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1章

    他这意图,尹明毓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旌确实顺利杏榜留名,接下来便要准备下个月的殿试。

    不必他特意叮嘱,尹明毓已经以她和谢钦的夫妻名义送去韩家一份贺礼。

    尹明毓好笑地看完信,随意地翻开名为“游记”的书,没想到却渐渐入了神。

    书册里根本不是寻常的游记随笔,每一卷的名字和日期,都是谢钦当日所在之地,但是他塑造了一个洒脱肆意的水手为主角,通过他的眼,描述着海上航行发生的一个又一个惊险的故事。

    谢钦不愧是状元之才,那故事教他写出来极是引人入胜。

    天色渐暗,尹明毓不知不觉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但是这一卷的故事才写了一半,以至于她明知道没有了,还不死心地盯着最后一页空白。

    好生气啊!

    谢钦一定是故意的!

    但尹明毓抓心挠肝,还是想知道后续,眼巴巴地惦念着谢钦的第二封信何时送过来,还忍不住又看了第二遍,一字一句地看。

    而等待的时间,实在漫长,尹明毓便给自己找事情做。

    她打算趁离开前这段空闲,亲手给嫡母韩氏还有两个妹妹做件绣品,便拿着绣绷到正院,边陪“生病”的谢老夫人,边绣花。

    谢夫人看见她绣的东西,没言语。

    白知许看见了,问她是否要帮忙。

    尹明毓婉拒了,还解释是想亲自绣了送人。

    白知许有些迟疑,但也没说什么,还及时堵住了姑太太的嘴。

    倒是谢老夫人,许是这些日子憋得狠了,一瞧见她绣的东西,直接便道:“人家娘子绣出来栩栩如生,你这是绣的什么玩意儿?”

    尹明毓抬起绣绷,打量了几眼,水平很正常啊。

    花是花,叶是叶的。

    谢老夫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又极嫌弃地别开,“木头橛子都没你绣的死板。”

    尹明毓:“……”

    这就过分了。

    她好好的纤纤玉指,怎么就比不上木头橛子了?

    尹明毓小心眼儿,受不得气,便放下绣绷,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声,道:“祖母,您这样,孙媳实在没法儿放心,孙媳想了想,还是留在京中侍奉您吧,郎君也放心……”

    谢老夫人霎时坐起,“不行!”

    尹明毓惊得微微睁大双眼,“祖母?”

    谢老夫人一拍桌子,气道:“你必须去!”

    尹明毓挑眉,故意说:“瞧您说的,孝敬长辈才是必须的……”

    谢老夫人当即便道:“教我顺心才是孝敬我。”

    “您如何顺心?”

    谢老夫人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我和你们一同走!”

    “那绝对不行!岭南路途遥远……”

    尹明毓还未说完,谢老夫人便打断道:“谁要去岭南,我就到扬州!”

    “扬州?”

    扬州是尹明毓没想到的,她以为老夫人想跟他们去岭南呢。

    但这也不是尹明毓能够决定的,还是得告知谢家主和谢夫人。

    而谢老夫人终于说了实话,也不再装病了,直接便对着儿子儿媳耍赖道:“我都行将就木的年纪了,就想临死前回扬州老家,我今儿话撂在这儿,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家主无奈至极,当然是要劝她:“母亲,我们如何放心您一个人在扬州老家?”

    谢老夫人嘀咕:“我吃过多少盐,我都怀疑我没在扬州待上一年半载呢,二娘就又回来了……”

    尹明毓反驳:“您说归说,莫踩孙媳一脚啊~”

    谢家主无奈地扫她们一眼,提醒她们认真说事儿。

    这时,姑太太忽然兴奋道:“嫂子管知许的婚事,我可以陪母亲回扬州,照顾母亲啊!”

    谢家主:“……”

    更不放心了……

    第84章

    白知许都懵了。

    她单知道母亲虽然不甚可靠,可关键时候还是很能护着她的,没想到说扔下她就扔下她。

    而且外祖一家商量正事儿,她们说到底是客居,在旁边儿听着便是,插嘴作甚?

    谢老夫人要回扬州一事,谢家人一时半会儿决定不下来,便都各退一步,明日再议。

    姑太太母女回她们的院子。

    白知许一路上都严肃着脸,关了门便问:“外祖母能不能去都没定下呢,您跟着才掺和什么?”

    姑太太却是肯定道:“老夫人绕这般大的弯子,如此费心,你舅舅舅母可拦不住。”

    这不是拦住拦不住的问题!

    白知许见母亲还没认识到真正的问题,气道:“您回扬州作甚?还要留我一人在这儿,既然这么惦念扬州,当初咱们何必过来?”

    “谁惦念扬州?那不是为了你的婚事吗?”

    姑太太掐腰,一脸要找茬的模样,“先前白氏族里有人因为你是女儿,堂而皇之地惦记咱们家家业,这次有老太太撑腰,我定要找回去!”

    “生女儿怎么了?生女儿咱们也不是能随便欺负的!”

    虽说那是事实……

    白知许肯定是和母亲一条心,但是……“他们也没欺负到您吧?”

    反倒是教她仗着扬州的谢家族人气得不行。

    “总归是父亲的宗族,外祖母也不会同意您得理不饶人。”

    姑太太知道女儿说的对,可也不气馁,“那我也要跟老夫人回去,我得亲眼瞧瞧他们气死还得巴结我的嘴脸。”

    白知许:“……”

    白知许管不了姑太太,谢家主和谢夫人也管不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根本不理会儿子儿媳同意不同意,直接就开始命童嬷嬷带婢女收拾东西,她们行动过于有条不紊,很明显就是早有准备。

    谢夫人只能无奈地试图继续劝说。

    谢老夫人心病全好,身体上的毛病也好的极快,尹明毓不用侍疾,便待在东院绣花。

    虽然谢老夫人嘲讽了她的绣技,不过尹明毓以一个公平的眼光来看,她这绣品普通但是正常,没到不能入眼的地步。

    其实都知道她懒,也知道她绣技寻常,只是这送礼,更重要的是她亲手绣的心意。

    金儿和银儿听了她这话,自然是极赞成的,可是看她绣完花绣羊,神情有些复杂。

    “娘子,绣羊……过于别出心裁了吧?”

    尹明毓依旧绣得认真,只道:“若不然我再编几根手绳,再过两个月就要端午,当是提前送了。”

    三娘尹明芮的婚礼是三月十八,贺礼已经准备好,她现在是要额外绣个小摆件送给三娘,所以活泼些。

    尹明毓举起绣绷,瞧着她绣的这只喜庆的羊,嘴角上扬。

    随即,她的嘴角又落下来,问道:“郎君的信还没到吗?”

    金儿银儿掩唇笑,“许是就这两日了。”

    尹明毓拿起绣花针戳下去,念叨了谢钦几句坏话。

    千里之外的海上,谢钦鼻间泛起一丝痒意,随即想起尹明毓看到游记的心情,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已经写好的游记中精心挑选了合适的断章之处,亲手制成书册,待到下一个停靠之处,再命人送回京中。

    三月十七,尹明毓回了尹家,打算三娘在娘家的最后一晚,她们姐妹三人一起睡。

    尹明芮那时候说的极勇往直前,真到了出嫁日期越来越近,还是慌了。

    但她慌了却不承认,假装出一副极镇定的神情,可是嘴巴一直不停,颠三倒四地说话,甚至还提出备一桌席面,姐妹三人喝一点。

    尹明毓第一个反对:“席面可以,喝酒不行。”

    尹明芮不服气,“二姐姐出嫁前夜,咱们不是喝了吗?”

    尹明毓轻轻瞪她一眼,自个儿喝完酒什么德性不知道吗?

    尹明芮悻悻地垂头,坐不住,踱来踱去。

    尹明若瞧着三姐姐的神情,轻声道:“不然,喝几杯?”

    其实喝一点无所谓,重点是适量。

    尹明毓见三娘眼含渴望地盯着她,还是点了头,但是强调,“只能小酌,这次你们若是再歪缠,我是定然不会同意的。”

    尹明芮也不是毫无分寸,她只是太过忐忑,才想要做些什么纾解。

    尹明毓现下回娘家,身份已经是谢少夫人,是尹家的娇客。

    席面准备好,极为丰盛。

    姐妹三人围坐在一处,尹明若亲自执酒壶,为两位姐姐倒酒。

    尹明芮看着她乖乖巧巧、温温顺顺的模样,忽然对尹明毓小声道:“父亲母亲为她选定了一户人家,是齐州叶氏子,杏榜七十八名,年轻有为。”

    尹明若有些脸红地嗔道:“三姐姐,我听到了。”

    尹明毓含笑看着她娇羞的样子,稍一琢磨,问道:“这位郎君与齐州大儒叶先生是……”

    尹明芮和尹明若对视一眼,尹明若害羞,便是尹明芮答道:“是叔侄,二姐姐竟也知道?”

    尹明毓点头,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这位叶大儒就在谢家主给她的可拜访名单里,据谢家主所说,年轻时恃才傲物,不喜官场,便回乡了。

    叶家子弟得这位教导,这些年出了几位进士,齐州乃至于周边州城都有人特地去求学,是以底蕴虽然比不上世家大族,但是在当地十分有名望。

    尹明芮看了一眼妹妹,又问道:“二姐姐,那叶家,可有需要格外注意之处?”

    尹明若也抬起头,看向二姐姐。

    尹明毓了解不多,道:“母亲选的人,品行上想必不会差,若是不安心,便让二哥哥出面,请韩三郎去与他接触一二。”

    韩旌和那叶郎君是同科,自然好结交。

    尹明芮注视着她,“二姐姐,还有吗?”

    尹明毓哭笑不得,“有什么?”

    尹明芮有些着急,都不只是在帮四娘问了,还是在为自己询问:“二姐姐在谢家过得这般好,究竟是如何做的?”

    “约莫是……”尹明毓瞧着两个妹妹的眼神,笑道,“多顾着自个儿,心神莫要都放在郎君身上便是。”

    盲婚哑嫁,一生只系在一人身上,怎么会不慌呢。

    但她们姐妹并不是相同的人,需要面对的人生也完全不同,尹明毓不能完全按照她自己的人生经验去指指点点。

    事实上她所能做的,其实已经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潜移默化地告诉了她们,没法儿教导两人更多了。

    她们更多的,应该是想从她这儿获得安心。

    尹明毓端起酒杯,冲两人眨眨眼,“我不是送了你们宅子,足以安身立命。”

    宅子背后,意味着她们皆有依靠。

    不只是姐姐,还有娘家,还有彼此。

    尹明芮和尹明若皆露出了笑,随即一起举杯,与姐姐碰杯。

    她们二人酒量是真的不好,两三杯之后,便又开始胡言乱语、东倒西歪。

    不过这一次,倒是不控诉她幼时干的事儿了,改为同情“谢小郎君”,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谢策可能会在她这儿有的可怜遭遇。

    尹明毓这次也没那么宽容了,直接夺走另一壶酒,然后吩咐婢女将两人扶到床榻上去,“捆起来。”

    婢女不知道怎么个“捆”法儿。

    金儿和银儿立即凑过去,三下五除二便用被子将三娘子和四娘子“捆”起来。

    俩人动弹不得,嘟嘟囔囔一会儿,睡了过去,她们才又给两人解开被子,盖好。

    尹明毓一个人,坐在外间,自斟自饮,喝完剩下一壶酒,才上床,挤到两个妹妹中间,暖暖和和地躺下。

    半夜,尹明芮感觉到凉,爬起来发现她的被子被尹明毓抱在怀里,丝毫没有意外。

    不止谢策可怜,谢钦跟她同榻而眠,想必也没少受到“袭击”吧?

    尹明芮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再一想谢钦冷淡的脸,连忙甩脱,伸手去拽被子。

    尹明毓非但没松手,还又忘怀里搂了搂。

    尹明芮:“……”

    谁出嫁前一夜会因为没有被子盖而瑟瑟发抖?是她,且是她自找的。

    尹明芮不死心,又拽了两下,还是没拽出来,只得爬到另一侧,钻进四妹妹的被子里。

    尹明若在睡梦中,极熟练地回抱她。

    姐妹三人度过了和谐的一晚,一大早被人叫起,谁都没提为什么会变换位置,为什么三娘和四娘会缩在床角。

    尹明毓和尹明若穿戴妥当,一同看着尹明芮梳妆打扮。

    尹明若红了眼眶,尹明毓搂过她,轻轻拍抚着四妹妹的肩背。

    吉时到,她们终于见到了平城长公主家传闻中“病弱”的赵二郎,他大概是真的期待这场婚礼,迎亲时看向尹明芮的眼神里满是光。

    尹明若以前对这位姐夫有诸多担忧,此时亲眼见了,低语:“他应是很喜欢三姐姐的吧?希望能一直喜欢下去……”

    尹明毓瞥了她一眼,视线转动时,又瞧见了送亲队伍中的韩三郎。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对视,十分平静地互相见礼,尹明若随后也如二姐姐一般与他见礼。

    他们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教周遭不住打量的宾客们更加确定,流言真的只是流言。

    谢家也得去公主府贺喜,尹明毓又随谢夫人一同上马车,跟在迎亲队伍后,前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比尹家还要热闹许多,且来往宾客皆是皇亲国戚和朝中权贵,比尹家更要高上许多。

    尹明毓随谢夫人拜见平城长公主,平城长公主对待谢夫人很是客气,但是从眉间和脸上的深深的纹路,都能看出这位并非好相处的主儿。

    她这个做姐姐的,为了妹妹,更是拿出十分的本事来行礼,仪态完美又带着娴雅,娴雅中又行云流水。

    平城长公主瞧见她行礼,都顿了一下,才夸奖道:“你谢家这位儿媳,礼节颇好。”

    谢夫人知道尹明毓在家是个什么模样,听到平城长公主此言,颇有几分骄傲之色,道:“尹家女儿的教养都好。”

    她的话,比旁人都要更可信。

    从平城长公主面前离开,尹明毓轻轻挽住谢夫人的手,诚心诚意地道谢:“母亲,谢谢您。”

    谢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道:“我说的皆是事实。”

    尹明毓垂眸,忍不住想到大娘子,随即再抬头,嘴角便又泛起笑,随谢夫人与女眷们交际。

    平城长公主府的喜事,连陛下都送来了贺礼,三位亲王自然也都亲自到场庆贺,其中便包括禁足的成王。

    三位亲王是异母亲兄弟,然而站在一处时,满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气氛的营造之人,主要是成王。

    成王并未收敛多少,依旧嚣张,端着兄长的架子对两个弟弟说话。

    而定王像是从未被刺杀过一般,依旧是一副古板老实的模样,全都忍下。

    平王出身好,却没占上嫡长,但他浑身上下的气度,比定王还像是嫡子,甚至对成王态度也颇为包容。

    他显然没打算将时间浪费在与两人身上,随便言语几句,便离开此处。

    也不知是有意与否,正好走到谢家主面前,攀谈几句便说起外放岭南的谢钦。

    “右相之子,还是我大邺的栋梁之材,如何不在京中一展所能,偏偏跑去偏远艰苦的岭南呢?”

    已经有许多人问过,谢家主沉声静气地说:“犬子有心外放为大邺百姓做些实事,岭南既然恰巧有空缺,且陛下有命,犬子自然在所不辞。”

    平王背着手,带着些许意味道:“听闻岭南民风彪悍,右相还是要提醒他,安然回来才是紧要的。”

    谢家主面色不变。

    前头的事儿,女眷处无从得见,尹明毓这儿,却是和渭阳郡主面对面了。

    渭阳郡主跟先前有了些变化,十分的意气风发。

    她打量着尹明毓,带着些轻蔑,问:“听说你要随谢景明外放了?”

    尹明毓点头,确实是要“放出去”了。

    渭阳郡主嗤了一声,“夫唱妇随,不错。”

    她们身边并没有人,只远远有人瞧着这里。

    尹明毓没有对渭阳郡主多说的必要,她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儿上,是以她只是淡淡地回道:“多谢郡主关心。”

    渭阳郡主哪里是关心她,压着气恨恨瞪了她一眼,“你从前问过我,我如今便告诉你,我早晚会手握权柄,倒是你……”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嘲讽一笑,转身离开。

    文娘子也随徐夫人来贺喜了,早就想抽空过来找尹明毓,方才瞧见俩人说话,就在悄悄望着,这时候一见渭阳郡主走了,连忙走过来,小声问:“二娘子,郡主没为难你吧?”

    尹明毓看她这看热闹标准的小心翼翼神情,好笑道:“在长公主府,能如何为难我?”

    “也是。”文娘子恢复如常,说正经事,“你这就要随谢大人外放,不知何时再见,我想为你践行。”

    尹明毓便请她来谢家,“近来事忙,实在不便出去。”

    文娘子立即答应:“那便约好了,二十三那日我去谢家拜访。”

    尹明毓点头。

    三月二十三,文娘子来谢家拜访。

    此时初春,谢家花园已泛了绿意,文娘子随她走在园中,颇有几分不舍道:“原先还以为能借二娘子你的光,赏一赏谢家盛夏时的园景,未曾想你也要见不到了。”

    她这话说得,太过伤感。

    尹明毓立时打断,带着炫耀的口吻道:“这一方园景怎么比得上江南风光?”

    文娘子不解。

    尹明毓倒也不瞒她,直说道:“祖母与我同行,自然要慢些,届时顺便赏赏沿途风景,尝尝各地美食,到扬州老家时,也要停留些时日,正是好时节,听说扬州繁华至极,彻夜灯火不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场景……”

    这时代,安土重迁,外放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艰难的事。

    但她语气里的向往太过明显,文娘子也不由地随着她的话畅想起来,先前的沉闷心情便散去,也多了些羡慕,“我从未见过诗里的烟雨江南……”

    尹家祖籍是在南边儿,可到尹明毓这一辈儿,皆是出生在京城,她也没有见过。

    莫说女子,许多男子穷尽一生也见不到多少不同的风土人情。

    尹明毓道:“待我停下脚,便给你寄画有当地风景的画,你也与我通信,记得将你写得故事寄给我。”

    一说起这个,尹明毓便想起坏心眼儿的谢钦,这么长时间,他统共送过四次信回来,故事还没完,且每每断在紧要的时候,教人心痒难耐。

    他走水路若是不停歇,顺畅的话许是要到南越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空闲继续写下去。

    万一没有空闲,尹明毓被他勾起的兴致吊在那儿,也不知该如何满足,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谢钦几句。

    她可不希望再见着另一个人,有谢钦一样的毛病,是以对文娘子叮嘱道:“你千万送完整的故事给我。”

    文娘子不知她为何有这一说,却也答应:“自然是完整的,这般远,哪能送未完之作给你。”

    偏就有人闲的很。

    尹明毓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方引着她回东院。

    她的绣品还未收起,就零散地放在屋里,文娘子瞧见,一眼后便移开,片刻后没忍住,又看了第二眼,问:“你便是忙这个?”

    尹明毓淡定地说:“你也瞧见了,我这般绣技,若想绣两样儿东西,是要废些时间的。”

    她坦荡,文娘子便也不避讳着,为她指了两处可调整的地方,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尹明毓。

    “这是什么?”

    尹明毓接过来,一眼便瞧见信封上的字——父亲安启,落款是戚大娘子的名儿。

    文娘子道:“戚大娘子说她不为你送行了,让你到岭南后去节度使府拜访,代她将信交给戚节度使。”

    这是……为她引见呢。

    尹明毓自与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结识之后,并未再深交,她们想必也知道她的意思,只寻常偶遇寒暄几句罢了。

    未曾想戚大娘子竟然还给她梯子去岭南节度使府拜会。

    不管她用不用得上,这份好意,尹明毓是领情的。

    既然戚大娘子没有亲自交代,尹明毓便也请文娘子代为道谢。

    待到送走文娘子,尹明毓又看了一眼那信封,便教金儿仔细收好。

    谢家主和谢夫人皆拦不住谢老夫人远行的心,日日瞧着谢老夫人风风火火地收拾行囊,皆无奈至极。

    眼瞅着三月就要尽了,谢夫人受谢家主的嘱托,甚至还使起拖延的法子,劝说谢老夫人:“母亲,不若过了端午再走,咱们一家子好过个节。”

    谢老夫人不干,“过了端午还有中秋,中秋完还有重阳……节日复节日,我们何时能走?”

    心思一下子被戳穿,谢夫人便也不遮掩,便又要重提那些劝说之言。

    谢老夫人堵住她的话儿,生无可恋地说:“我都行将就木的年纪了,只想回扬州……”

    谢夫人:“……”

    她没有办法,便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揣着手,缓缓低下头,她也劝不通,无能为力。

    一旁,姑太太坐得端正了些,期待地看着谢夫人。

    然而谢夫人的视线直接从她身上略过,落在了白知许的身上。

    姑太太瞬间轻轻哼了一声。

    但白知许连亲娘都劝不通,自然也劝不动谢老夫人。

    于是,四月初一当日,谢家主、谢夫人以及白知许全都出现在码头……送行。

    谢家特地为尹明毓他们单独租用了一艘船,船身巨大,高如楼,容纳他们的行囊和随从、护卫。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在装船,谢策小小的人,一下了马车,便被帆船震住,“哇——”了一声,便倒腾地小腿儿冲向船。

    尹明毓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时代的巨大帆船,也没见识,但她还有眼色,一把揪住了谢策的衣领,提醒他,他们还得长辈们告别。

    谢策在马车上已经依依不舍过了,现在全副心神都在船上,硬被留下,小眼睛也不住地瞥向船。

    谢家主、谢夫人:“……”

    谢老夫人洒脱地摆摆手,道:“你们不必送了,且回吧。”

    她说完,便招呼着谢策,健步如飞地登船,姑太太生怕被她落下似的,道别后也赶忙跟上。

    白知许:“……”

    尹明毓没他们那么没耐心,死死攥着羊的牵引绳,向谢家主和谢夫人以及白知许耐心道别。

    谢家主绷着脸,看向她手里往船的方向奋力挣扎的尹明毓邦邦拍了两下羊头,歉道:“父亲、母亲,羊没见过世面,您二位莫见怪。”

    事已至此,谢夫人摆摆手,“你也上去吧,照看好他们。”

    尹明毓作出一副受不住力的样子,再次向两位认真行礼,随即转向白知许,叮嘱道:“表妹,代我照看父亲母亲。”

    白知许幽怨地看一眼甲板上与他们挥手的母亲,柔声道:“也劳烦表嫂照看我母亲……”

    尹明毓答应得毫不滞涩:“表妹放心。”

    羊将身子抻得溜直,她的手臂也随着向后,尹明毓又抱歉地笑。

    谢夫人见状,叹道:“走吧走吧。”

    尹明毓又躬身一礼,跟着羊快走几步,转身时又邦邦敲了两下羊头,看着似乎是在教训羊,实际上眼里全是身后人看不见的兴奋。

    还是得右相家的羊,别家羊哪有这见世面的福气。

    就为这,她也肯定要照看好谢老夫人他们。

    码头上,剩下三人仰头望着船上聚首的人,颇有些身形萧瑟。

    良久,谢夫人握着白知许的手,幽幽道:“知许,不若舅母给你找好人家,成亲的日子订晚些吧?免得你母亲赶回来不方便。”

    家里实在太空了……

    第85章

    岭南,南越州城,州衙署——

    到了下值的点儿,州衙众官员纷纷从各自办公的厅里出来,互相寒暄道别。

    褚赫不紧不慢地踏出厅门,便被如今代掌刺史职务的刘司马叫住,“褚长史,本官在家中设宴,褚长史可有空赴宴饮几杯?”

    “有酒喝,下官自然有空。”

    褚赫来者不拒,直接便答应下来。

    “褚长史爽快。”刘司马捋着胡须哈哈大笑,一抬手,“请。”

    褚赫便随着他出了府衙,期间刘司马又请了几位州衙官员,众人皆欣然同往。

    刘司马邀请褚赫上马车,褚赫婉拒,骑着马慢慢跟在众人身后往刘司马的宅子去。

    南越州,乃是岭南主州,但因为位置、地形、环境、各族杂居等多方原因,京中皆以为,定然是闭塞又穷困。

    褚赫来此之前,亦是这般以为,可他一进入南越州,便发现这座州城之繁华虽与京城乃至于江南各大州城都相去甚远,但它绝非穷困。

    或者说,贫富差距极为明显,普通百姓与褚赫认知里的相同,但本地掌控权势的地头蛇又阔绰非凡,几乎可以说是骄奢淫逸。

    州衙在南越州的正中,所在的街道便是南越的主街道,宽阔可容三辆马车并行,两侧皆是商铺酒肆饭馆。

    但这条街道还不是州城最繁华之处,南越州最繁华的地方在州城东。

    刘司马的宅子在城东南,他们一行要从府衙前的十字街向东而行,而这一条街,将城东分割开来,东南皆是本地有些名望势力之人居住之所,东北有南越州最大的客栈、酒楼,还汇集着青楼、歌馆、赌坊……极尽享乐之能。

    褚赫惯常吊儿郎当的,也没有多少上进心,之所以来岭南,也是打算用三年任期在岭南各处游玩儿,三年后再调至别处。

    左右他的好友出身于世家谢氏,好友的父亲位居百官之首,调任对他来说并不难。

    褚赫到任后,原先的南越刺史有自己的亲信,不用他,他也不在意,整日里闲散着四处游玩儿,便是发现了南越州的奇怪之处,却也没有深究的打算,散漫至极。

    而他初来时,州衙众人也都带着审视的眼光看他,并不与他多接触,直到见到他果真不务正业,才稍稍放松了些,但依旧是防备的。

    对褚赫来说,也就是他既领着俸禄,又可以不用多做事,自然也不会去强求融入州衙之中。

    他长得好,性子洒脱不羁,慢慢也结实了些酒肉朋友,在此过得十分惬意。

    但南越刺史的忽然更换,州衙官员们知道他与新刺史是同科的好友之后,便终止了他不务正业的生活。

    有些地位低微的,对他奉承颇多,另外一些人,像刘司马,便是热情中藏着试探。

    褚赫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路过的一些高大宅门,心里不禁嘀咕:谢钦好端端的天子近臣不当,跑到岭南来作甚?

    前方,刘司马的马车停在一处写着“刘宅”的宅门前,褚赫也顺势勒马,翻身下马。

    刘司马笑容满面地邀请道:“褚长史,请入内。”

    褚赫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一拱手,随即也伸出手,道:“刘司马先请。”

    刘司马今年已经五十余岁,先前不甚搭理褚赫这个年轻官员,此时却伸手握住褚赫的手腕,相携而入,以示亲近。

    酒宴已经设好,一入堂内,便邀请众人落座,褚赫的位置就在刘司马旁边。

    他们一落座,刘司马便对褚赫道:“褚长史,本官还邀请了几位客人,你不介意吧?”

    褚赫论起官级,是下属,刘司马府中的宴席,他自然无权介意,当即便摇头表态。

    而两人话音一落,宾客便相携入得堂内,明明走在一起,但能从双方衣着饰品上轻易区分,这是两方人。

    其中一方,着白衣,衣摆绣有蝴蝶;另一方衣着鲜艳,皆戴着各种各样的银饰。

    他们一入内,刘司马便热情地起身迎上去,其他官员也都站起身。

    褚赫的视线在众人身上划过,倒也没有端着架子不起,然后经由刘司马介绍,方才得知,这是南越州两大族——蛮族和侥族的人,白衣是蛮族,彩衣为侥族。

    “褚长史,我给你引见,这位是蛮族的三当家胡金。”刘司马先指向蛮族打头的是为三十多岁的男人,随后又介绍侥族打头那位二十出头,一脸青涩、傲然的年轻男人,“这是侥族少族长樊柘。”

    除了那侥族少族长是举人之身,其余都是白身,但是对官府中人的态度丝毫不见谨慎畏惧,甚至没有多少尊重。

    褚赫自然知道这是地头蛇,但他再是吊儿郎当,也是进士及第,是大邺的探花郎,从来就不是没有傲气,没道理像这些地方官员一般客气,是以只是态度平平地与两人点点头,算作认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甚热情的态度,教侥族年轻的少族长脸上有些不愉,蛮族的胡三当家却是神色如常,连连夸赞褚赫“年轻有为”。

    刘司马重新请一行人落座,那两位白身竟然安排在其他地方官员之前,在场众人竟然还都若无其事的。

    褚赫面上不显,却留了心。

    异族之乐奏起,美貌的异族女子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胡三当家说,这是他带来的舞姬,还谦虚道:“褚长史从京都而来,定然见多识广,我们这偏远之地的歌舞,在褚长史面前班门弄斧了。”

    宴上众人皆是一副沉醉之态,褚赫也饶有兴致地瞧着,“如此异域风情,美极,谦虚了。”

    刘司马和胡三当家对视一眼,随即笑道:“褚长史若是喜欢,大可带一位回去伴在身侧。”

    褚赫轻摇折扇,心念一转便没有拒绝,且做朋友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美自然不能昧着,是以便坑了还未赶到的谢钦一把,笑道:“咱们刺史大人极善音律,想必也喜欢这异域风情,不过他是世家子,那才是见多识广,本官是自愧不如的。”

    众人一听他提起新刺史,眼神交换。

    侥族少族长则是瞧了一眼中间的舞女,道:“南越境内,有南梦一族,依附于蛮族,皆是绝色之姿,想必能得谢刺史青眼。”

    胡三当家瞥向他,并未否认,却也邀请褚赫去族中做客,并且顺势问起新刺史的为人喜好。

    这才是他们今日宴请的目的。

    褚赫饮了一口酒,便摇着折扇将京中对于谢钦的溢美之词说了一通,顺便还吹捧了刺史夫人几句,什么“大家出身”、“温柔娴雅”……

    他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推杯换盏之间便教在场众人都对谢钦有了些印象。

    一位才华横溢、金尊玉贵的世家子,这种人,怎么可能在岭南待住呢?

    约莫吃些苦头,再碰些壁,先就受不了此地,急着调回京城继续享乐了。

    三日后,南越众人眼中吃不得苦的谢钦,终于抵达南越州城外。

    南越州州衙的官员以及附近的县官提前得到消息,皆早早等在城外数里,迎接新任刺史。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官路之上出现了滚滚烟尘,十几骑护卫开路,威风凛凛地飞驰而来,待到了众官员前方几丈远处,一同勒住缰绳,齐齐地停住。

    护卫们齐刷刷地下马,打头一护卫长向刘司马和褚赫抱拳行礼,告知刺史的马车一盏茶便至,随即拉着马退至两侧,凛然而立。

    这便是世家谢氏,出场便不同。

    南越州诸位官员面面相觑,眼中皆有震撼和惊异。

    唯有褚赫低着头,暗笑谢钦比在京中还要端着世家做派。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