的声响,混作一团。梁原绕过面前两个空位,抬脚往二楼去。

    木制地板格外响,一连串脚步声渐次清晰,最后轻磕了一声收住,才刚闹腾的场面一下静住,里头的人全都齐溜溜看向来人。

    眼前是间台球室,场地中央摆了几张球桌,左右各有两个包厢,门都闭着。

    一个瘦高男人走过来,语气轻浮,“妹妹过来玩儿呀?”

    “我找这里的老板。”

    “我就是,什么事跟我说。”

    梁原从包里翻出照片递过去,“请问,见过这个人么?”

    他接过照片瞧了眼,“呦,小模样长挺好,是你什么人?”

    “我学生。”梁原语气平淡。

    “嗬,是老师呀。”那人存心逗她,“那你瞧瞧我们这堆人里有没有你学生。”

    梁原目光转了一圈,不听他继续胡扯,侧过身要走。

    瘦高男人上前一步拦住,坏笑着说:“没有啊,现认下也行啊!你看我给你当学生行不行?”

    周围人笑作一团。

    梁原目光偏向那几个包厢,问:“我能看看那里头吗?”

    那人一下变得认真起来,语气严肃,“包厢里有客人,我们做生意得守规矩,这会儿关着门呢,你一姑娘家,闯进去看见啥不该看的......”

    又是一声哄笑,都拿她逗乐子呢。

    梁原脸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

    “何山,差不多得了。”坐在角落的一个男人发话,这个叫何山的立马收住没正经的话,回他,“陈哥,我闹着玩儿。”

    说话人松垮地靠在半边沙发上,手臂搭着沙发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烟盒,周身透着散漫随性。

    梁原认出来,他是昨晚放走学生的那个人。

    何山去把一间间包厢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随后绕回梁原跟前,憋着笑,语气无辜,“这位老师,咱这可真没藏人。”

    梁原上前几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你昨晚放走的那个学生,是我班上的,今天一整天都没回学校,联系不上。”

    男人微微抬眼看她,夹着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烟丝闪着红光,烟身迅速短了一截。他沉思片刻,偏过头对旁边的人说:“去叫冬子上来。”

    昨晚放走什么人,他真没印象,不过这个女人他记得,当时看他的眼神,直白中带着审视,仿佛被抓包的是他。

    没一会儿,上来个人,冲他打招呼,“陈哥。”这回这个确实是网吧老板。

    明白了梁原的来意,网吧老板稍作思索,“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这几天每晚七八点钟来,天亮走。”

    梁原道了谢,转身下楼,打算今晚在这守着。

    来得匆忙,晚饭还没吃,她就近在网吧里买了桶泡面,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想着事,没顾着手上,红油倒下大半才发现是麻辣口味的,她吃不惯。

    等红油都凝成一层油脂浮在面汤上,还不见人来。

    刚才那伙人凑在一起打赌,何山冲梁原那儿抬抬下巴,“你们猜今天能让她逮着人吗?”

    冬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那小子这几天准时准点到,今天跑不了。”

    “昨晚动静那么大,人不得老实几天?”何山特笃定地说:“今晚来不了。”

    半晌,梁原接了通电话,起身走人。

    何山见状,一摊手,催促道:“赶紧掏钱,买烟去。”

    几个大男人起了玩心,跟半大小伙似的乐呵,搭背勾肩出了门,站在门口抽烟闲谝。

    但见陈晖兴致缺缺,站在一旁闷声抽烟。

    想他是因为最近出的那事闹心,冬子走上前,很郑重地说:“陈哥,这间店还值两个钱,你拿去转掉应应急。”

    何山也跟着说:“我南边的三间铺子,也一块儿转掉。”

    陈晖进社会早,年轻那会儿想一出是一出,挣钱的门路闯了不少。偏他那时运气好,折腾什么什么成,加上本身家里条件也不错,在镇上那是响当当的风光人物。

    他混出来了,也没忘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哥儿几个感情没话说。

    陈晖又燃起一支烟,转头看他们,“钱都挣撑了?”

    冬子接着说:“这些年,家里债都清了,还赚出市里那套房,钱这上头真不缺我的。”

    “再说这些本来就是哥你给的,现在拿回去应急,应该的。”

    陈晖呼出一蓬烟,打断他,“没到那地步,别瞎操心。”

    烟抽完,人跨上那辆搁在仓库年久失修的摩托,扔下一句,“回了。”他用力蹬了两脚,车没动,发动机突突直响。

    何山看了直皱眉,“我说陈哥,你要不嫌弃,开我那辆,遮风挡雨怎么也得四个轮。”

    陈晖摆正车头,又蹬了几下,发动机突突的更响了,噌的一声窜出去,车后头冒着烟,尾气呛人。

    第二章

    梁原接到班长来电,说人回来了。

    她赶在最后一堂晚自习回到教室,空了几天的座位眼下坐着人,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趴在课桌上。

    值班的是本班数学老师,姓杨,去年刚毕业,人热情又活跃。两人问过好,梁原径直走到后排,轻敲两下桌面,少年转醒,跟着她出了教室。

    两人沿着操场跑道走了大半圈。楼顶的照明灯白晃晃刺眼,把地上两道人影拉得老长。

    从这里往教学楼看去,教室像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方盒子,整齐垒放在大长方盒里。里头的白炽灯是一样的亮度,桌椅摆放同朝一个方向,连里面的人,也都是相同的伏案动作。

    梁原突然停下,少年跟着收住脚。自出门,她就没说话,少年摸不清她的用意,又想着昨晚的事,心下惴惴。

    “生病好些了吗?”一开口,语气柔和。

    “好些了。”少年不自然地答道。

    “想问问你的情况,家里电话打不通,是换了新的吗?”

    “没,可能是没听到,我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回去是奶奶照顾你?”

    “嗯。”

    梁原掏出手机,“我存一下你父母的电话,联系不上人,怪着急的。”

    少年支吾着闪避,“我爸在外地。”

    “那你妈妈呢?”

    少年显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双手插兜,垂头看地上,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不在了。”

    梁原脸上没有出现他期望的表情,以往他一说到此处,对方声音必定放柔缓几分,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同情和怜悯。也正因如此,每当闯下祸来,他总能更好脱身,得以从宽处理,他也深谙此道。

    “你比我幸运。”梁原并没接着追问。

    得了这么一句,少年十分意外。

    “家里人不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梁原看向远处的教学楼,晚自习下课铃响,人潮开始往外涌。

    暮春的夜风还是冻人的,少年屈一条腿松垮站着,有些不耐。

    “落下的功课,慢慢补上,不着急。”说这话时,梁原看到少年眼里的麻木和无所谓。

    似乎站在高处的人总喜欢朝泥潭下的人说:你要坚强,生活会好。

    “章佑明。”梁原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日子得往后看,未来长着呢。她要是在,希望你好。”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透,点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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