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抬了抬下巴。手可不想从口袋里钻出来,今天实在太冷。手套还在四楼的教师办公室里,出来走得太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杵着,四只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比青春期的小男孩更招人烦的生物,实在是件不大容易的事。
“我叫你捡起来。”他说。
小倔驴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又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一步一步地蹭回垃圾桶旁边——那模样滑稽得要命,简直像科幻电影里转弯都费劲的三角龙,只差跺脚把走廊踩得轰隆响——抓起雪白的纸团,恶狠狠抛进了垃圾桶里。好像那是个什么会让人类遭遇灭顶之灾的恶毒玩意儿,而他正好是那个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
史诗里的英雄完成了使命,拔腿要跑,又被他无情地叫住了。
“还要怎么样?”倔驴问,喉咙里像要蹦出火星子。
“你钱掉了。”他示意脚下那张孤零零的纸币。
两个人落荒而逃。他几乎笑出声。
回到办公室,顾蓉正要出去,叫住他说:“小陈,你回来得正好。我马上有课,你没事儿的话就来听听。”
“好。哪个教室?”
“高二三班。我先过去,你等会儿来就行。”
阎榆问他去了哪儿,他一边接热水,一边把教导主任勇闯男厕所抓出三个学生抽烟的事说了一遍。阎榆也才来不久,两人关系还算不错,痛快地笑了一通。
“那两个高二的就是难管,”阎榆摘下套袖,给他比划着,“那个长得高,脸红红的,叫袁苑杰,本来该高三的,留了一级。那个学生简直……”她猛摇了一阵头。“那个秦淮就在顾老师的三班,你待会儿去看了就知道。其实那小孩儿成绩底子也不算差,就是不肯学。我听说他家好像挺有钱的,爸妈都是公司老总。”
“爸妈挣钱没空管,小孩儿缺爱就变坏。”上课铃刮剌剌刺得耳朵疼,他夹上课本,从顾蓉的办公桌上找了只笔,“老生常谈。”
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他轻轻敲了敲后门。学生正在读课文,声音盖过了敲门声,只有后门边上的几个转过头来。他一眼就看到坐在门口的倔驴,还在抽屉里翻书,猛地抬起头,表情像活见了鬼。
他示意开门,倔驴一动不动,另外几个学生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他。有一个女学生转过去,敲了敲倔驴的课桌,大概是叫他开门。
那小子终于站起来,一把拉开后门,人却堵在门口,不耐烦地问:“上课呢。你谁?”
他举起牛皮纸封面的备课本,只差没有直接盖到小孩儿脸上。小孩儿连忙往后一缩,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高二语文组陈可南”几个字。
“我来听课。”他说,“叫老师。”
作者有话说:
有生之年我也能给自己贴小甜饼和甜宠标签了,哭了。这篇只算脑洞速写,打磨上可能比较粗糙,可以随便吐槽~
第2章
秦淮有些如坐针毡,尽管他不想承认。
一个老师坐在离你只有一臂远的地方,那滋味总不会太好。尽管只是个毫无和学生斗智斗勇经验的年轻老师。事实上,这些新老师有时比火眼金睛的老教师更招人讨厌。他们不仅充当讲台上的前辈的间谍,密切监视你是否专心听课,甚至对你的一切都做好了随时纠正的准备:写在课本上的凌乱笔记,练习簿上选错的前三道选择题,连没有盖上盖子的水杯也不放过。好像他们没有上过中学似的。
他靠墙蜷着,冗长平板的读书声让人昏昏欲睡,真是个阴冷的秋天。今年冬天肯定会冷得要命。
“啪——”
他惊坐起来,捂住脑袋,只看到顾蓉卷着语文书往前踱去的背影。前座的周盈盈和许冲同时转过来,捂着嘴吃吃直笑,好像她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滑稽的事。没有比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偷笑更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了,像一窝没完没了的仓鼠。
他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转向那个年轻男人,对方正好收回目光,重新打开手里的课本,漫无目的地翻阅着。
下个礼拜大概会听他讲课,最迟这个月底。听这些初出茅庐的新老师讲课简直是无妄之灾。故作亲切的语调,蠢得要命的课堂小游戏,还有那些不知所云的笑话。陈可南,这名字还有点娘娘腔。他对着周盈盈的马尾辫撇了撇嘴。
顾蓉写好板书,转身看见他还坐在原位,就说:“秦淮,站到后面去。还要我请你?”
秦淮磨磨蹭蹭地拿起书,软绵绵地靠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有几个人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注意到教室后面坐着的陈可南,于是一个捣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掉过头来,朗读声渐渐乱成一片蛙鸣。顾蓉忍无可忍地喊停,叫重新读了最后一段,然后开始讲课。
秦淮望了一会儿窗外,银杏的树冠颤动着,像要整个儿被风刮到天上去,乌云阴沉沉地坠在天边。透过后门上的长条玻璃,走廊上空无一人,没有看到戴着红袖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巡逻的老师。讲台上的日光灯正好照在顾蓉高高的颧骨上,像顶着两面反光的小圆镜子。
他就这么自得其乐了一阵子,然后开始观察斜前方的陈可南。那人正自顾自在备课本上写东西,椅子不时向后一跷,这让秦淮想猛地伸腿一勾,好让他摔个四脚朝天。教室里突然静下来,他回过神,发现顾蓉正在黑板上飞快地写板书,教室里只有粉笔起起落落的闷响。
陈可南这会儿也在写,可一直没有抬头。秦淮纳闷,拿书盖住下半张脸,身体前倾,努力让视线越过陈可南的肩膀,落在写满了半张纸的备课本上——
一头又肥又蠢的霸王龙举着叉子一样的小爪子,正对着他龇牙傻笑。
顾蓉忽然转过来。
“秦淮,抄黑板!发什么呆,别人那儿有宝怎么的?你笔呢?”
陈可南下意识回头,朝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可恶笑容。他回到座位拿笔,背后传来纸页响亮的掀动声,像一声得意的大笑。
招来这种老师,学校一定是没钱了。他想。也许他应该转学。
下课之后,顾蓉走到第四排找语文课代表。陈可南胳膊肘底下夹着书,立在她旁边,一副低眉顺眼谦逊后生的模样。班主任没走,大家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出门上厕所和接水的,大多都乖乖坐在椅子上。陈可南站在许冲的课桌前,低头看见她的作业本,又看向周盈盈的课桌,忽然默不作声地笑起来。
秦淮下意识往她俩桌上瞟,什么滑稽的东西也没看到。这人果然喜欢莫名其妙地发笑。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周盈盈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
陈可南点了点头。
“老师你好年轻啊,是不是刚毕业?”许冲拿袖子捂着嘴,像树洞里不肯露头的松鼠。
“差不多吧。”
“老师你叫什么?”
“陈可南。”他把备课本上的名字亮出来。
“你没事儿可以跟学生多交流交流。一个二个下了课话多得很,特别是这个。”顾蓉朝许冲努了努嘴,在她“我哪有”的叫声里,跟课代表走了出去。顾蓉前脚一走,许冲立马说:“老师你长得好帅!”
周围的一圈女孩子哄然大笑。周盈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歪在椅子上,一大把马尾辫在秦淮桌上疯狂地来回扫动。
“谢谢。”陈可南微笑着说,语气平淡,仿佛听过一万遍这样的话。
真够傲慢的。
“陈老师你会带我们吗?”
“看学校安排。”
秦淮猛地把椅子往课桌一踢,开门走了出去。他受够了周盈盈的头发。
之后三天都没见到陈可南。
秦淮松了口气。一想到那个总是莫名其妙发笑的男人可能会当他们班的实习班主任,他心里就没来由地不自在。
新老师总要实习班主任,他宁可阎榆来三班。虽然她像个老太太一样啰啰嗦嗦事无巨细。起初两回,阎榆上课还会叫他不要睡觉,点名让他回答问题,自从受过他置若罔闻的冷遇后,她的数学课上就再也听不见“秦淮”两个字了。每次经过他身边都走得飞快,怕他跳起来咬她似的。阎榆个子很小,还留着学生气的蘑菇头,跑起来的姿势格外像受了惊的啮齿动物。秦淮和四班的几个男生总喜欢悄悄站在她背后,然后突然叫她一声,看她像学生见了老师那样紧张得跳起来。
快打上课铃时,他溜达回来,脑袋伸进教室,瞄见黑板边的课表写着“地理课”,立马转身跑了。
秦淮一见到谭立国那老头儿就想呕吐。稀疏灰白的头发,从一边越过头顶梳到另一边,天气热的时候,从脑门顶到额头再到鼻尖,都铺着一层厚腻的油汗。腋下裂了条长口子的尼龙短袖,举起两只手比划洋流,就露出腋下两团深色的水渍,像两个幽深的狐狸洞,一窝子狐狸的味道。
谭老头儿讨厌秦淮,这反而让他觉得庆幸。更加令人庆幸的是他爸妈难得和他一样,也讨厌谭老头儿。起因是上一次月考——也就是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后的家长会,他爸拿着成绩排名表,上面印着他地理陈可南8分的成绩,艰难地挤到谭老头儿跟前,问这成绩该怎么办。谭老头儿斜眼瞄了一下那个分数,慢条斯理地说:“这成绩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爸扭头就走。在学校门口抽了两根闷烟,难得不顾斯文形象大骂了谭老头儿一通。秦淮心里痛快极了,真想给他爸喝彩,如果不是担心被揍的话。
隔壁四班是班主任老马的课,秦淮经过后门,朝对着后门发呆的王肖易做了个鬼脸,王肖易回敬了一个有力的中指。顺着右楼梯走到楼梯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淮扭头就跑,在六楼的转角藏好,才发现下楼的是保洁阿姨。他暗自在心里呸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再次坚定不移地往七楼走,一面“啪嗒”按下打火机。
头顶微微一响,他一掀眼皮,正撞见一个人走下来。
秦淮吓得连退两步,陈可南取下叼着的那支还没点的烟,端详了一阵,说:“你是那个……二班的?”
“三班。”秦淮把握着打火机的右手揣进口袋,没好气道。
陈可南慢悠悠地走下楼梯,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你叫秦淮是吧,秦淮河的秦淮?”
秦淮干脆不吭声,偏头对着雪白的墙壁。
陈可南走下来,立在他跟前。他发现这人要高出小半个头,于是不动声色地后退一小步,眉头拧得更紧。
“我都看见了。”陈可南又笑了笑,语气轻松,“借个火。”
秦淮一愣,见鬼似的瞪着他。
“怕我告状?我没那么无聊。又不是什么大事。”
秦淮还是不说话。陈可南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和蔼可亲得要命。犹豫了几百分钟,他终于摸出已经被焐得温热的打火机,递了过去。
“谢谢。”
陈可南吐出一口烟雾,把打火机往衣兜里一揣,绕过人下楼。
秦淮下意识追上去两步,叫道:“喂!你不还我?”
“还你什么?”陈可南回头瞟他一眼,吞云吐雾地说,“学校里还敢抽烟,没收了。高二三班秦淮,等着明天教导处通报批评吧。”
作者有话说:
我不能回复评论了,不知道为啥。倔驴=秦淮=学生,陈可南=老师,这是CP。厌哥竟然给我打了一笔巨款!跪谢!
第3章
“上周违纪情况:高三五班潘艺,无故旷课三天,予以留校察看处分;高一二班张斌斌、一班邱翔,私自离校进入网吧,予以警告处分;高一四班刘一川、高二一班袁苑杰、高二三班秦淮,旷课吸烟,违反校规,予以警告处分。高二三班秦淮屡教不改,予以严重警告处分。”
顾蓉抱着手臂从队伍前头走过来,审视着东张西望的秦淮,硬邦邦地说:“一千字检讨,晚自习之前交给我。”说完,又转身走了回去。
陈可南正跟阎榆说话,秦淮忽然扭过来,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阎榆吓了一跳,连忙把声音压得更低,问:“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他把手抄进大衣口袋,“马哥今天不在?”
“马老师开会学习去了。”
“学生不闹?你压得住吗?”他忍不住笑。
“我没告诉他们,只说马老师等下就回来。”她推了推眼镜,透着股小小的得意,“其实四班的小孩儿还算好,不像一班,那才真的难管。你们三班跟六班应该更省心吧?都是文科班,女生多,听话。”
“就那样。”他拿目光一点秦淮的背影,“不还有这个吗。”
“哎。”阎榆笑了笑,“也是,一个顶三个。”
“……结束,全体解散。”
他踱回三班的队伍,夹在庞大的沙丁鱼群般的人群当中,缓慢地朝教学楼移动。今天又是阴天,楼梯间被浓重的阴影覆盖着,鱼群睡眼惺忪地游进黑洞洞的大嘴。有时他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但此时他又觉得昏昏欲睡的脑子对早上的上课铃依然保留着清晰的恐惧。
顾蓉临时被叫去开会,没有人来听他的课,这让他稍微舒坦了一些,后脑勺也好像不那么疼了。
语文课时常从提神醒脑的朗读开始,但实际上没有比全班齐读更见效的安眠药了。瞧瞧这个,睡得多么香甜静谧,等着被柔情无限的呼唤叫醒的睡美人——
秦淮一只手捂着头,左脸被衣服褶皱压出鲜红的痕迹,看上去有点滑稽。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面部肌肉慢慢活动起来,最后定格在陈可南已经熟悉的,但又对他毫无威慑力的恼怒上,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卷成筒状的语文书。
“睡好了吗?”他和颜悦色地问。
两个人在念经似的朗读声里对峙了整整两个自然段。
周盈盈和许冲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直瞟他们,秦淮故意将抽屉翻得哗啦作响,几乎整个儿钻进去,只留给他一个乌黑饱满的后脑勺。几百个星期后,终于掏出一本边角翻卷得不成样子的语文书,像拎着一只卷毛狗。
陈可南一挑眉头。
顾蓉从后门进来时,一堂课已经过了大半。课后她也没挑什么毛病,只给他讲了一些关于板书的细节,接着说起下礼拜月考监考的事。回办公室的路上,刚好碰见秦淮和体育委员刘峰拐出来。秦淮掉头就走,被顾蓉叫回来:“跑什么跑?”
刘峰笑眯眯地说:“顾老师好!陈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