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因为只有八座竹楼,他们人又多,便安排谢策的启蒙先生和大夫住在了一间竹楼里。那位老先生的书大多都还在箱中,没有让人拿出来,是以药香满屋,老大夫的药材侵占了更多的空间。
在外行走,药是极重要的,尹明毓道:“此地药材丰富,不妨再从村民那儿收一些。”
老大夫面上一喜,“若是能收到些好药材,最好不过。”
尹明毓便笑道:“我想以药材代诊金,恐怕届时得辛苦大夫一二。”
赔本的买卖,不能总干,无本的买卖,大有可为。
老大夫完全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迫切,“老夫就是大夫,看病再寻常不过,算不得辛苦。”
尹明毓与他沟通过,便有数了,不过下去后却没有立即有动作,继续在空地上坐着,悠闲地喝茶磕松子。
午膳时,岩峡在银儿的逼迫下,又带回来几只鸡,一盆刚捞回来的鱼,还有各种青菜。
谢家带出来的厨子,在外都能顶起一间酒楼,手艺极为不俗,而且顿顿菜色都不同,能吃到的人不觉什么,吃不到的人闻着味儿却痛苦至极。
青壮年们勉强还能控制住,远处岩族的小孩子鼻子一动一动地嗅着香味儿,馋的口水直流,远远地看见那些外来人吃完,都快馋哭了。
直到被家里人找过来,揪着耳朵拎回去。
尹明毓主仆站在竹楼上,瞧见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被拽着离开。
金儿不忍心,可也知道自家娘子做事肯定是有道理的,便也没有多问。
而小孩子们回到各自的家里,有的拿着梆硬的饼子,食不下咽。
有的看着自家空荡荡的院子,终于忍不住大哭:“阿妈!哇啊啊……那不是咱家的鸡吗?”
还有别家,也在哭:“蛋、蛋不是要卖钱吗?呜呜呜呜……”
不大的村子,哭声此起彼伏,另有几家连锅都没了的,看着灶上的空洞,幽幽地叹气:作孽哦~那些娃子到底在干什么?招回来的啥人呦?
午后,谢策吃饱了躺在竹床上睡了觉,起来后终于得了一些空闲,下到楼下,扯着羊在空地上飞奔,笑声清脆,回荡在周遭。
小孩子控制不住,午间在村子里哭得伤心,下午又摸到了竹楼附近,甚至比先前还更近了些。
岩族青年们发现他们,觉得谢家人不好相与,便驱赶他们离开。小孩子们不害怕族里的人,不愿意走,便有些吵闹。
谢策先前没注意到那些孩子,一听到声音,看着看着,便牵羊向那个方向挪步。
护卫们拦住了他,“小郎君,请止步。”
谢策懂事,抬头看看他们严肃的脸,就止住了步子,站在护卫们身后好奇地看着那些跟他不太一样的孩子。
尹明毓安静看了一会儿,对银儿招手,覆在她耳边嘱咐几句。
随后,银儿走过去,刚走到岩族青年们附近,便被他们举刀拦住。
“吓唬谁呢!”银儿忍着怂,直接翻了个白眼,随即冲那头的小孩儿们招招手,喊,“小孩儿,过来!”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子听得懂汉话,却也不动弹。
岩峡皱眉,挡在孩子们身前,警惕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银儿掐腰,微微扬起下巴,趾高气扬道:“一群小孩子,我能做什么?吩咐他们些活计!”
岩峡不愉,“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是,他们能干什么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早就下地了,怎么不能干活?我不跟你们说,我直接跟他们说。”
银儿说不跟他说话,就直接转向那群黑不溜丢的孩子,不客气地“商量”起来:“你们村这些男人干活忒不细致了,说了要嫩草喂马喂羊,带回来的都是什么草?”
岩峡:“……”
怎么有这么麻烦的人?
银儿根本没瞧他,继续对小孩儿说:“你们割了嫩草带过来,我给你们点心吃。”
唯一能听懂汉话的小孩子用蹩脚的汉话问:“真的吗?”
银儿看向他,“我骗你们一群小孩儿做什么?”
那孩子一听,舔舔嘴唇,吞咽口水,“那、那要多少草?”
银儿指指他们那一群马和唯一的一只羊,“你觉得呢?”
一定要很多!
小孩儿咬手指,竟然很有头脑地问:“多少草换多少点心?”
银儿看到他发黑的手,微微蹙眉,听到他的问话,稍稍意外了下,但还是强硬地说:“割的草嫩,就给你们两碟,不嫩,没有。”
她这话,显然不符合小孩儿的预期,小孩儿纠结地脸都皱起来了,实在舍不得点心,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那你得给我们一棵嫩草,不能你们说了算。”
尹明毓微微一挑眉,虽然这世道,贫民百姓根本没有跟权贵讲条件的可能,但这孩子……“可以。”
她一发话,银儿便去从先前送过来的草里翻出一棵极嫩的草,展示给那孩子看。
小孩儿伸手接,银儿收回手,语气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们的手,道:“知道外头有礼数的人家,都是干干净净的吗?你们来换点心的时候,得洗干净手!”
小孩儿看着她干净白嫩的手,又看向白嫩的谢策,局促、窘迫地将手藏到身后。
岩峡等人瞬间一副受到侮辱似的神情,怒视她。
连尹明毓瞧着,都觉得银儿表现出的刻薄作态入木三分,估计平时没少见到。
她适时上前打圆场,“她就这性子,诸位别在意。”
尹明毓含笑走过来,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这汉话说得真好,瞧着就聪明有出息。”
谢策听到她夸别的小孩儿,嘴噘起来。
而那岩族小孩儿抬头看她,嗫喏:“岩青。”
尹明毓从银儿手里抽过草,递给他,“岩青,草给你。”
岩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她的手,捏住草,便带着其他孩子匆匆跑走。
“哼!”
谢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便牵着羊往竹楼走。
尹明毓回头,就见他气愤的小背影,失笑不已。眼瞅着他竟然要牵着羊上楼,尹明毓走过去,制止了他。
谢策背对她,抱着手臂,生气。
尹明毓抽出绳子递给银儿,随即从背后掐住他的腋窝,提着娃上楼。
谢策也不挣扎,只扭着头一副需要哄的样子。
尹明毓才不哄他,提着他放到老先生对面,道:“该读书了,不可懈怠。”
谢策瘪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控诉:“坏!”
多久了,还是这么一句。
尹明毓想了想,道:“不然,我给你蒸个粉糕?”
谢策顾不上生气,露出怀疑的眼神。
尹明毓这脾性,哪能教他小看,当即便下去准备。
银儿一看她这架势,连忙走过来,小声道:“您这要干什么呀?婢子来吧?”
“我是金儿。”
银儿:“……”
您就算再当自个儿是金儿,也不可能连手艺一并会了啊。
但自家娘子兴致勃勃地,她没法儿阻止,只能在旁边儿一言难尽地看着。
尹明毓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挑战兔子形状,捏好后放进锅里,站在一旁等候。
银儿想起锅盖盖上前看到的东西,闭了闭眼睛,又抬头看向小郎要是知道拈酸之后会吃到那种东西,小郎君会不会后悔?
时辰到了,尹明毓掀开锅盖,热气蒸腾,一瞬散开后,不出意外,兔子堆成了一坨,五官扭曲。
银儿沉默。
尹明毓面不改色,端出盘子,稍晾了晾,就要端上去给谢策吃。
银儿跟在她身后,“真要给小郎君吃吗?”
“不是熟了吗?只放了些糖,不会吃坏人。”丑是丑,实际就是加了糖的馒头,完全不影响。
银儿心情复杂,但又实在想看小郎君吃的样子,一路跟着上到竹楼上。
谢策是又期待又怀疑,等见到母亲的蒸糕,瞬间一脸害怕,认真地说:“嗯嗯,我不生气了!”
尹明毓将盘子放在他面前,期待地说:“小郎君,尝尝,我亲手做的。”
谢策脸皱成一团,抗拒,但他还是拿起一块儿,咬了小小一口。
“如何?”
谢策:“……硬。”
尹明毓拿起来一块,咬下去,是有些硬,不过味道尚可。
谢策趁她不注意,拿着蒸糕悄悄藏进怀里。
尹明毓一下子抓住他的小动作,问:“你在干什么?”
谢策露出个天真可爱的笑容,孝顺道:“留给父亲吃!”
尹明毓替谢钦感动,摸摸他的头,温柔地笑,“没事儿,吃你的,我回头再给你父亲做。”
谢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只得又拿出来啃。
尹明毓也没有浪费东西,陪着他一人吃完一块儿。
至于剩下的几块,尹明毓问金儿、银儿,还有“少夫人”染柳:“要尝尝吗?”
三人齐齐摆手。
谢策见她们不吃,坚持要留给父亲。
尹明毓:“……”
谢钦若是知道,肯定更感动了……
另一边,南越州衙里,谢钦一夜未眠,将州内的地图重新研究了透彻。
他们昨日一路过去接人,都没有碰到过任何人,再对比尹明毓启程的时间以及护卫们查看到的异样痕迹,便可将范围缩小。
谢家那么多人,想要挟持,必定也不是三十四十人可以做到的,一些人数不多的小村子可暂且排除,便可再划定出一些村子。
以他的思维,定然不会带回村子里,但是去那些村子附近查看,总能看出些异常。
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对方目的不明之时,狠下毒手。
是以,谢钦一面派差役在明面上搜索,一面派谢家护卫暗地里去查探。
只是南越州地域广阔,一一查看,恐怕至少也得几日才能有消息,不知道尹明毓他们会否吃苦……
青玉端着饭菜走进书房,担忧地劝道:“郎君,您一日未进食了,用些吧?”
谢钦淡淡道:“且先放着吧。”
青玉将饭菜放在一旁,又劝道:“您若是饿坏了,少夫人回来,恐怕要担心。”
谢钦看向那饭菜,属实无法心安理得,但妻儿还未回来,他不能先折腾坏身子,于是便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岩族村子,竹楼——
岩青等一群岩族孩子,每一个都背着一大捆草来到竹楼,而后眼巴巴地等着银儿查验草。
岩青还很有心眼的,一直没有扔掉那根用来衡量的草,只是草在他怀里,已经□□地不像样子。
银儿也没有真的很苛刻,像模像样地查看一番,又见那群孩子伸出洗干净的手来给她看,她只一停顿,便去拿了两碟点心,倒进提前洗干净的芭蕉叶上,递给这些孩子。
一群岩族的孩子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抢,却被岩青拍开他们的手,然后岩青在其他孩子幽怨的眼神里,抱着点心走到岩峡等人面前,“阿哥,吃点心。”
青年们对视一眼,拒绝了。
银儿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尹明毓,随即故意道:“他们怕我下毒嘞。你们拿回去吃,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儿有大夫,什么病都能治好,赶紧过来看,免得他们以为我害你们一群孩子。”
岩峡他们可没这么以为,愤愤地瞪她一眼,就让族里的孩子们带着点心回去。
岩青仍然没让他们直接分食,捧着芭蕉叶小心地回村子。
老先生捋着胡须,走到尹明毓身侧,道:“礼之教化,可防患止邪。”
尹明毓问:“若启民智呢?”
老先生道:“不世之功。”
尹明毓微微摇头,世道如此,便是谢钦那般身份,也根本做不到。
尹明毓的打算,这种闭塞的村子,求医困难,从前若是有个病症,要么用一些口口相传的土方子,要么苦熬至死。
但人想要活着,尤其是希望就在不远处的时候,定然要求到他们这儿来。
所以她只要耐心些便是。
不过尹明毓没想到会这么快,那群孩子回去没多久,岩青便带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跑过来。
岩峡等人忙问他们怎么了,一听说是那孩子的父亲旧病复发,疼得直打滚,纷纷沉默下来,看向谢家那大夫住的竹楼。
他们都知道谢家有大夫。
那孩子直接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头,说着不利索地汉话,哭求:“救……救救……我阿爹,求求了……”
谢家的人看见了,护卫们并没有动弹,倒是银儿,走出来道:“我去禀报少夫人。”
尹明毓在楼上已经看见了,对金儿道:“我一会儿带着几个护卫,跟大夫一起去村子里瞧瞧,你照看好小郎染柳这个“少夫人”,她是不指望的,所以以防万一,还得靠金儿稳着。
而金儿担心有人叫错,几乎不下竹楼,此时听自家娘子说要出去,有些担忧:“娘子,许是不安全……”
尹明毓好笑,“我现下是婢女金儿,有危险也不是我。”
现在叫“铜儿”的金儿:“……”
道理是这样的,但是,“万一小郎君害怕……?”
你低估他了。
尹明毓直接向她证明,对谢策道:“小郎君,我与你做游戏,要藏起来半个时辰,如何?”
谢策坐在竹凳上给羊编小辫儿,头也不回道:“好。”
尹明毓看向金儿,看吧~
金儿:“……”
片刻后,银儿上来,她们刻意停留了稍许,然后尹明毓带着银儿下去,请了大夫,又点了几个护卫,便一同去往岩族村子里。
岩峡他们太过担心病人,只叫了几个人跟着,不让他们跑掉出去报信儿,根本没有阻拦。
于是尹明毓这个真刺史夫人,在做客的第二日傍晚,就大摇大摆地出了被看守的地方,进入了“敌营”。
那孩子的父亲,经大夫诊治,乃是热痹,手、脚、膝盖的关节都已经肿胀变形,尹明毓光是在外面听着,都能想象起痛楚。
老大夫给开了药汤,但这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苍老的妇人和孩子,也拿不出诊金,尹明毓便记到了岩峻身上去。
而他们在这家看病,院外有不少村民围观,一见大夫出来,纷纷询问能不能帮忙看病。
岩青就充当了翻译,将他们的话转达给尹明毓等人。
老大夫看一眼尹明毓,顺势便提出用药材代诊金和药费,那些家里有病患的村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尹明毓让他们准备一个宽敞些的地方,能走动的就直接过来看病,不能走动的老大夫再亲自去,以此节省时间。
等到安排好了,一行人移步过去,尹明毓才知道他们安排的岩峻家里,岩青就是岩峻的亲弟弟,他们家还有一个寡母——曲婆子。
曲婆子是汉人,应该是跟谢夫人差不多大的年纪,可看起来比谢夫人老了十几岁,两鬓花白,面上也都是皱纹,极热情地拿山果子、倒水。
这些村民似乎并不知道村子里的青壮都干了什么……
尹明毓也没说,只含笑与她闲聊,银儿也妙语连珠地附和,十分和谐。
甚至他们从始至终都没碰她的果子和水,也没人注意。
岩峻就是在这时回来的,看到谢家的两个婢女坐在他家,就像在自个儿家似的自在,还以为走错了。
曲婆子见他愣神,嗔怪道:“看你,自个儿家不认识了?还不快进来!”
岩青扑过去,岩峻错步躲开,下意识地覆在腰腹处,那里有一个瓷瓶,心虚之下,好像要灼伤他了。
尹明毓看见他的动作,没多想,只笑盈盈地问:“岩郎君,去哪儿了?风尘仆仆的?”
岩峻脸色微微一变,又听到亲娘说谢家的大夫帮着他们看病,还让他道谢,神情越发僵硬。
为何他每每有事不在,事情都会朝着预想之外的地方狂奔?
尹明毓欣赏着他变幻的神色,对曲婆子说:“不必让岩郎君道谢,我们随行的大夫帮着看病,不也收了村子里的药材当诊金吗?”
岩峻:“……”
药材竟然也弄走了?那村子里还剩什么?
岩青又兴冲冲地说他们今日割草,换点心。
岩峻:“……”
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而且他看母亲弟弟的神色感激,恐怕村子里的人也差不多,越发不安,从牙缝儿里挤出声音,道:“金儿姑娘,能不能单独谈谈?”
尹明毓当然不可能单独与他谈,带着银儿和两个护卫,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岩峻看着她旁边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也无法说什么,只咬牙切齿道:“金儿姑娘,请你转告你们夫人,不要得寸进尺,我们村子经不起你们盘剥。”
尹明毓捂住嘴,故作惊讶地问:“什么盘剥?你们请我们来做客,竟然养不起我们?”
岩峻脸颊抽动,双拳紧握,极力忍耐。
尹明毓见他这模样,露出害怕的神情,退到两个护卫身后,才又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如此吝啬?”
岩峻为了族人,当然不能说。
尹明毓一叹,“不说便不说,只是岩兄弟你们也过太实在了。”
两个护卫听到少夫人的称呼,嘴角微微抽动。
岩峻则是受她话吸引,不解地看向她。
尹明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一般,语重心长道:“你该不会听人家说几句好话,讲几句光明的前程,就为人以身犯险了吧?”
岩峻:“……”
尹明毓看傻子一样的同情眼神,“我们少夫人那样的人物,婢女若是差事做得好,那是丝毫不吝啬的。便是不提钱财,这些随行的人,全都是少夫人在供养,这才是大气的做派。”
银儿:“……”
您要夸,我替您夸啊,自己夸多不好意思……
而岩峻越听她说,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傻,神情便越难看。
尹明毓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很难养的,他们不知道吗?凭什么全由你们村子供养?”
岩峻:对啊,少族长不知道吗?
尹明毓指着曲婆子和岩青道:“他们多久没吃肉了?就是不吃肉,喝口肉汤总行吧?”
银儿啧啧同情,“都忘了肉味儿了吧?”
岩峻回想,他们有多久没吃肉了?
太久了……上次闻到肉味儿还是……岩峻神情忽然一滞,看向对面的谢家婢女,眼神渐渐变凶。
尹明毓给了银儿一肘子,继续道:“现在这种局面,你背后的人知道吗?你难道真的要为了那些不一定能到手的东西,赔进整个村子?”
岩峻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儿看得着急,气道:“明明可以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你们非要看着我们吃,我们可不会同情你们!”
“……话糙理不糙。”
尹明毓教他:“我们就在这里,这是个多大的把柄,你去找你背后的人哭诉,就说我们人太多,你们村子怕饿坏刺史妻儿,影响他的大事,但实在不堪重负……”
银儿点头,“对,要钱。”
岩峻茫然,原来还能这样吗?
第94章
岭南大多数村落都在山中,极为闭塞,甚至于不同的族群同属于岭南范围,距离太远,几乎见不到面,互相之间沟通可能都有障碍。
他们或许有自己的文字,可真正识字的,整个族群整个村子都只有那么几人,更遑论学汉字读诗书。
岩族有一些人能说汉话,也是因为村子里曾经有人走出去做工,又有曲婆子这样的汉女嫁进来。
而贫穷、落后、封闭……之下,会衍生出无知无畏的“恶”。
他们的思维很简单,目光也短浅,谢家人打开了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一缕认知。
岩峻已经算是岩族里很有见识很有本事的年轻人了,“谢家婢女”的几句话,依旧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脑子却始终混沌着,各种东西挤在脑子里,极难运转。
但显然谢家婢女所说的好处更直接,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谢家婢女的话去想,夜里实在辗转难眠,就走到了竹楼附近,找到岩峡。
哭诉这种事情,他肯定做不好,岩峡可以。
至于岩峡听后如何激动,从尹明毓又睡了个好觉,嗅着清晨清新凉爽的气息,脚步轻快地走下来,却看到两双红通通的眼睛,便知道了。
尹明毓:“……”
虽然意料之中,但他们的反应太直白,教人怪复杂的。
“金儿姑娘~”只一日两夜,态度便大变,岩峡搓着手,一脸讨好地求,“你善心,再指点我们几句吧。”
他们是真穷,哭起穷应该天赋异禀啊,还需要再指点什么?
不过尹明毓还是耐心地问了,并且给出了一点建议。
岩峻岩峡皆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十分受教地点点头。
尹明毓还很大度地借了他们一辆马车,让他们事成之后,多买些吃食回来庆祝。
岩峻和岩峡难掩激动,牵着马车便一起离开竹楼,准备回村叫人出门去做大事。
曲婆子一看儿子半年多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两日都不待在家里,埋怨:“你又要干什么去?地里的活儿不做了?”
岩峻握着亲娘的双臂,“阿妈,我会让你和村子的人都过好日子的!”
曲婆子不明所以,只担忧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开村子。
蝴蝶谷,侥族村,族长宅——
侥族的樊族长和少族长,蛮族的胡族长和三当家胡金,并两个汉人模样的壮年男子神情严肃地议事。
这两人是京中来客,悄悄来访所图自然不浅。
樊族长和少族长野心勃勃,胡族长却是兴致一般,他们两族的富贵已经有百年了,在岭南如同土皇帝,还需要京城的皇帝给他们封侯封爵吗?
若非两族牵扯甚深,无法拆解,他根本不想跟京城的王爷扯上关系。
“殿下已经将港口打点好,你们只要将那批货安然无恙地送到港口,顺利上船,便是大功一件。”其中一个汉人道,“待到事成,殿下一定不会亏待诸位,封侯封爵,指日可待。”
樊族长笑得畅快,颇有把握地说:“放心,我们已经有所准备,肯定稳妥地送过去。”
那人满意地点头,再三叮嘱:“那谢钦不是一般人,想要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恐怕不容易,一定要万无一失。”
少族长笑得自负,“再是厉害的人物,到岭南也要蜷起来。”
两个汉人对视一眼,也知道岭南大多是地方官员,朝中外放来的官员处处受制,很难活动手脚,像谢钦那般真的做了不少事的,已经是极有作为的了。
是以两人对他们的话并未怀疑,也都神色轻松起来。
这时,外头守门的人轻轻敲门,禀报道:“族长、少族长,岩族来人了……”
樊族长看向儿子,樊少族长回视后,微微摇头。
但岩族事关刺史家眷,樊族长便有些歉意地看向两个客人,道:“今日不妨暂且到此为止,请两位先住下来。”
那两人并未为难,干脆起身,蛮族的胡族长和三当家胡金也和他们二人一起从后门出去。
而蛮族两人一走出侥族的地界儿,三当家便悄声道:“不知这岩族为何教樊家那父子俩如此重视,族长,可要派人打探一二?”
胡族长无所谓道:“管他们干什么?不妨碍咱们就行。”
三当家不甘地劝说:“族长,侥族强占族地的世仇……”
胡族长摆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不是挺好吗?”
他边说,边往他的住处走。
三当家知道他定是又要去找女人享乐,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转而劝道:“岩族村与南梦族地颇近,不知会否影响族长纳妾……”
胡族长一听,果然驻足,十分重视道:“万不能耽搁我抬妾进门,快去派人打探。”
三当家紧咬牙关,尽力语气如常地应下来:“是。”
只是当他看着族长说完话就迈着急步走开的背影,眼中的不满便控制不住了。
另一边,樊家父子教人将岩族人带进来。
樊族长只正襟危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严肃中不掩其傲慢。
樊少族长面上倒是有几分纡尊降贵的和气,慎重地问:“岩峻,可是刺史家眷出了什么问题?”
岩峻和岩峡小心翼翼地看了威严的樊族长一眼,在岭南绵延百年的望族侥族比刺史家要更可怕。
两人皆有些怯。
“族长、少族长。”岩峻面容紧绷,试图动一动神情,可是越发僵硬,并不成功,“并非是刺史家眷出了问题……”
樊少族长一听,稳坐下来,皱眉道:“岩峻,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儿,你忘了?看管好刺史家眷,近来务必要谨慎些,不要教人察觉出异样,也尽量不要来找我。”
岩峻心里有些不舒服,克制着,说道:“少族长,我也不想违背您的吩咐,但是我们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樊少族长问:“什么意思?”
岩峻努力作出愁眉苦脸状,道:“我们族里穷,自个儿都有上顿没下顿的,实在要供养不起谢家那些人了……”
他语气还是有些生硬,不够有说服力。
岩峡豁得出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哭嚎起来:“少族长,我们怕饿着那些人,坏了少族长的大事儿,但村子里都吃不上饭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岩族村是真的穷,他本来是假哭,哭到后来,想起这两日的遭遇,眼泪鼻涕就下来了。
樊家父子一听他这嚎哭的嗓门儿,下意识地往后看,随即,樊族长喝止道:“住嘴!”
岩峡吓了一跳,面上露出些许惧色。
樊族长冷声道:“谢家的东西没到手?那么多东西,还不够你们吃用的?莫要贪得无厌。”
不是许诺他们好处吗?现下便是贪得无厌了?
岩峻低垂的眼中闪过不忿。
好在,谢家婢女说过此事,倒也不慌。
岩峡收住哭声,凄惨地说:“族长,这个关口,我们不敢拿出去花用啊,万一被发现,不是害了族长和少族长吗?”
“不然……”岩峡试探地问,“不然下次,我们将东西拉过来吧?应该有不少好物件儿,正适合族长和少族长这样的大人物用……”
樊少族长斥道:“近来不可张扬!”
岩峻也调整好了情绪,无能为力道:“少族长,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您就当是提前给我们一些好处,让我们度过这些日子,行吗?”
樊少族长看向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方才问道:“你们要多少?”
岩峻和岩峡皆是一喜,想到那个婢女的话,也不说实数,就瑟缩着伸出五指微微张开的巴掌。
“五千两?”樊少族长面露不愉,但他不想节外生枝,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五千两!
岩峻和岩峡全都震惊地瞠目结舌,全靠死死掐住大腿,才没有失态。
但是等他们看到装着银子的大箱子在面前掀开时,眼睛发直,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钱。
樊少族长瞧着他们粗俗不堪的样子,也不管两人如何将这些银子抬走,嫌弃地赶他们走。
岩峻和岩峡点头哈腰地告退,合力抬起沉重的箱子。
没拿到钱的时候,还觉得不真实,现在钱在手上,重好啊,越重越好!
这可是五千两!
他们村子所有青壮往死里做工,一年估计也赚不上一百两,这五千两,够他们全村好些年嚼用了!
而樊少族长看着他们出去,冷笑一声,“晾你们这些乡下人也花不了多少。”
马车就停在外头,其他岩族青年看见他们真的抬着箱子出来,结结巴巴地询问,一听竟然真的拿到了钱,全都脚下虚浮,神情飘忽。
就连岩峡,放下箱子,也忍不住冲着族人们傻笑起来。
但他们笑着笑着,又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为什么他们这么艰难,别人却轻松地拿出这么一大笔钱?
岩峻勉强还算稳得住,怕引人注目,催促几人将箱子抬上马车。
几人连忙回神,抬箱子上去,岩峡更是直接吹捧道:“不愧是峻哥,稳得住。”
他们带着这么多钱,哪放心在外久留,上了马车便赶忙离开蝴蝶谷。
但岩族人马车一动,胡三当家便从远处的石像后走出来,若有所思:岩族哪来这么好的马车?
谢家的马车,就算没有任何明显的旗帜、标识挂在上面,也不是好借的。
岩峻他们进到县城,就按照谢家婢女的话,在县城里大肆采买,打算回村庆祝。
他们从前没钱,觉得买什么都贵,可现下发现,就算他们可劲儿地挥霍,也只能花到五千两中极小的一部分,便有些收不住。
直到马车彻底装不下,岩族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还有人庆幸地说:“幸亏金儿姑娘借咱们马车,不然哪拿的回去。”
其他人纷纷点头。
岩峻没说话,催促他们赶紧打道回府。
而他们一群衣着寒酸的男人,驾着这么好的马车,又大肆采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谢钦派出来大量护卫搜寻,县里当然也不例外,着常服隐在路人中间的谢家护卫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谢家的马车。
两个护卫瞬间分开,一个人回州城报信儿,另外一个隐匿在马车身后跟上去。
与此同时,南越州州衙,一个小乞儿跑到州衙门前,把一封信和一根红手绳递向差役,按照别人跟他说的话,怯生生地学道:“给刺史大人,他不看一定会后悔的。”
差役都知道这两日刺史大人在为什么烦恼,一把揪住要跑的小乞儿,提着不断挣扎的孩子进了州衙,去见刺史大人。
谢钦身为刺史,还有公务在身,不能积压,即便心下担忧,也要沉下心埋头处理公务。
褚赫从旁辅助,时不时瞧向谢钦,都觉得他如此稳如泰山,实非常人。
“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谢钦倏地抬头,语气平静道:“进来。”
护卫拿着信和红手绳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