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乐知时愣了一下。喜欢。
他喜欢的人很多,比如蓉姨和宋叔叔,比如粉店的老板,每次吃素粉他还会给自己加两块牛肉,还有画画课的张老师,送给他漫画书和画具……太多了,乐知时心里有举不完的例子。
不过如果加个限定词,最高级别,范围就骤缩。
但似乎也不是眼前这个女孩怀有的喜欢。
“没有吗?”女孩追问。
乐知时把书包背好,还颠了颠,“没有吧。我现在不想谈恋爱,要中考了,成绩下降会被请家长的。”
眼看着女孩的表情沮丧起来,乐知时又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真的吗?”
“我不骗人。”乐知时颠了下后背的书包,“好热啊,楼下是不是有自动贩卖机来着?我请你们喝饮料。”
“我要喝可乐!”占便宜少不了蒋宇凡。他瞥了一眼下面,见宋煜竟然还在,双臂环胸靠在树干上,戴着耳机,仰着脸凝视他们。
蒋宇凡不禁打了个冷战,拿胳膊肘碰了碰乐知时。
“乐,看看楼下。”
乐知时闻声扭头,隔着栏杆一眼就望见宋煜的身影。
打兴奋剂也不过如此了。乐知时一下子转身,双手撑住栏杆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出去,可叫出“哥”这个字的时候却是气声,很小声。
像只惊喜到想扑上去却又犹豫试探的小狗。
女生看着乐知时激动的背影,感觉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刚刚拒绝自己表白的样子完全不同。
靠在香樟树上的宋煜放下手臂,走到停在树下的自行车前,脚踢起双撑,长腿一跨似乎准备骑走。
乐知时急了,“哎哎哎。”他抓着书包就想往下走,可又想到刚才答应请喝饮料的事,于是慌慌张张说:“我先下去给你们买啊。”
蹭蹭蹭跑下楼,好在宋煜还没那么快走。乐知时火急火燎跑到自动贩卖机跟前,先是选了三罐冰可乐,可付款时犹豫了一秒,换成了两罐,又额外买了一瓶白桃苏打水,正巧蒋宇凡他们也下来了,乐知时急匆匆把两罐可乐往贩卖机上一搁,对着蒋宇凡疯狂做手势,指着贩卖机,自己转身就朝宋煜跑去。
树影在他那张喘得发红的脸上晃悠,光点斑驳很漂亮。稍稍平复了一下,乐知时才笑着喊了声宋煜哥哥,自己拨了拨头发。
“跑什么。”宋煜只瞥了一眼,依旧戴着耳机。
怕你走了啊。
过敏就算了,还当着那么多人面暴露了他们的关系,搞砸了宋煜的开学发言,什么都一团糟。他怕宋煜不搭理他了。
乐知时把手里的冰苏打水塞给宋煜。接水的时候,他注意到宋煜左手手腕上的表,那是他送的。
10岁那年,林蓉的摄影师好友找的小模特病了,乐知时被带去救急,也因此得到一笔酬金,林蓉的教育理念很自由,所以也鼓励乐知时自己支配这份酬劳。
孩子收到红包第一反应都是买玩具和零食,小小的乐知时独自去商场转悠了好几天,最后买了一块漂亮的手表。
因为还有两天就是宋煜的生日。
那是他第一次花自己的钱购买礼物,小时候已经觉得是天价了,可现在看,这表算不上名表,款式也很简单,不是现在学生中流行的电子表,不酷也不复杂。
从小到大,宋煜没少收乐知时的“礼物”,手动黏上第四片叶子的所谓“稀有”四叶草、攒够十枚就可以给哥哥跑腿打杂做任何事的乐乐小贴纸、手工画出来的宋煜专属小台历……
但第一次收到到这个礼物时,宋煜的第一反应很抗拒,甚至把乐知时拽去了买手表的商场。
那时宋煜也才刚上初一,但站在商场柜台前办理退货的样子却镇定得像个大人,只有乐知时一个人在哭,甚至坐在地上抱着宋煜大腿大哭,仿佛他才是那个收到礼物却要被退货的家伙。
可惜记忆太模糊,究竟宋煜为什么这么拒绝这份礼物,又为什么回心转意决定接收,乐知时都不太记得了。
他一时间有些好奇,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刚发完病,不挨骂都要谢天谢地,现在可不是一个好时机。
宋煜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又递回给他,乐知时这才回神。
“宋煜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刚来。”宋煜踩上踏板。
乐知时主动向他报备复诊的情况,“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刚刚也吃了药。”
“我看你也没事了。”宋煜说。
乐知时并没有感觉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继续道:“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可能就挂掉了。”
挂掉了三个字被他说得一本正经,但的确不是夸张,小学时尽管是带饭去学校,但小孩子还意识不到过敏的严重性,那时也有过几次严重发病,都是被同校的宋煜救过来的。
他这条小命不知道被宋煜捡过几次。有时候乐知时会想到一些小动物报恩的动画片,然后认真地思考自己下辈子会是什么小动物。
最好是像棉花糖那样的小博美,脖子上挂个小牌子。
想到牌子,乐知时忽然联想到校门口的事,“你今天救了我两次。”
宋煜没像想象中那样骂他,但也没说别的,只是准备要走。乐知时察觉到,立刻一屁股坐上后座,见宋煜扭头看他,又仰起脸,“我自行车停在校门口了,先坐你的出去。”
他没同意也没拒绝,仿佛载着一团空气。乐知时坐在后座冲不远处的蒋宇凡和女孩挥手告别,“我先回家啦。”
蒋宇凡看着乐知时,感觉他的尾音都透着开心。
在第一时间知道宋煜和乐知时是兄弟的时候,他还奇怪为什么两个人都对外都不说这份关系,回想毫无交集的他们,甚至觉得宋煜过分冷漠了。
可代入进去想想,换做是自己,要如何解释和乐知时的关系呢。
无论怎么解释,都绕不开他离世的父母吧。
闲言碎语是不见血的刀,有时候,沉默反而是能够最大程度抵御伤害的盾牌。
车骑出去,起了阵风,夏天的风吹在身上都是柔柔软软的。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坐在宋煜后座的样子,那时候宋煜刚学会骑车,第一次带人就是带他,一开始他们都很开心,小小的乐知时抱着哥哥的腰,两条腿翘得高高的,嘴里嚷嚷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后来摔了,乐知时磕破膝盖,流了血,宋煜就不带他了。
骑车快到校门口,乐知时一直担心宋煜会停下来让他骑自己的车回去,一直犹豫着编排理由。
他的车链子掉了?不好,太假了。
气不足了?好像也不行。
要不就说他哮喘还没完全恢复,胸闷,不能骑车吧。
好容易想到一个靠谱的理由,一抬头发现他们已经出了校门好远,宋煜并没有停车。他可能是忘记自己刚刚说的话了,乐知时想。
到了路口的红绿灯前,宋煜停下来,面前一辆又一辆车穿梭而过,阳光也很沉默。
手里的瓶子上凝了层水珠,变成一瓶很心虚的汽水。
“宋煜哥哥,王老师跟蓉姨打电话了吗?”
宋煜没回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虽然宋煜平时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但是乐知时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微妙差别,总觉得他不高兴。
是因为他今天吃错东西过敏给他添麻烦吗?
那为什么来看他?
大概是确认他确实没有出什么大事,否则回去没办法跟蓉姨交代。
“宋煜哥哥……”趁着红灯还没转,乐知时抬手轻轻拽下宋煜的一只耳机,语带讨好,“你能不能不把今天的事告诉蓉姨啊,她肯定要说我的。”
交通灯一下一下闪烁着,看起来更心虚。
“什么事?”宋煜忽然开口。
乐知时却有些不明所以,“啊?”
自行车轮再次转动起来。惯性驱使下,乐知时的身子忍不住后仰,耳机线成了两人之间的脆弱维系。慌张下,他本能地紧紧抱住宋煜的腰,也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温热的躯体中传导而来。
“你说的,是你吃错东西又不带药,差点在开学典礼上休克的事。”
九月的太阳仍旧锋利。
“还是早恋?”
第5章
赏味期限
早恋?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砸下来,把乐知时给砸懵了,“不是……”他皱了皱眉,手里还乖乖捏着那只耳机,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嘀咕,“我没有早恋啊。”
而且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他又歪着脑袋去看前面的宋煜,大声反驳,“我没有早恋!”
宋煜依旧不做声。乐知时只好自己琢磨,想到之前在医务三楼走廊的事,这才明白过来,“刚刚你一直站在下面是吗?你误会了,我是把收到的礼物还给她。”
略去表白者的信息,乐知时把事情原封不动还原了一遍,像一个乖乖上报每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的幼儿园小朋友,说得绘声绘色,生怕遗漏细节。
一个报告了一路,另一个默默骑车听着,从宽敞的大马路驶入弯弯绕绕的巷子,在起伏的梧桐叶浪里靠近目的地。
“我都没有答应她,给她买饮料也是因为怕她被拒绝了难受,就说请她喝饮料的。而且我给他买的是可乐,我给蒋宇凡也买的可乐,但是我给……”
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后说乐知时越有点委屈。他想到了早上开大会的时候那些女生讨论的表白墙事件。
“你不也被别人表白了?就是那个培雅表白墙,我也要去告状。”明明是威胁的话,说出来却没有丝毫威慑力,甚至还不自觉减小了音量,显得格外弱小。顿了顿,乐知时又添油加醋道:“我们班女生今天早上讨论得热火朝天,没准全校都知道了。”
自行车猛地刹住,乐知时吧唧一下子贴到宋煜后背,贴得紧紧的,没完的尾音也憋回去了。
“全校都知道的事可不止表白。”
宋煜终于开了口,也勒令乐知时下车。
乐知时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个时候不舒服,不小心喊出来的……”他跟个小跟屁虫似的黏在他后头,“那现在怎么办,大家都听到了,应该没人不知道了。”
宋煜没给他提供方案,锁了车往里走。
感觉解释了这么多,哥哥并没有高兴起来,看来不是因为这些。
单车停在一栋青灰色老洋房前,院门前栽了株高高的广玉兰,里头是精心打理过的小庭院。房子是民国时欧式建筑,翻新后装潢得很简洁,门口立着一块和人差不多高的巨大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阳和启蛰。
这是宋煜的妈妈林蓉出于兴趣爱好,经营的一家私房餐厅。
宋煜撩开门帘,乐知时跟着他进去,里面已经坐了预约而来的客人,是开店时就光顾的常客张爷爷,一个退休的大学老教授,一见他俩进来就笑着打趣,“小蓉,你们家大帅哥小帅哥回来了。”
林蓉闻声从后厨出来,手里还端了一小碟蜜渍春雪桃,搁在桌子上,笑着瞟了一眼乐知时和宋煜。
乐知时是个讨人喜欢的,还没等林蓉开口,自己就乖巧叫了声张爷爷。宋煜略略颔首,当做打招呼。
“乐乐又高了,不过还是比哥哥差一截。”
林蓉把乐知时肩上的书包取下来,“总归是差着三岁呢。乐乐现在还小,身体也不好,已经长得很快了。”
乐知时强调了一个没太多人关心的数字,“我一七六了。”
全店最高的宋煜没参与他们的身高探讨,独自走到最里面的包间。那是间休息室,是林蓉专门给兄弟俩准备的。
林蓉拿出打包得非常精致的餐点,双手递给张教授,“回去要趁热吃啊。”
“辛苦了,”张教授十分高兴,“我爱人就好这口,馋着呢,我这就回去。”
“张爷爷再见。”乐知时主动送到了门口。
最初开店的时候,乐乐和宋煜都还在上小学,图兴趣的林蓉只在周一和周五开店,预约模式的私房菜,菜单也没有,全凭她安排。客人相继而来,又口口相传,人越来越多,好多人提前一个月预约,后来林蓉就把营业时间放开,一周四天,也方便过敏的乐知时中午吃饭。
午餐依旧丰盛,白玉瓷盘里盛满炸得金黄的香酥藕圆,刚端上来就被乐知时夹走一个。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比肉丸清甜,和混了面粉的寻常蔬菜丸一比,揉挤熬煮过的藕浆又有一种和肉极为相似的口感,柔韧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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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丸子。”乐知时还没吃完,又夹起一只炖得酥烂的凤爪塞进嘴里,赤酱浓油,轻轻一吮鸡爪就抿化了。
不止一个人说过乐知时吃东西的样子很香,甚至还有人建议他去做吃播,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就能下饭。
林蓉端着冰糖藕粉进来,“开学典礼好玩吗?”她手放在宋煜肩上,眼睛却看着乐知时,“宋煜今天的发言怎么样?没忘词吧。”
原本像小仓鼠一样疯狂进食的乐知时忽然停住,腮帮子鼓鼓囊囊。
“哎呀,真忘词了啊。”
“没有。”宋煜没理睬乐知时的眨眼暗示,添了碗藕粉,“只是发生了一些事。”
乐知时嘴里的鸡爪忽然就不香了。
不会吧,说好不说的。
“发生什么了?”林蓉一脸好奇。
宋煜淡淡瞟了一眼乐知时,“是他。”
“乐乐?乐乐怎么了?”
乐知时慌得不行,眼睛在宋煜和林蓉两人之间打转,还提前摇头撇清关系,“我没有……”
“他没戴铭牌,被点名批评了。”宋煜喝了一口藕粉,抬头看见震惊的乐知时,“还差点迟到。”
和想象中的说辞不太一样。
“铭牌?”林蓉小声惊呼,“啊,是我,我洗衣服的时候一起取下来,好像不小心把两个铭牌都放到哥哥房间了,怪我怪我。”
说完她一脸抱歉地看向乐知时,瞥见胸前的铭牌,“欸,怎么戴上了?”
乐知时心虚地解释,“哥哥给我拿的。”
外面有服务生叫,林蓉匆忙应声出去。乐知时舒了口气,忐忑地看向帮自己打掩护的宋煜。
“都是我搞砸了你的发言,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吃错东西了。”
藕粉是冰镇过的,宋煜吃下去一小碗,本来觉得舒服不少,火气也下去些,可一听到这没找准重点的道歉,表情又冷下来。
问题在打断发言上吗?
可乐知时表情可怜,他又压着火问:“你的药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乐知时怔了怔,小声解释:“之前的用完了,今天带了瓶新的,去体育馆的时候赶不及拆开,就放教室里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发病……”
宋煜直接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我不在呢?”
这句话把乐知时问得愣住了。
如果今天宋煜不在,他肯定就真的危险了,那么大剂量的过敏原。
他不说话。宋煜又冷冷道:“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为什么?”乐知时皱起眉望向他。
过敏的危险后果对他的震慑力不及宋煜说出的这一句话。他无法想象某一天之后宋煜不在他身边。
“我以后会天天带着药的,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乐知时垂下眼,“我真的记住了。”
宋煜并非想要让乐知时一直道歉,一想到今天的状况,他就克制不住情绪。
但沉默片刻,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吃饭。”他又盛了一碗藕粉,手拿瓷勺一颗一颗把莲子藕粉里的枸杞挑出去,放到另一个碗里。
一起长大,一起度过十一年,乐知时完全可以读懂宋煜的语气,他这么说就意味着这事儿翻篇了。心里松了松,他高兴地嗯了一声,拿起筷子连着给宋煜夹了好多酸辣藕带,“吃这个。”
这是宋煜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菜,不需要复杂调味,脆嫩的口感就赛过一切蔬菜。藕带是尚未膨大的藕,手指粗细,白嫩细长,斜切成段下锅同干辣椒爆炒,出锅前烹一圈陈醋,孔隙间吸满汤汁,脆爽酸辣。这种夏季特供的水生菜,过了九月就再也没有,又娇贵,长途运输很难保鲜,很多城市都吃不到。
“要是春夏秋冬都可以吃藕带就好了。”
听着这话,宋煜将那碗藕粉推到乐知时面前,语气没太多情绪:“天天都见到,你就会不觉得好吃了。”
短暂的赏味期限才显得珍贵。
每天都见,就少了新奇和期待。
“才不会。”
他没想到乐知时会直接反驳,眼神中有些讶异。
乐知时带着点孩子的笃定,语气坚定:“我喜欢的东西就是愿意天天吃。如果说为了换花样就吃一些并不喜欢的,有什么意义?最好每天都摆在我面前。”
宋煜筷子一顿,“你不腻吗?”
乐知时犹豫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宋煜没继续等答案,自己静静吃饭。
“如果是我最喜欢的,就不会腻。”他把最字咬得很重,仿佛在这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宋煜晃了神,猝不及防被乐知时一口塞进一个藕圆,皱起眉,一脸莫名其妙。
“给你吃我最喜欢的藕圆。”乐知时仰着脸看他,和刚来他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乐知时天天粘着宋煜,什么都不懂,中文也不太会说,但会很直接地用行动去表达。宋煜每晚睡觉前,都会在枕头边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具,有时候还藏到枕头下面,硌着了才知道。
每次宋煜都把这些小玩具拿走,可第二天又会出现在他枕头边。
后来的某一天,洗完澡出来的宋煜正巧捉到“肇事者”,见乐知时踮着脚伸长了肉乎乎的胳膊够到他床头,把小火车和宇航员放在枕头边。
被抓住的乐知时也解释不清,英文里掺着简单的中文词汇黏黏糊糊说个不停。宋煜整理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他,陪他入睡。
当时的他却一口回绝,“我不要你的玩具,我又不是小孩。”
乐知时当时就哭了,可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又拿着玩具对宋煜软乎乎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英文,告诉他,这个真的很好,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最后宋煜没了辙,只能留下他的小火车,把宇航员塞他手里,“一个就够了。”
那天晚上宋煜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小火车头,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火车头亮起灯,呜呜呜叫着,停不下来。害他做了一晚上梦,梦里奶团子哭个不停,抱着他不撒手。简直是最可怕的噩梦。
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吃完饭,两人撤了桌子,把立在墙角卷好的两个榻榻米床垫拿下来铺好睡午觉。
“高三辛苦么?我听说你们三天就用完一根笔芯了。”乐知时放好枕头躺上去,望向宋煜。
宋煜从架子上拿出一本《国家地理》翻看,“我也才刚上高三。”
好像也是,而且他这么聪明,应该是没那么辛苦的。乐知时望着天花板,他不愿意上高中,现在的卷子都多得做不完了,上了高中他可能会死掉。
过敏和哮喘都没能让他死,做题做死就有点太丢人了。
看乐知时还对着天花板眨眼,宋煜放下杂志命令他:“睡觉。”
乐知时哦了一声,闭上了眼。
见他终于消停,宋煜把夏凉被扔过去,空调温度也调高两度,这才躺了下来。
乐知时闭上眼的样子很乖。那双大眼睛好像是他全部生机的唯一容器,一旦合上,人就羸弱许多,苍白许多,会让宋煜不受控制想到上午他发病的样子。
心情是有存档的,会在一瞬间拉回到某个时刻。
见风长是许多大人对孩子的形容,尤其是许久不见,猛地一见会诧异这孩子怎么忽然间就长大了。但明明乐知时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每一天都在一起。宋煜依旧会这么觉得。
看到这样安静躺着的乐知时,宋煜会忍不住想到他第一次因为过敏住院的样子,也是这么安静,小小一个。
那是六岁的宋煜第一次意识到危险的含义。
“宋煜哥哥。”乐知时突然间睁开眼,猛地侧身转过来,猝不及防和宋煜面对面,距离很近。
正要指责他还不睡觉,却见乐知时一脸天真地发问。
“我第一次过敏是什么样的,你记得吗?”
第6章
骤雨突至
当然记得。
乐知时是和一场暴雨一起毫无征兆来到宋煜身边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他去开的门。始料未及的雨在夏夜一拥而入,沾湿了他的头发,爸爸怀里包着个孩子,用外套紧紧裹着,进门后蹲下来搂了搂宋煜。
宋煜疑惑地伸手掀开了一点衣服,“这是谁?”
散开的外套下露出一双眼睛,玻璃珠似的。
“这是弟弟。”
六岁的宋煜一夜之间多了一个弟弟,软乎又漂亮,长得像童话画册上的小天使,浅棕色的头发打着卷儿,只会说英语,奶声奶气。
和这个小家伙相反,宋煜生下来就不是活泼的个性,不爱吵闹,也不多说话,长辈亲戚还总说他这样的性格不好,要改,可林蓉总是据理力争,说他隔代遗传了外公,让宋煜从小就可以做自己。
他很聪明,心智也比别的孩子成熟许多,但无论多成熟,在面对一个会分走自己宠爱的陌生小孩时,都会不知所措。一开始宋煜并不喜欢他,但也没到讨厌的地步。
多数时间他都在默默观察。
好奇怪,他的睫毛也太卷了。
为什么这个小东西说话这么费劲?看起来笨笨的。
难道自己小时候也这么笨吗?
但乐知时实在长得可爱,哪个长辈见了都会夸上几句,这些赞美动摇了小宋煜心里的印象,他也不得不承认,乐知时比自己很想买的博美犬要可爱一点。
来他家的第三天,乐知时突然哭个不停,哭着要爸爸妈妈,是要他自己的爸爸妈妈,谁哄都不管用。
“你别哭了。”宋煜一走近,乐知时就伸长胳膊要抱,可宋煜抱不动他,他就自己缠上来,像个糯米年糕一样扯不下来。
“你哭得我头疼。”宋煜绝望了,对着林蓉说,“妈妈,我们把他送回去找他爸爸妈妈吧,让他回家。”
林蓉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最后哄着把乐知时抱上了楼,客厅只剩下宋煜和宋父两个人。
“小煜。”宋父把他拉过来,很认真地告诉他,“弟弟没有爸爸妈妈了。”
宋煜皱起了眉,没有接话。他只在心里想着这句话的意思,很快,宋父就给了他更确切的答案。
“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他没有家可以回了。”
他听得懂“不在”是什么意思。
宋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仰头望了望楼上,又回头看向自己的爸爸。
“那他以后会走吗?”
宋父摇头,“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成年人总会下意识地对孩子进行判断,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但事实上,小孩子的同理心比大人更甚,他们会在回家的路上为一条小流浪狗撑伞。
宋煜也是,哪怕他从小就不是多么有共情力的孩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抱着抱枕窝在小沙发里,脑子里盘旋着宋父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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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知时长得那么可爱,却没有爸爸妈妈了。
这句话梗在他心里,于是他愈发觉得乐知时可怜。流浪狗再漂亮也是流浪狗,它们下雨天的时候没地方去,只能躲在隧道瑟瑟发抖,又冷又饿。
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也打断了宋煜脑子里的流浪狗历险记。他抬头望去,看见乐知时小小一只缩在门边,露出半个小脑袋可怜巴巴往里望着,还打了个傻乎乎的哭嗝。
宋煜望了他一眼,俨然一副小主人姿态,“你干嘛躲着?”见小东西也没个动静,于心不忍,就抬手招了招,示意让他进来。乐知时这下子才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小孩子脚底不稳,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似的,看得宋煜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乐知时就这么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脸哭得发红,整个人像个快破皮的小桃子。
眼睛都肿了。宋煜又想到父亲说的话,于是给他让了一点位子,让他也和自己一起缩在小号懒人沙发上。
一连好几天的雨,好像自从乐知时来了雨就没停过。
他问乐知时为什么要来自己房间,窗外忽然闪过白光。乐知时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震巨大的惊雷截断,他吓得一下子抱住宋煜,整个人都在发抖。
虽然宋煜也被雷声吓到,但乐知时害怕的程度比他高出太多,不光发抖,还哭起来了。
宋煜最怕他哭,想起来去叫妈妈把他带回房间,可乐知时就是黏住他不放,拼命往他怀里钻。没办法,宋煜只好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哄他,可他又不喜欢说话,只能捂住他的耳朵,手轻轻拍背。
雷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总是在乐知时的惊吓稍稍恢复之后再次出现,劈一下,之前哄好的就都白费。
他决定找个办法转移小可怜的注意力。
想了一圈,宋煜拿出一大盒玛德琳蛋糕,巧克力流心的,是爸爸出国带回来的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拆开。
便宜你了。
有了甜甜的蛋糕,又有宋煜给他捂耳朵,乐知时不那么害怕了。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两只小肉手捧着蛋糕一口一口咬,突然打雷的时候浑身会抖一下,小蛋糕都掉下去,愣一秒又捡起来,掉着眼泪继续吃。
又好笑又可怜。
“你这么小,怎么这么能吃。”宋煜看着空掉的盒子,只剩下最后一个蛋糕,他拿起来自己咬了一口,里面淌出甜甜的巧克力流心。
乐知时又朝他伸出手,软乎乎地说还想要,宋煜没办法,只好把手里的半个又递给他,“没有了啊。”
最后这半个也被他用同样的姿势吃了个干净,嘴角都是巧克力。宋煜嫌他脏,拿了抽纸给他擦嘴角。
他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大哥哥一样了。
这种突然多出来的类似兄长的身份给了宋煜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有一点负担,又有点愉悦和骄傲。比一百个人对他说“你长大了”更让他信服。
晚上睡觉的时候乐知时也死活不愿意走,哭着闹着要和宋煜一起睡,林蓉没有办法,只好抱着他进了儿子房间。一钻进宋煜的被窝里,乐知时就不哭也不闹了,又乖又安静,贴着宋煜胳膊挨着睡,像个小洋娃娃,还会憋着哭腔乖乖对他说goodnight。
他似乎已经对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孩产生了雏鸟情节,因为打雷的时候他会替他捂耳朵,给他吃蛋糕。
等林蓉走后,宋煜翻身看着闭眼的乐知时,心里想着,多个小弟弟可能也挺好的。就算他黏糊点儿,老挨着自己,倒也不讨厌。他可以带他去江滩公园放风筝,看芦苇,带着他一起去上奥数班,但是这小东西肯定一个字也听不懂。
宋煜的脑海里已经充满了被乐知时黏住的情形。
小孩子总是充满好奇的,但宋煜不是,他从小就格外理智。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哥哥的时候,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天真的新奇。
但也是那晚,宋煜第一次明白做个哥哥没这么简单。
半夜他被乐知时的呼吸声惊醒,他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他胳膊,每一口气都好像喘不上来。宋煜吓坏了,第一反应是跑下床,去砸爸爸妈妈的门。
急救车的声音比雷声更让人胆寒。宋煜一晚上都陷入其中,仿佛耳鸣。他不听劝非要跟着,于是就在大人身后跑着,看着乐知时被爸爸抱着,那么小,闭着眼睛,嘴唇也不是漂亮的粉红色了。
急诊里的一切都很慌乱,在回忆里就像快速剪辑的混乱镜头,满目灰色,心跳声和乐知时难过的呼吸声是背景音。
直到医生出来,告诉他们没事了,流眼泪的妈妈一下子站起来,爸爸掐灭了烟,宋煜的心才落下来。
“我们初步判断是食物过敏性哮喘。检查了一下过敏原,这孩子有很严重的小麦过敏症,理论上不能吃任何含有小麦的食物的,轻微的临床反应可能是腹泻和荨麻疹,严重一点就会像这次一样,诱发哮喘。这些你们做家长的怎么能不注意呢?”
林蓉擦掉眼泪,没有说话,乐知时来的这些天都没有吃任何面粉做的东西,基本都是蔬菜水果和米糊,孩子的父母走得突然,他们根本不知情。
“我们下次一定小心。”宋父哑着声音道。
“过敏可大可小,孩子又才三岁,不是开玩笑的。”医生接着询问,“他今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应该没有的……”林蓉也觉得疑惑,可怎么回忆都想不出有什么小麦制品。
宋煜脑海里的一根弦断了。他忽然明白,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罪犯,差一点就害死了这个那么依赖他的弟弟。原以为只是把最爱的蛋糕拿来哄他,可喂下去的却是毒药。
“他……他吃了蛋糕,是我给他吃的。”宋煜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一刻这么焦心,但他依旧如实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哪怕他真的是无心。
医生叹了口气,“这种情况也常见,小孩子嘛,不也有那种给小金鱼喂食,结果喂太多第二天鱼都死掉了的事吗?都不是有心的。”
这个例子并没有减轻小宋煜的负担感,反而愈发加重。
“照着这病发的症状,估计吃得不少。”医生又安慰道,“你可能也是太喜欢你弟弟了,所以喂了这么多蛋糕。下次记住了,千万别这样做了。”
小孩子的自责和负担让宋煜第一次明白,原来喜欢也是会造成伤害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收留一只可怜的流浪狗,暴雨时给它撑伞,但事实上,他伸出的是毫无节制撒放鱼食的手,满心欢喜,最后等到的可能是一只失去生命漂浮起来的小鱼。
尽管父母没有责怪,和医生一样安慰他,告诉他这没什么。可从那天以后,宋煜还是有意识地拉开了他与这个弟弟的距离,不过分亲密。他也说不出缘由,可能是那一晚的恐惧和自责始终难平,也可能是他明白了什么是克制。
比很多成年人明白得更早。
长大后,宋煜时常觉得,自己生来就同这个世界保持着疏离的距离,手里攥着寥寥的线,连接着他和他生命中必要的一些人,一切都是设定好的黑白灰。
只有乐知时是命定之外的意外造访,是骤雨突至。有人说这是上辈子未尽的兄弟情,这辈子也撞到一起了,于是他手中多了一条特别的线,细细一根红色,仿佛一吹就散,说到底这本不属于自己,所以他不止攥着,还试图维系。
只是选了最笨、但最保险的方式。
第7章
染色果汁
宋煜十分简略地告诉了乐知时第一次过敏的经过,略去主观情感和心路历程,三言两语就结束。
听完之后,乐知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宋煜现在都不会给他吃好吃的了。
这一点让乐知时有点小小的沮丧。但他没说出来,说出来好像显得他有点小孩子气。可落到宋煜眼里,这份沮丧就出现另一种解释,比如无法接受差点被宋煜害死的事实。
所以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聊下去。
下午一回学校,班上的女生就围着他发起了好奇心攻击。乐知时也头疼,只能跟大家打太极,没有直接说他失去双亲的事,只能说是父辈关系不错,两家很亲近,所以暂住他家。这样也不算说谎。
其实他并不觉得没有父母是一件丢脸的事,只是一旦自己说出去,大家肯定又会露出同情心满满的表情,乐知时始终不能习惯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挺快乐的,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可怜的小孩。
除去对他们家庭组成的好奇之外,乐知时没想到的是,更大的麻烦出现了——宋煜的追求者们。
培雅的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教学楼一共两栋,其中两栋之间有一条空中走廊,连接在两栋楼的三楼,是唯一的联系。巧的是宋煜和乐知时所在的两个班正好就在这两栋楼里。这样一来,跨学部找人也成了一件很方便的事。
好些追求宋煜的女生因为得不到回应,于是想出曲线救国的方法——加上乐知时的q·q从他这里获取信息。说好听些是求助,更有甚者直接跑到乐知时的班上来堵人,大多是学姐,乐知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大家都数着秒数等打铃,一溜烟往外跑。乐知时没急着走,高中部的晚自习九点五十才下课,他慢吞吞做完题,又慢吞吞收拾了书包,磨蹭到全班最后一个离开。
每天他基本都是这样。
等走到三楼空中走廊的时候,乐知时又犹豫了,抬头望了一眼对面教学楼五层亮着的高三(5)班教室。时间也磨磨蹭蹭地过,乐知时在走廊坐着看漫画,等到九点五十,铃声响起,可(5)班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三火箭班果然很辛苦。
乐知时最后还是一个人骑车回了家。林蓉煨了山药鸽子汤,满屋子的鲜香。一开门,小博美颠颠地跑到乐知时脚下。乐知时一把抱起,“棉花糖,你是不是又胖了,好重。”
“是乐乐吗?累了吧。”林蓉往锅里丢了些年糕片,等年糕煮到软糯,给乐知时盛了一碗,又切了个红心火龙果放在小碗里。
乐知时坐在地毯上,仰头从林蓉手里接过汤碗,顺口问了句,“叔叔呢?”
“出国谈生意了,估计下周才能回呢。”林蓉摸了摸他的头,“他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礼物。”
乐知时开心地喝了一大口,差点烫坏舌头。
“小心点儿。”林蓉把火龙果碗搁他旁边,回头去了厨房。
盘腿坐在地毯上,乐知时边吃年糕汤边看综艺,一大碗见底的时候,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刻放下碗趴在沙发上往外面望。
宋煜把钥匙搁玄关柜上,换了鞋进来。家里的猫听见动静,优哉游哉地抬起头,晃了晃尾巴,喵了一声背过身子继续睡觉。
“回来了?快过来。”
宋煜听林蓉的话进了厨房。乐知时跟在宋煜屁股后头打转,向他抱怨自己最近成了工具人,“她们都加我q·q,然后第一句话就是,能告诉我一下宋煜的q·q号吗,他加好友的那个问题答案是什么啊?”
“你说你不知道。”宋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淡定喝汤。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样不就骗人了。”乐知时自言自语,想起来又忍不住抱怨两句,“她们问问题的样子就跟豌豆射手似的,上来就开机·关·枪,连句寒暄都没有。”
前面说得那么孩子气,最后还凹出来一个文词,宋煜觉得有些好笑,“你还知道寒暄。”
感觉被他小瞧了,乐知时皱了皱眉,“我当然知道。”
“我们乐乐长大了,以前可是连嫂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说到这里林蓉就忍不住笑,“还说要自己当自己的嫂子。”
宋煜听罢瞥了他一眼,又轻飘飘移开视线。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乐知时学习中文本身就比其他孩子晚,尤其理不清国内复杂的亲戚关系,每次听到一个班的小朋友说什么叔叔婶婶外甥就一头雾水,那天又听同学说自己有了个漂亮嫂子,很是好奇,回到家就问宋煜,什么是嫂子。
“嫂子就是哥哥的老婆。”宋煜回答。
偏偏林蓉也在一边打趣,“娶了老婆就要离开家里咯。”
这句话给乐知时小小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震动。
他的小脑瓜盘算了很久,如果宋煜哥哥有了老婆,他有了嫂子,那他们不就要分开了。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再也不会和自己在一个家里了。
那可不行!
乐知时抱着宋煜的手臂撒娇,“小煜哥哥,我不想要嫂子。”
宋爸爸逗他,“那怎么行,你不要嫂子你哥哥就不娶老婆啊。”
乐知时一脸天真,“那我当你嫂子!”
宋煜满脸问号,乐知时忽觉不对,立刻改口,“不对不对,我当我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