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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过也正常,京中皆识得谢家,识得谢家子,倒是这偏远之地,坐井观天,需得震慑一二,免得瞧不起世家子。

    一盏茶后,一行极长的车队缓缓出现,最后停在众人眼前。

    马车门推开,先走下两个气度如同大家千金一般的貌美婢女,缓缓走下马车,恭敬立着。

    片刻后,众官员以为本该风尘仆仆的新刺史曲身走出,气质清华,长身鹤立于马车前,冷然地扫过众人,唯到褚赫时方有一丝停顿。

    下方,众官员皆因他的容貌风华而惊愣。

    这时,褚赫率先躬身行礼,出声打破僵局,“下官拜见刺史大人。”

    众官员这才反应过来,从刘司马开始,纷纷躬身行礼。

    谢钦走下马车,清冷的声音淡淡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他从众官员的官服便确认了他们的官职和身份,准确地面对刘司马,开门见山道:“刘司马,先回州衙进行交接吧。”

    刘司马抬眼看了新刺史一眼,应下。

    其他官员瞧了一眼新刺史身后威仪非凡的护卫,不敢耽搁,纷纷让至两侧,请新刺史先行。

    谢钦和褚赫的关系,也无法遮掩,是以谢钦直接便叫褚赫上他的马车,一同进城。

    褚赫答应下来,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之中,随谢钦踏上马车。

    马车门一关上,褚赫便闻着马车厢内的茶香道:“在外面等得太久,实在渴,青玉,快给我倒一杯茶。”

    青玉闻言垂首一笑,取出茶杯,为褚赫倒了一杯茶。

    褚赫也没细品谢家的好茶,一饮而尽,随即便直言不讳地问:“我说景明,你好好的天子近臣不当,为何跑到南越来搅乱池水?你是不知道,那位身体康健的刺史忽然重病请辞,可是教南越州上下都不对劲儿了。”

    谢钦敏锐地抓住关键之处,“忽然重病?”

    褚赫点头,“是,据说突然就急症昏迷,无法再担当刺史一职,他家中才代为上书请辞,至今都未醒。”

    岭南距离京中路途遥远,谢钦只知道前任刺史急症,倒不知这里还有些奇怪之处。

    谢钦手指轻敲膝盖,若有所思。

    而褚赫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还狐疑道:“难不成你谢景明舍不得我这个好友?”

    谢钦一顿,无语,“你何时如此自命不凡了?”

    褚赫还有理有据道:“你且看,你先让我外放南越,紧接着你又外放,还这般巧,任期未到的前任刺史忽然重病,为你腾出位置来……”

    青玉和红绸对视一眼,按照他这么说,还真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谢钦面容冷淡,“呵”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

    褚赫微微惊讶地打量着谢钦,“谢景明,你变了!”

    谢钦并未理会他,闭目养神。

    褚赫霎时有话无处说,憋闷不已。

    青玉和红绸皆轻笑。

    褚赫抓住,立时便对两婢道:“你们也嘲笑我不成?”

    红绸笑道:“婢子哪敢嘲笑褚郎君,只是褚郎君以为,和我们少夫人比,孰重孰轻?”

    言下之意,谢钦千里迢迢外放至此,甚至与妻子分离,他多少有几分自作多情了。

    褚赫却道:“谢景明岂会儿女情长?”

    青玉和红绸皆看向自家面容沉静的郎君,笑而不语。

    新刺史到来,并非贬谪,还是右相之子、状元之才,州城内不少百姓都得知此事,颇为好奇,纷纷走上街,站在两侧围观刺史入城。

    他们也瞧见了刺史庞大的车队以及气势不同寻常的护卫,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神色间满是好奇和畏惧。

    而谢家的随从、护卫们目不斜视,却也注意到了南越州百姓们各不相同的衣着打扮。

    谢钦没有急着观察州城,稳稳地坐在马车里。

    酒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地瞧着谢家的马车,神色难辨。

    马车停在州衙前,谢钦命青玉和贴身小厮安置行囊,随即便叫刘司马等人进州衙正厅,拿出任命文书,交接官印等。

    刘司马十分顺从,只交付刺史官印之时,多瞧了官印一眼,不舍这权柄。

    但他随后便扬起笑,带着几分殷勤道:“刺史大人,下官想为刺史大人接风……”

    谢钦看一眼天色,婉拒道:“本官要先去探病,还需拜见戚节度使,接风留待后日吧。”

    刘司马一听,附和道:“您说的是,不知可要下官随行?”

    谢钦同意了,吩咐护卫往节度使府送拜帖,随后便直接让他带路,带着探病礼前往前任刺史家中。

    前任刺史一家先前是住在府衙后宅的,只是病中无法任职,朝中又有新刺史,便从州衙搬至城东南的宅子中。

    前任刺史姓杜,杜家上下对谢钦的到来有些意外,但又确在常理之中。

    杜夫人面色憔悴,只出来见礼,便由杜家长子招待。

    谢钦也很客气,还主动提及他从京中带来的大夫,“若是有需要,本官便教大夫过来。”

    京中的大夫,尤其是新刺史特地带着外放的大夫,医术定然不俗。

    杜大郎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谢钦探望过,也不多留,回州衙便教护卫送大夫去杜家。

    而此时节度使府也给了回信,让他明日到府。

    第二日,谢钦便前去拜见戚节度使,

    戚节度使就在府里等着他,一见到他,极为热情地招呼:“贤侄,路上辛苦,我准备了酒宴,为贤侄接风洗尘。”

    谢钦礼数周全,也有心与这位岭南权力最大的戚节度使走近些。

    但这位戚节度使油滑至极,一眼识得谢钦性子端方持重,落座之后,问候陛下,问候他父亲谢右相,问京中诸事,顾左右而言他,瞧着是颇为亲和,可丝毫没给谢钦任何帮助提携之意。

    是以,谢钦从戚节度使府离开,也只是拜见了而已,一无所得。

    他回州衙时特地教人绕了路,也见到了跟他认知中不甚相同的南越州城。

    褚赫在州衙二堂等着他,见他终于回来,一问得知他在戚节度使那儿的遭遇,便道:“山高皇帝远的,右相大人再是位高,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说你跑到这里作甚?”

    谢钦并不急躁,十分有耐心地教人搬了册籍、卷宗过来,招呼褚赫与他一起看。

    褚赫:“……谢景明,你没来之前,我整日里什么都不用干。”

    谢钦抬头,泰然地说:“遥清,你我好友一场,难不成要看我一人摸索吗?”

    褚赫当即便道:“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如今看来,也不见得是我自找的。”谢钦随口一言,瞬间转换语气,不再谈情分,直接命令:“我是你的上官,褚长史,做事吧。”

    褚赫:“……”

    这和他一开始的预期背道而驰啊。

    但他确实不能看谢钦一人忙活,只能认命地与他一起看册籍,顺带说一些他的所见所得,也没忘记提一提这南越州的地头蛇。

    褚赫因为谢钦到来,提前打听过,两族极为有钱,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整个岭南都敬他们几分,不少小族都要依附他们而生活,南越州城中很多地方背后都有两族的影子。

    他说的极严肃,但谢钦始终神情平淡,最后也只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

    褚赫:“……你这般显得我夸大其词。”

    谢钦见好友也有无言以对之时,难得感受到些许捉弄人的乐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而谢钦隔日便在接风宴上见到了那两族的族长,戚节度使则是并未出现在这种场合。

    谢钦就是冷淡的性子,他又是那样的出身,且也没打算急不可耐地结交当地势力,是以整个接风宴都是褚赫八面玲珑地代为应酬。

    褚赫面上在笑,心里却在骂谢钦如今厚颜无耻,早知今日,他何必来岭南呢?当学监多快乐。

    以至于他满心怨念之下,在得知蛮族那位胡族长给谢钦准备了一位南梦绝色美人之时,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并没有替他推脱。

    谢钦早就知晓这样的场合,免不得要有些舞姬歌姬,为防被近身,特地带了红绸和青玉出来随身伺候。

    但有人要送,也不会管他身边有没有人伺候。

    待到那胡族长所说的什么“南梦美人”一露面,在场众人全都吸气看呆,便是褚赫也闪了一下神。

    那美人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腰肢纤细,盈盈下拜,一小截白皙的腰肢时隐时现,极为惑人。

    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仿若仙灵,美的不似凡俗。

    “南朵拜见刺史大人。”

    她的汉话,腔调有些奇怪,但声如黄莺,丝毫没有给她的美好带来瑕疵。

    但谢钦主仆三人,反应颇为奇怪。

    他们一看到这女子,第一时间都想到了尹明毓。

    谢钦看着她若有所思。

    红绸则是气得红了脸,如同看敌人一般看着这个南朵。

    青玉心下轻叹:少夫人定然极喜欢她……

    而在场其余人,从新刺史的神情中无法分辨,只瞧着刺史身边那娇艳婢女的神色,便以为她是忌惮南朵与她在刺史面前争宠。

    但她反应激烈,正是证明南朵的绝色之姿可能会俘获刺史的心,是以胡族长越发热切地献起美人。

    南朵始终木着一张脸,对何去何从没有多余的反应。

    谢钦摩挲着酒杯,沉吟片刻,点了头。

    褚赫惊异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他真的会收下这美人。

    红绸和青玉亦是震惊,而红绸震惊过后,便是越发防备地看着那个南朵。

    晚间,主仆几人和一个褚赫,带着那南朵回到州衙后宅,谢钦便吩咐青玉将那南朵管束起来,莫要随意走动。

    褚赫见他如此,便多想了几分,问道:“景明,你怀疑那些人故意在你身边安插人吗?”

    “安插人不是正常的吗?”

    褚赫皱眉,“如此,也太过嚣张了。”

    谢钦教红绸磨墨,亲自铺开一张信纸,用镇纸压住,而后平静道:“不影响我行事,也不必与他们对立,权当是教他们对我放松些的手段。”

    且谢家的护卫并非是吃素的,若是连一个女子也看不住,谢家也该彻底整顿一番了。

    褚赫眉头松开,道:“言之有理。”

    谢钦提笔,蘸墨,在信纸上书写。

    红绸在一旁看见信上的内容,忍不住露出些许异样的神色来。

    褚赫打量着红绸的神情,看着又不像是对谢钦有情,实在好奇,便问道:“景明,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钦道:“写信。”

    州衙后宅来了一位绝色美人,得教尹明毓知道才是。

    谢钦笔尖一顿,抬笔看他信中对那女子干瘪的一句描写,觉得有些不够,便抬起头,对褚赫道:“遥清,你明日替我给人画一幅画像吧,我请你吃酒。”

    褚赫随口问道:“你画技精湛,怎地让我来画?要画谁?”

    “那位南梦女子。”谢钦颇为自然地答道,“我不为旁的女子画像,记得盖上你的私印。”

    褚赫茫然:“……”

    第86章

    分别必然不舍,但也没必要太过消沉郁郁,因为有些人,挥挥手远行,也要给人留下啼笑皆非的印象。

    他们的身影太过欢快,以至于留守京城的谢家夫妻和白知许,无奈大过于伤感。

    当然,有人没去送行,也收到了来自于尹明毓的意外惊喜。

    尹家——

    嫡母韩氏见到尹明毓的一个陪嫁婢女来送礼,神情颇惊讶,“你说二娘亲手做的?”

    小婢女恭敬道:“是,娘子亲手绣的屏风摆件。”

    逢年过节的礼,尹明毓在礼数上绝对不会差,但是不年不节之时,她还是第一次主动送礼,尤其是,竟然是亲手绣的。

    教人忍不住受宠若惊。

    韩氏注视着那被被绸布覆盖,瞧不清楚内里的小摆件,带着几分催促道:“拿过来,我瞧瞧。”

    尹家的婢女过去接过那摆件儿,小心地摆放到小几上,随即退开。

    韩氏抬手,捏着绸布一角,掀起来。

    尹明毓的陪嫁婢女垂着头,尹家婢女们则好奇地看过去。

    绸布落下,众人沉默。

    桌屏中间,绣着一只羊,右下方绣着几个字——羊吃草图。

    但是……

    只有没有草。

    韩氏:“……”

    尹明毓的陪嫁婢女头垂得更低。

    片刻后,韩氏轻笑,食指轻轻触了触羊头,又将桌屏摆正了些,让人撤下了原来的摆件儿。

    傍晚,尹父下值回来,未曾注意到她屋内摆件变化。

    倒是尹家两个媳妇,陆氏和楚氏一下子便发现了这桌屏,再一细瞧,也看见了那几个字,不禁无言。

    四娘子尹明若也收到了姐姐有趣的绣品,嘴角微微上扬。

    长媳陆氏为人圆滑些,随即便笑着凑趣道:“二妹妹出嫁后,好似越发活泼了。”

    若非大娘子也嫁去谢家,她还要说一句“可见是嫁去了好人家,才过得这般好”。

    韩氏却淡淡道:“她一贯如此。”

    不过人确实都是在变的。

    韩氏瞧见尹明毓的绣品,心情不由自主地上扬。

    尹家二儿媳楚氏与尹明毓相处不多,与四娘子更近些,瞧见婆母神情舒缓,实在是好奇不已。

    她在嫁过来之前,虽然预想过尹家的生活,但没想到会是这般的好。

    婆婆虽不甚热情,但是极公正,什么都放在明面上,甚至偶尔还会点几句尹二郎的性子该如何相处,以至于她身上还带着小女儿的娇态。

    正是因此,楚氏说话也随意些,直接便道:“二妹妹性子这么有趣,他们在船上一定也过得极有趣。”

    但她想错了,尹明毓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很无聊。

    那日,老老少少上船全都兴冲冲的,连羊都是撒开蹄子踏着三板往上跑。

    但是船一启航,在江上轻微摇晃,羊就不会动了,四肢微微叉开,钉在原地,羊眼里都带着惊慌。

    估计这世上,活着上船的羊真的不多。

    它是真长了见识。

    尹明毓多无聊一人,光看它那样儿,便笑不可支,还教人搬了把椅子坐在甲板上边喝茶边看。

    谢策本来也惊奇地感受着晃动,一见羊一动不动的,便在它身边前前后后地跑动,还喊羊“来追”。

    羊抖着腿,扬脖子冲谢策叫:“咩——咩——”

    它不会说话,但尹明毓觉得它肯定在骂骂咧咧。

    谢策又跑到羊身边,扯着绳子拉它,试图让它动起来。

    羊挣扎,头往后扽。

    一人一羊角力,谢策人小,力气不够,教羊一扽两扽,没站稳,向前一扑。

    羊也没好到哪儿去,自个儿脑袋甩得太使劲儿,谢策那头劲儿又断了,它也直接栽了过去。

    一只羊,甩了个四仰八叉。

    而谢策打了个滚,撞在羊背上才停下。

    “咩咩!”

    羊跪起来,想要爬起来,但腿软似的,又没能成功。

    倒是谢策有些迷糊地搂着羊脖子,顺畅地站起来。

    婢女们怕羊伤到谢策,一直在旁边儿护着,但这羊其实长大之后,再没像小时候那样用力顶过谢策。

    甲板周遭围了一圈儿的护卫,不必担心羊和谢策缺心眼儿跑进江里喝江水。

    尹明毓坐在那儿笑呵呵地看了个尽兴,才吩咐护卫抱着怂羊去船舱墙边儿。

    它贴着墙,总算是踏实了,但也不敢动。

    谢策倒腾着短腿跟过去,蹲在旁边摸它的毛,又拿了一把草喂它。

    羊本来梗着脖子,但他小手又握着草往前送,嘴里还认真地劝:“羊,吃草,吃饱有力气。”

    草都喂到了嘴边儿,时时刻刻要吃的羊于是就不坚定地张开了嘴,撇着嘴嚼起来。

    谢老夫人和姑太太在外头看了一会儿江景便进了船舱,又担心他们在甲板上吹了风,便使唤婢女出来催他们进去。

    谢策还不想走,奶声奶气地提出意见:“母亲,羊进屋吧。”

    他长得好看,白白嫩嫩的脸上俩黑葡萄似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人,旁边几个婢女全都都一副软化了的神情。

    尹明毓很冷酷,直接提起他的背襟,踏进船舱。

    谢策很是习惯她各种提抱的姿势,也不挣扎,垂着手脚,依依不舍地看着羊,直到船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而尹明毓极有先见之明,在绕过屏风前,先一步放下谢策,避免谢老夫人看到她方才那般提着谢策,对她发火。

    谢策一落地,也不管羊,颠颠儿地跑进舱内。

    谢老夫人一看他衣服都脏了,嗔怪了几句,便教婢女带他去换。

    谢家租用一整只船,是以船上全都是谢家的人,住处也算宽敞。

    谢老夫人、谢策、尹明毓和姑太太都有单独的船舱,但用完晚膳,姑太太便从她的舱里出来,进到尹明毓的船舱。

    她竟是一脸的扭捏,尹明毓有些奇怪。

    姑太太也不是犹犹豫豫的性子,直接便道明来意。

    尹明毓听完,微微挑起眉,确认地问:“姑姑说……想跟我同住?”

    姑太太说出来,更是干脆,快人快语道:“左右侄媳妇你也知道我夜里不敢一人睡,我也不怕侄媳妇笑话了,侄媳妇,能否一块儿睡。”

    “为何不教婢女陪着?”

    “婢女陪在我身边儿,她们晚间都不敢睡觉。”姑太太道,“若是熟悉的地方,我倒也不怕的,只是在船上……”

    所以是在陌生地方,才想要人陪着。

    尹明毓倒是不介意身边儿有人,也不嫌弃自个儿睡姿不好丢人,只是还是提醒了姑太太。

    姑太太不以为意,“那有什么的。”

    既然她说没什么,尹明毓便答应下来。

    而姑太太显然低估了尹明毓,满是安心地教人取了她的寝衣用具过来。

    晚间就寝,尹明毓礼让姑太太,请她去床里睡。

    姑太太也没客气,直接便躺在了里头,还颇为新奇道:“我长到这般岁数,除了奶娘,知许爹和知许,没想到还能与侄媳妇一起睡。”

    尹明毓靠在床柱上,捏着酒杯,笑道:“明日姑姑若还想与我同睡,侄媳也要感叹一声的。”

    金儿和银儿纷纷忍笑,而后道:“婢子们就在外间榻上睡,姑太太夜里若有事儿,只管叫婢子们。”

    姑太太没放在心上,有侄媳妇在身边儿,十分定心,且船上微微晃动,极助眠,没多久便入睡。

    尹明毓喝了几杯酒,也很快睡着。

    夜里,沉睡中的姑太太忽然呓语不断:“救我,救我……”

    她的梦里,巨石坍塌,压在她的胸口,全身动弹不得,呼吸越发不畅,死亡的绝望笼罩着她,越来越绝望,一下子惊醒过来。

    刚睁开眼时,眼前仍然像是裹着什么似的,看不清楚,且身体还被束缚着,她还以为自个儿并未脱险,奋力挣扎起来。

    外间,金儿听到动静,便醒过来,立时起身进来,问道:“娘子,姑太太?”

    姑太太马上望向声音处,“救我!”

    金儿拿过灯,瞧见床上的场景,顿时笑起来。

    原来尹明毓侧身睡着,一只手一条腿全都搭在姑太太身上,姑太太又比较娇小,又还未从惊梦中缓过来,便始终无法挣脱。

    而灯一照亮,姑太太又看见金儿,这才渐渐恢复理智,感觉到了尹明毓的呼吸。

    姑太太:“……”

    原来提醒是这个意思……见识了。

    尹明毓也不是无知无觉,微微转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姑太太:“……”

    你还问我怎么了……

    尹明毓稍稍清醒了些,打着哈欠问:“姑姑,你害怕了?”

    我差点儿以为我要死了!

    姑太太趁她醒了,推开她的手脚,踉踉跄跄地下床。

    尹明毓趴在床上,眼神迷蒙地看着又好看又暖和的人远走,遗憾地叫银儿去陪姑太太。

    也被吵醒的银儿便迷迷糊糊地跟着姑太太回了她的船舱,她心大,不像别的婢女不敢睡,躺在姑太太软乎乎的床上睡得极香。

    第二天,姑太太便不再提和尹明毓同榻,只让银儿去陪她。

    银儿也乐意的很,尹明毓也就让她去了。

    他们这四人,姑太太来京,就是走了一段海路,待到上岸又换成了马车,对乘船没有任何新奇。

    老夫人年轻时也是见多识广,虽说多年未曾出远门,新鲜一阵儿也就罢了。

    唯有尹明毓和谢策,整日里往甲板上跑,不过尹明毓三五天也就寻常了,谢策却是因为白日里大半时间仍然要继续读书,空闲时才能玩耍,是以始终不觉得甲板没趣。

    而且还有羊在甲板上呢,他人小,就是蹲在羊身边儿喂喂草,都能乐呵小半时辰。

    最重要的是,往往众人还没来得及憋得受不了,船便停靠在码头。

    若是大码头,风景不错,他们便停几日,游玩一番;若是小码头,没甚游玩之处,他们便到城中繁华处尝尝当地的美食,待到船上采买完,便再次启航。

    在船上总不能闲着,姑太太从箱底翻出一副叶子牌,每日借口陪谢老夫人打发时间,叫着尹明毓玩儿。

    尹明毓运气奇差,不过牌技倒是不错,勉强也能够弥补一二,仔细一算,她是赢多输少,是以她们这一项娱乐很顺畅地日日进行。

    这一日,尹明毓小赢了一笔,心情飞扬,正摊开手收钱时,外头忽然传来谢策的大哭声。

    谢策如今越来越少哭,冷不丁一哭,谢老夫人忙紧张地起身出去看。

    姑太太也是一脸担忧,赶忙起来追出去。

    尹明毓脸上的笑容还在,手也在牌桌上摊着,牌友已经跑掉。

    谢策身边有人看着,肯定没事儿,而且,她赢的钱还没给……

    尹明毓打了下自个儿贪钱的手掌,悻悻地起身,也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谢策哭声不断,一见到尹明毓,哇的哭得更大声。

    谢老夫人焦急地追问他:“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跟曾祖母说。”

    姑太太也在一旁附和。

    谢策眼泪哗哗直流,心虚又害怕地看着尹明毓,许久才从背后伸出一只小手,小手攥得紧紧的,每个指缝里都露出几根白色的毛。

    白毛……

    众人转向羊,这才看见羊背上有一块儿被揪过的痕迹,显得比其他地方……稍稍秃了点。

    羊没什么反应,还在心无旁骛地吃草。

    姑太太拍拍胸口道:“当是什么事儿呢,掉个毛罢了。”

    谢老夫人也是神情一松,放下心来,“莫哭了,脸再皲了。”

    谢策抽抽搭搭,眼下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依旧在看尹明毓。

    尹明毓瞧出谢策是怕她责备,便蹲下身,一边儿用手梳理羊毛,一边儿道:“无事,你看这不是……”

    没事儿吗……

    尹明毓话还未说完,看着她手上的羊毛,沉默。

    谢策见母亲也薅下了羊毛,顿时收住了眼泪,小声惊呼:“母亲!羊毛!”

    尹明毓看见了,但是这羊什么反应都没有,是以她便也没有大惊小怪,对谢策随意道:“无事,不必紧张。”

    但这只是个开始……

    羊习惯了船,也会在甲板上活动。

    而从这一天开始,整个甲板全都是它的毛,靠近它的谢策和婢女常常带一身羊毛回去不说,不靠近它的人也时不时会沾上几根毛。

    尹明毓甚至教婢女给羊梳毛,可无论如何清理,它的毛还是会出现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

    谢老夫人和姑太太嫌弃,先是让人控制着羊不要乱动,又想让人先将它关在舱底。

    但谢策不乐意,还担忧羊是不是生病了,每日都要去“探病”。

    “探病”不说,还缠着要让大夫给羊看病。

    大夫:“……”

    他只给人诊过脉,没给羊看过病。

    尹明毓也知道这是为难大夫,可船上无人了解,问不了“病羊”的情况,切不了脉,便请大夫望一望、闻一闻。

    为此,尹明毓将她这段时间赢得钱全都当作诊金给了大夫,还额外搭了一些。

    右相家这羊,养得精细,身上也没有寻常羊那般重的膻味儿,大夫倒也没有滞涩,真的便看了。

    得出的结论是,羊好像没有问题,精神也好,吃喝也正常。

    但他还是掉毛,观察了几日,唯一算是不正常的,就是总盯着远处河岸边的绿草茵茵吧唧嘴。

    尹明毓当然不可能教船停下,就为了采几把新鲜的草,直到到了个小码头,才教人去割了些新鲜的嫩草上来。

    羊吃得欢快,上下嘴撇得快要飞起。

    谢策蹲在旁边喂它吃草,喂着喂着,咽了咽口水,随即悄悄瞧了一眼奶娘婢女,趁着她们不注意,迅速张开嘴塞了满口草,飞快地嚼。

    羊最先发现的,一看他竟然抢它的草,便用头去顶开他。

    它动作看起来不重,众人起初没紧张,待到发现谢策的嘴里有草,才惊叫起来,“小郎忙过来劝阻。

    谢策不松嘴,两只小手反倒还塞得更快,塞完捂在嘴上,小嘴闭得紧紧的,脸颊鼓鼓的,使劲儿嚼。

    下人们看着他的脸蛋一鼓一鼓的,不敢强迫他张嘴,也不敢抠,还是童奶娘,抱起他便往船舱里跑。

    船舱里,尹明毓三人还在打牌,赶巧又是尹明毓赢了。

    她一脸笑意地伸手,“侥幸侥幸。”

    谢老夫人和姑太太全都不缺钱,但是瞧不上她那喜形于色的样儿,脸上都有几分情绪。

    这时,童奶娘抱着谢策匆匆跑进来,谢老夫人立即出声询问,姑太太则是赶快收回掏钱的手,也起身关心。

    尹明毓:“……”

    赖账是吧?是不是要赖账?

    然而谢老夫人和姑太太的全副心神都在谢策那儿,早顾不上她。

    “什么?吃草了!”

    姑太太大惊失色。

    尹明毓惊讶地看向谢策,他嘴还真是鼓囊囊的。

    谢老夫人焦急地催促:“吐出来,快吐出来!”

    谢策不愿意,还生怕她们拦似的,作出要下咽的动作。

    谢老夫人等人急得不行,一面叫“大夫”,一面围着他,让他“莫要咽”。

    尹明毓在谢老夫人身后探出头,好奇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谢策张嘴回答:“甜~”

    就他张嘴的功夫,童奶娘轻拍他的后背,一口嚼得稀烂的草吐了出来。

    谢策还有些不高兴,说什么也不漱口,就尝着嘴里的味儿。

    大夫急匆匆地过来,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一听说是谢家金贵的小郎君吃了草,神情一言难尽,却也认认真真地给他诊治了,不过没开药。

    没准儿小郎君胃娇贵,会腹泻,但也只是没准儿,毕竟吃了口草而已。

    尹明毓借着送大夫走出船舱,随后瞥向羊……和它的草。

    真的甜吗?

    羊十分警惕,站起来盯着她。

    尹明毓收回视线,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不过,谢策以后再想喂羊吃草,不只婢女,连羊都时刻提防着他。

    而关于羊掉毛这件事儿,尹明毓还是颇为慎重的,待到船停靠到一处大的州城,特地让银儿和护卫牵着羊去找了城里的羊贩。

    羊贩看到他们这溜光水滑的肥羊,以为他们要卖,虽然奇怪他们的衣着光鲜为何卖羊,还是热情地招呼:“娘子,卖羊啊~小的童叟无欺!”

    等到银儿说明来意。

    羊贩一得知这羊竟然是养的宠,眼神极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帮他们看了羊,又把他知道的说了。

    随后,他瞧着他们牵羊走远,揣好意外得的几文钱,才嘀咕道:“现在的贵人可真是奇怪,竟然好养羊玩儿……”

    而银儿带着羊回到船上,便向尹明毓禀报道:“那羊贩说您的羊很强壮,可能是春夏之际掉毛,剪下来便是。”

    膳房只有宰羊的经验,没有剪羊毛的经验,反倒是婢女们,全都是做女红的好手,一听要剪羊毛,都有些兴致勃勃。

    金儿和银儿也都回去找剪刀。

    尹明毓极怀疑,银儿就是想要剪羊毛,才没让羊贩直接剪了。

    不过这都是些小事,婢女们有分寸,她也就随她们了。

    剪羊毛这事儿,是船上难得的有趣事儿,正好阳光明媚,风和日清,连谢老夫人都借着在外头赏景,到甲板上来看婢女们剪羊毛,其他人自然也落不下。

    这些婢女很是喜欢这只羊,平时皆没少喂过它,便是她们举着剪刀过来,羊对她们也毫不防备,慢悠悠地吃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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