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未到,声音先传过来,尹明毓和白知许习以为常,谢钦闻声侧头,却是眉头一跳。谢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什么样的好裘皮都有,但裘皮贯来都是做披风或是氅衣、帽子,但谢策……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脚上是皮靴,身上是裘皮衣,头上的裘皮帽做成了虎头帽的模样,就连手上都包裹了裘皮手套,身后还有一根尾巴。
乍一看……仿佛是野山猫成了精。
而谢策瞧见父亲,又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父亲,小腿儿不停,又去羊棚里牵羊一出来,谢钦更加沉默。
饶是他这几日醍醐灌顶,越发豁达,也想不通,尹明毓到底是怎么做到没有任何障碍的给一只羊穿裘皮衣的。
还缝制了虎头帽扣在羊脑袋上……
虎头羊一张嘴,“咩——”
虎头谢策五指张开,摆在脸边,“嗷呜~”
这是他谢家未来的继承人……
谢钦看不下去,闭了闭眼,抬步先跨上马车,少看一眼是一眼。
谢策迷糊,他先前跟曾祖母做时,曾祖母抱着他喜欢的不行,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就这么走了……
白知许第一次瞧见,也是震惊,现下却只觉得可爱。
尹明毓如今大概能猜到谢钦的心理,捏捏他的爪子,笑道:“甭管你父亲,快些走,你多耽搁一阵儿可是要少玩儿一会儿的。”
谢策一听,连忙牵着羊往马车跑,尾巴在后头一跳一跳。
马车上,谢钦闭目眼神,听到他们上马车也没睁开眼,等到了地方,才缓缓睁开眼。
谢策现下玩儿熟了,一下了马车,便倒腾着小腿儿,一个起跳,下落,落进雪里,然后扑腾着爬出来。
他出了雪,登登跑两步,向前一扑,五体投地扑在冰上,片刻就滑出去几丈远。
可真利索。
谢钦:“……”
而谢策滑出去,爬起来小跑几步,又滑回来,然后爬到岸边,使力把羊拽下去,带着羊一起滑。
尹明毓没去冰上,瞧着仆人拿出凿冰的工具,正要跟着去看,见谢钦立在那儿,便询问了一句:“郎君,可随我们去捞鱼?小郎君这儿有人看着。”
谢钦看向她,随即抬步,走过来。
他们一直走到离谢策极远的地方,方才停下,看着仆人选了合适的位置,拿了工具一下一下地凿冰。
几个仆人一起忙活,花了会儿功夫便凿出一个冰窟窿,一根长杆挂着网,伸下去画着圈儿的捞,拉上来时,隔着网子便能看见活鱼在动。
鱼倒在冰上,仍在蹦跶,众人脸上都带起笑。
尹明毓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接过来亲自捞,学着仆人的样子画圈儿,满怀期待地捞上来,却只有挂着黑泥的空网。
她不死心,又去捞,转得时间更久,倒出来却只有手指大小的小鱼,和旁边仆人捞的活蹦乱跳的大鱼对比极鲜明。
谢钦接过渔网,单手在冰窟窿里捞,他也是第一次做,但渔网拉上来,鱼不比熟手的仆人少。
尹明毓:“……”
谢钦看她面上郁闷,含笑放下渔网,走回到她身边,手在她身后抬起,拍拍她后脑勺,无声安慰。
收回手后,谢钦背手而立,极目远眺,入眼一片白色,云共山一色,旷远苍茫。
慢下来,不匆忙,方能不负此时此景。
第74章
昭帝对成王的“禁足”,便代表着他的偏心。
而成王利用谢家转移了京中众人的注意,他本人不能出门,王府里其他人却没在禁足之列,渭阳郡主借着这个时机,倒是终于能够掺和进父亲的正事之中,和兄长们一起分到些事情。
成王让她促成姬三郎和柳二娘的婚事,将姬家拉拢过来。
渭阳郡主自己有一个郡主府,偶尔便会在外住。
如今领了事做,住在外头方便些,渭阳郡主便从成王府回到郡主府,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寻郎君见她数日来难得展颜,也为她高兴,亲手为她沏茶。
渭阳郡主坐在书案后,看着书案上展开的画,想起这几日京中关于尹明毓的纷扰,冷笑,“瞧,这便是区别,谁人敢对我置喙?”
寻郎君端茶过来,看了一眼画,将茶放在她手边,“郡主,喝茶。”
渭阳郡主端起茶,眼里满是意气风发。
而谢家安静的几日,除了看陛下的态度,其实也是顺势瞧一瞧,有多少人对谢家有恶意。
朝堂上,两面三刀的人有的是。
但为了尹明毓和尹家女的名声,也不宜拖太久,是以谢家搜集完证据,便直接教人在朝上弹劾何家放利子钱,牟取暴利之外,害诸多百姓家破人亡。
诸多罪名,或大或小,且谢家指派的官员直接给何家盖了“佞臣”之名,昭帝本就对兄弟阋墙震怒,自己的亲生子下不了狠心责罚,带坏儿子的臣子自然不会姑息,是以当朝夺去了何司马的官职,将其下狱。
而何司马被弹劾的罪名中,很是有一部分来自于何夫人,何夫人自然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当晚,何家夫妻俩便双双“畏罪自杀”死在了监牢里。
何家本就是靠攀高结贵起家,并且凭借权贵继续大肆敛财,除此之外,全无根基。
何司马一出事,何家连带何夫人的娘家,全都成了落水狗。
何家人想要向成王求救,但成王根本不理会他们,大义凛然地表明成王对何家所为毫不知情,对何家弃如敝履。
这是极无情的行为,但成王一贯如此,京中人竟是也毫无意外。
何家人只能又去求嫁到光禄寺卿家徐家的出嫁女,然而徐家避何家唯恐不及,若非徐寺卿不愿背负无情无义之言名,徐夫人甚至想要休了何氏,当然不可能帮何家。
就连何氏本人,也恨不得离娘家远远的,以保全自己。
何家真真是求助无门,只能看着昔日门庭土崩瓦解,富贵烟消云散。
谢家只是起了个头罢了,但何家会瞬间倾倒,是因为成王的冷酷。
追随这样一个冷酷的人,看到了何家的下场,必然会有人物伤其类,谢家只是起了个头罢了。
至于其他传播流言之人,谢家的应对亦是如此简单直接、光明正大。
霎时间,再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谢家和尹明毓的是非。
到这时,谢夫人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露面。
宴上无人提起“谢少夫人”,唯有尹明毓的嫡母韩氏,闲话家常似的说:“老夫人他们何时归京?这眼瞅着就过年了,得一家团聚才是。”
谢夫人笑道:“景明在养伤,不好折腾,不过已经去信了,这几日就回了。”
她笑容满面,周遭人眼神交换,有些亲近的人家,便出声附和几句。
谢夫人顺势便说几件他们在庄子上的事儿,语气亲近道:“尹家教养好,二娘是个极孝顺善良,有她在庄子上照料家里老夫人和孩子,我和相爷再放心不过。”
韩氏仿佛她说得就是事实,面色不变,谦虚了几句,转而又说起谢家表姑娘来。
两人一应一合,便将白知许要相看人家的消息放了出去。
谢家庄子——
极孝顺善良的谢少夫人正在被谢老夫人训斥。
她的身边,是蔫头耷脑的谢策。
他们面前的地上,一条小指粗细的小泥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谢策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条泥鳅带回来,巴巴地送给谢老夫人。
他甫一掏出来,谢老夫人以为是蛇,吓了一跳,缓过来才发现是一条死泥鳅。
姑太太担心谢老夫人迁怒,早就带白知许躲回了她们屋子。
而谢老夫人不舍得对疼爱的曾孙发火,气得直敲拐杖,良久才吐出一句不轻不重的“顽劣”,随即就将矛头转向了尹明毓。
是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尹明毓很无辜,垂着头眼神示意谢钦为她说几句话。
谢钦坐在椅子上,略显无奈地看了她和谢策一眼,劝谢老夫人:“祖母,策儿年幼,不懂分辨,误以为好才送给您,您莫生气。”
谢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点头。
谢老夫人瞧着他如此,心口堵得慌,再一瞧地上的泥鳅,嫌弃地摆手,“快些弄走。”
婆子赶忙过来捏着泥鳅出去,谢老夫人瞧不见那泥鳅了,依旧气难消,忍不住又瞪了尹明毓一眼,捎带也瞪了曾孙一眼。
谢钦起身,扶着谢老夫人的手臂往里屋走,劝她:“祖母,策儿只是孝心用错,再大些,懂事理便好了。”
他边走,边给了尹明毓一个眼神,示意她带着谢策离开。
尹明毓收到,拉着谢策出去,方才戳他的脑门儿道:“看你干的好事儿。”
谢策捂着额头,委屈道:“送曾祖母。”
尹明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又好奇地问:“你是如何带回来的?”
谢策学着她的样子,也回头悄悄看了一眼门,指了指羊棚,“羊的衣服上有一个兜子,有时会装一些小玩意儿,大多时候皆是摆设,没想到现下被谢策用来偷渡。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鬼灵精怪。
但尹明毓不承认跟她有关,她就是无辜的。
是以尹明毓一本正经道:“你惹曾祖母生气了,需得好生认错,罚你写二十张大字。”
谢策小脸上全都是愧疚,乖巧地点头。
两人回到她的院子里,尹明毓便教婢女给谢策准备笔墨,谢策老老实实地站在椅子上捏着笔写大字。
过了一会儿,谢钦回来,见谢策如此,颇为奇怪。
尹明毓煞有介事道:“小郎君还是极有上进心的。”
谢钦对他儿子如今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不置可否。
他并不再提方才的事,转而对尹明毓道:“京中来信,咱们择日回府。”
眼瞅着就要过年,尹明毓并不意外,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那头,正在写大字的谢策听到两人的话,眨眨眼睛。
待到回程那日,一行人准备离开庄子,谢老夫人瞧了一圈儿,没看见谢策,便问道:“策儿呢?”
童奶娘抬手指了指迷宫,对谢老夫人小声禀报道:“回老夫人,方才钻进去了。”
谢老夫人闻言,便走过去,打量了一圈儿也没瞧见人,便喊道:“策儿,咱们得启程了,快些出来。”
迷宫西北角,传出谢策的声音:“我不在。”
谢老夫人哭笑不得,顺着声音走过去,就见谢策面对着雪墙蹲着,小小一团,哄道:“莫耽搁了回程,快些出来。”
谢策抬头,满眼惊讶,显然没想到曾祖母竟然找到他。
但他紧接着便站起来,紧紧贴着雪墙,抱着墙,摇头:“我不想走。”
谢老夫人见他舍不得,便道:“你若是喜欢,回府再给你建一个。”
谢策想了想,迟疑地摇头,“不一样……”
这时,尹明毓和谢钦走出来。
尹明毓手肘碰了碰谢钦,随即去牵而谢钦走过去,单手揪着谢策的后襟,将他从迷宫里提出来。
谢策在空中踢腿,要下去。
尹明毓牵着羊走过来,拍拍羊背,叫道:“郎谢钦领会了她的意思,停顿片刻,提着谢策放到羊背上。
娇贵的羊忽然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腿一软,险些劈叉,四只蹄子一起倒腾,才站稳。
谢策则是坐在羊背上,懵了一瞬,忽然满眼惊喜,揪着羊背上的毛,自动自发地踢腿夹羊腹,嘴里奶声奶气地喊:“驾!驾!”
羊不愿意动,但尹明毓拖着它,它不得不迈开蹄子。
谢钦的手不离谢策的后襟,谢策则是完全忘记了方才还舍不得迷宫。
而谢老夫人瞧见这对儿夫妻就这么轻易地让谢策欢天喜地地出去,再一想到方才她劝了好一会儿,“……”
老太太颇为郁闷,满含酸意的眼神瞧了一眼孙子孙媳妇。
再看向谢策时,她忍不住心里后悔:早知道就该收下曾孙的泥鳅,她的曾孙儿可是只送给她一人了。
第75章
流言满城风雨的时候,韩夫人无法抑制地担忧、焦虑。
待到谢家稍一抬手便将流言和传播流言的人按下,韩夫人见识到谢家的权势,重新认识到谢家权势能给自家带来的好处,那些负面的情绪,瞬间又压了下去。
她极拿得起放得下,和儿子一起到尹家,又极诚恳地为前几日的失言道歉,然后略带忧愁地说:“妹妹也是知道的,三郎马上就要春闱,全家都紧绷着,突然出了这么一遭事儿,我是生怕三郎春闱受到影响……”
韩旌亦是愧疚道:“姑母,此事皆因我而起,累及姑母和表妹们,本该我一力承担,却教姑父姑母费心,三郎实在愧疚不安。”
韩旌天赋、人品颇好,韩氏对韩旌这个侄子自然是极喜欢疼爱的,并不责怪于他:“你少年之心,非你本意,此事我不怪你,只是你自身需得反省一二,日后谨言慎行。”
事实上,便是没有韩旌之举,也挡不住有人存心构陷。
可人若是每每经事便先想要甩脱责任,不知自省,恐怕难有进益,前途受限。
韩氏对侄子实在是一片殷切、慈爱之心,才会如此提醒。
而韩旌确实心性难得,十分受教地拜下,“姑母说的是,侄儿日后必定三思而行。”
韩夫人在旁也不插言,直到两人话毕,才言笑晏晏地拜托道:“妹妹,你在京中人脉广些,三郎的婚事也劳烦妹妹上心些。”
韩夫人先前以为姜家有意,可等了许久也等到姜家的信儿,便是不甘心,也只能承认或许是她会错意了。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惦记着姜家女许久,眼界不由自主地拔高,自然想自家儿子找一门好亲事。
她自己没有门路,只能依赖于韩氏。
韩夫人叹道:“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三郎,妹妹你疼三郎,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韩氏能理解,却并未应答,而是转向韩旌,问道:“三郎,你如何想?”
韩旌拱手推脱道:“姑母,侄儿想以春闱为先。”
韩氏也是这般想,点点头,方才再看向嫂子:“嫂子莫要急躁,他是男儿,男儿得有本事,才能教人看重,日后建功立业也得凭他自身。”
韩氏还有些话,想要跟韩旌交代,只是不好当着嫂子的面,因此她便借口尹明麟找韩旌,将韩旌留了下来。
但不止韩夫人明白,她有话要与韩旌说,韩旌自个儿也知道,态度极恭敬。
韩氏以长辈之言劝说:“你母亲确是一心为你,甚至有些偏心了,但你不能自傲,也切莫全都随她,要端的正,免得日后兄弟隔阂,夫妻嫌隙。”
“家庭和睦,才是兴家之兆。”
韩旌认真地应道:“是,侄儿记得了。”
韩氏便又道:“景明今日回京,亲家母说要养伤到正月完,趁此机会,你主动些去谢家请教他。”
韩旌神情迟疑。
韩氏一见他神情,便知道他的顾虑,语重心长道:“都是姻亲,态度坦然些才是。且科举于你于整个韩家都极为重要,能抓住的机会便要抓住,莫要被年少时的自尊裹挟,待到时过境迁你就会发现,今时今日你所在意的这些,皆可一笑而过。”
韩旌依然有些沉默,却也没有反驳,“姑母,侄儿会好好考虑的。”
韩氏这才放他去找尹明麟。
但她看韩旌退出去,其实是有些可惜的,若是尹明毓嫁给韩旌,以她的心性,侄子的心性亦会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于他有利。
但世事难料……
韩氏不再多想,又命人去西角院找来四娘尹明若,再与她说起婚事。
尹四娘是尹家这一辈儿最后一个婚事未定的,前些日子因着尹明毓的事儿,婚事受了些影响,不过也没有大的妨碍。
韩氏见尹明若神情里并无惶惶不安,点头道:“近来一些提亲的人家确有门第高的,只是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你性子柔顺安静,嫁入家世简单的书香门第最合宜。若明年春闱之后,有合适的人选,便会为你定下。”
这些门第高的人家,有一些明显是冲着谢尹两家来的,其中最功利直白的便是忠国公府,先前向三娘提亲,三娘不成,又转向四娘。
而尹明若十分顺从,“女儿皆听父亲母亲安排。”
韩氏便摆摆手教她离开。
另一边,韩夫人先回了韩家宅子,等韩旌午后回来,便询问他:“你姑母与你说了何事?”
韩旌只说:“姑母教我趁着谢郎君养伤有空闲,多去请教。”
韩夫人一听,连忙劝道:“你姑母说的是,前途重要,千万莫要脸薄。”
韩旌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道:“母亲先替我准备一份赔罪礼,我亲自去谢家赔罪。”
韩夫人觉得他这般做实在委屈,可也知道确实是这么个理,便答应下来。
谢老夫人他们今日回京,连谢家主都特意叮嘱了几次,府里自然是从早到晚的忙活,就为了迎他们。
正院和东院这些日子没落下打扫,不过无人住,烧的火便少了些,屋子里有些阴寒。
今日,两个院子早早便开始烧地龙火炕烘屋子,所以尹明毓他们一回来,踏进屋子的一刻温暖如春。
而谢夫人十分刻意地吩咐,不让人烧前院的院子,是以谢钦便要在东院养伤。
两人回到东院,尹明毓便有些夸张地扶着谢钦的手臂,玩笑似的故作紧张道:“郎君快快躺下休养。”
谢钦拂开她虚假的殷勤,淡淡道:“我只是箭伤,并未不良于行。”
尹明毓挑眉,意有所指地笑道:“是~郎君的身子骨好,我是见识到了的。”
谢钦瞧了她一眼,不作回应。
光天化日之下,便是没有旁人,他到底还是抛不掉守礼的性子。
尹明毓也没指望谢钦变得知情识趣,还是老古板逗着有趣些。
稍后,银儿带人进来安置行李,金儿则是禀报东院近来的事儿,谢钦去了书房,并未留在堂屋听。
晚膳在正院用,约莫快到时辰,尹明毓和谢钦便相携前往正院。
谢家主今日特地早早回来,问候谢老夫人,关心谢钦伤情,与孙子说话时,皆难得的有几分情绪外露。
就连对尹明毓,亦是比先前温和些许。
不过其他人比起谢策,当然还是差远了。
从前谢策便是父亲都不甚亲近,更遑论不苟言笑的祖父。
但如今谢策较从前大方许多,这次回来,更是对着祖父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极难辨别的童言童语。
但不需要语言清晰,只从他的神情状态,谁都能知道他在庄子上玩儿的极开心。
相比于前些日子的安静,谢家主享受于孙子的亲近,享受此时亲人团聚的热闹,眼神里都是温和的。
而这一切变化,皆是从尹明毓嫁进来开始的,谢家主对尹明毓这个儿媳又满意了几分。
晚膳后,谢钦提出与父亲去书房谈话。
谢家主抱着孙子,道:“有何事,皆可等你养好伤再说,不急于一时。”
谢钦没眼色,仍然道:“儿子的伤并无大碍。”
谢家主只得放开谢策,起身与谢钦一同移步到前院书房。
待到婢女上完茶,谢家主方才严肃地问:“何事?”
谢钦语气坚定,单刀直入,“父亲,儿子想要外放出京。”
谢家主微讶,“为何忽然有此念?”
谢钦这些日子,已经想得极清楚,于是有条不紊地回道:“祖父追封太傅,父亲又是当朝右相,谢家除非送女入宫,否则几无再进一步的可能。”
谢家主道:“我并无此意。”
谢钦自然知道。
谢家若有意,不考虑姑太太的性子,凭姑太太的美貌便可一搏,而如今谢家唯一的表姑娘白知许,容貌不俗,心性更胜其母,其实更适合。
但父子二人皆没有这个打算,他们不要滔天的富贵,只愿谢家如流水一般滔滔不绝。
如此,即便谢钦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五品中书舍人,是陛下近臣,各家同辈子弟皆难望他项背,他的一生,也注定要在父祖的光辉之下平庸。
“父子同在朝中为官,儿子在京中,本就极难寸进,外放未尝不是给儿子另一条路,而且……”谢钦眼中渐渐炙热起来,极其认真道,“父亲,儿子除了是谢家子,也想以谢钦之名真正做些实事,造福一方百姓。”
他一贯自持冷静,是谢家完美的继承人,难得有这样的时刻,用如此炽烈的眼神说着他的抱负。
谢家主心下有些感触,然谢钦的身份,每一步都可能对谢家的未来造成巨大的影响,于是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决定,只冷静道:“此事,仍需仔细考量。”
而谢家主随即便又威严道:“且不说外放的事,你此次受伤,应是更有体会,意外不知何时便会发生,需得有万全的准备。”
谢钦点头,“是。”
谢家主严肃道:“谢家子嗣太过单薄,若是嗣子有任何意外,于谢家都是极大的打击,且策儿也需要兄弟扶持,你要有所计较。”
谢钦沉默,良久才平心静气地问:“我也需要兄弟扶持,父亲为何没早些计较?”
谢家主:“……”
莫名的气氛在父子间蔓延。
在朝堂上百官之首的右相,今日又难得的无言以对。
最后是谢钦出言道:“子嗣一事,乃是福缘,不可强求,如今最紧要的,应是教养好策儿。”
谢家主若无其事地颔首,顺水推舟岔开子嗣一事。
第二日,韩旌向谢钦递了拜帖,谢钦直接回复韩家的下人,让韩旌直接来谢家便是。
当日,韩旌便带着赔罪礼出现在谢钦面前,歉疚道:“谢郎君,先前的事,皆是因我而起,害得谢家和少夫人受流言所扰,本无颜来此,只是思及未能当面道歉,便还是来了。”
“谢郎君怪罪我便是,与少夫人全无干系。”
韩旌极为诚恳,甚至为了避嫌,连“表妹”、“二娘”这样的称呼都不叫了。
谢钦对他没有恶感,甚至其实是颇为欣赏的,但是,欣赏归欣赏,完全没有芥蒂也不可能。
是以谢钦忽视了韩旌的赔罪,面无表情地询问起韩旌的文章。
韩旌还未准备好是否要继续向谢钦请教学问,忽然见他如此大度,仍然关心他的功课,顿时羞愧不已。
谢钦皱眉,“读书需得孜孜不倦,难不成你近日有所懈怠?”
韩旌确实因为流言所扰,有些分神,但他微微抬头瞄见谢钦的神情,便有些不敢承认,连忙心神紧绷,认真回答起来。
他学问是扎实的,是以对答还算流畅,只是谢钦临出京前留的文章,简单描述之后,粗糙的他自个儿都羞于启齿。
甚至无需谢钦训斥,韩旌便自动检讨起来,还给自个儿定了颇为严格繁重的惩罚。
他如此自觉,谢钦倒不好更加严格了,只得道:“我近日无事,下次再过来,莫要忘了提醒明麟。”
韩旌巴不得有人与他一同面对“严师”,立即便应下来。
谢钦道:“回去吧,收心读书,科举为重。”
韩旌答应,随即看向他带来的赔罪礼,“谢郎君,这礼……”
谢钦扫了一眼,平静道:“我会转交给明毓,你若有愧也是该对她,我不便替她言原谅与否。”
韩旌闻言,更加佩服谢钦的品行,越发释然。
待到韩旌走后,谢钦便带着他的赔罪礼回到东院,不动声色地说明它们出自何处。
尹明毓是爱财,对这赔罪礼却态度平平,只从谢钦接下礼之举,询问道:“郎君不责怪他?”
“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尹明毓微怔,是说因为她态度坦然,所以并不介意韩旌如何……吗?
而谢钦说完这一句话便转身进了书房,并没有继续对他方才的话进行补充之意。
韩旌登谢家门,瞒不过谢家周遭的几乎人家,其他有心人亦很快便得知。
韩家对外自然声称是探病,但有些人私底下仍然在悄悄议论,对此说辞有所怀疑。
但韩旌腊月最后一日,又亲自带着年礼上门,顺便将他的文章交给谢钦批改。
腊月底和正月初,整个谢家都极忙,便是尹明毓惫懒,也需得跟在谢夫人身边学习年节一应事的流程。
谢夫人还顺带捎上了白知许,教她们看着学着,有空闲了便指点几句。
就连谢策都要不间断的跟着启蒙先生读书,反倒今年谢钦因为养伤,成了最闲的一人。
他连教导谢策时都极为严格,教导韩旌和尹明麟,自然更是不含糊,每每言辞犀利,教两人在谢钦面前笑都不敢露,生怕被抓住了态度不严肃的问题而更严厉地训斥。
以至于这满城张灯结彩的喜庆年节,两人在家里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韩旌无法避免的要与一些同科举子交际,交谈之时,举子们便得知了谢钦对他的指点。
谢钦之名,大邺读书人少有不知的,韩旌竟然能得他教导,一时间惹得京城举子们颇为羡慕嫉妒。
至于那些流言,对于举子们来说,哪比的上这实实在在的进益好处。
而且若真有其事,谢钦哪能如此指点韩旌?
不止举子们这般想,京中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之后,也都渐渐认为先前的流言是有人故意污蔑谢少夫人了。
只是有人对于这般结果,却不甚满意,便给谢钦送了一份特别的年礼。
一个垂髫小童满面忐忑地来到谢家所在的街上,按照吩咐,敲响谢家的大门,而后将木盒扔下,匆匆留下一句“给谢郎君”的话,便逃也似的跑走。
门房将这莫名其妙的木盒拿起,打开一看是个画轴,也不敢多看,便交了上去。
护卫检查过画轴,方才交给谢钦的小厮,而谢钦在书房里摊开画,只一眼便确定,这便是韩旌所画的那幅画,因为落款的字迹就是韩旌的。
但究竟是何人送了画来?又是有何目的?难不成是有人好心帮谢家吗?
谢钦打量着画,沉思。
忽然,谢钦的视线定在画上年轻郎君手中那支桃花上,渐渐皱起眉头。
晚膳前,谢钦独自回到东院,周身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冷意。
尹明毓如常招呼他落座,如常地一心在膳食上,吃得极为专注。
谢钦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些,放下筷子,淡淡道:“帕子。”
尹明毓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从绣中取出一方锦帕,递给谢钦。
谢钦面色冷淡地接过她的帕子,一垂眼便看见帕子一角的桃花枝绣纹。
他很早之前便注意到,尹明毓的帕子上皆有绣这玩意儿,不止帕子,还有些别的绣品,也喜欢绣桃花样儿。
且不止桃花,她还不拘一格,格外喜欢桃木……
谢钦倏地握紧手中这方帕子,随即一下一下地擦拭手,脸色越发凛若冰霜。
尹明毓吃着吃着,抬头便见他都要将她的帕子擦烂了,提醒道:“若是手脏,不妨教婢女打盆水洗洗。”
谢钦:“……”
尹明毓一边夹菜一边吩咐婢女:“给郎君打盆温水。”
谢钦冷着脸,将帕子扔脏东西似的扔在桌上,起身去洗手。
他洗得极仔细,每一个指间缝隙都没有放过,洗得骨节分明的手越发白净好看,方才接过帕子,缓慢地擦手。
他的手极修长好看,尹明毓冷不丁瞧见他的动作,忍不住便盯着谢钦的手瞧。
谢钦察觉到,擦手的动作更加缓慢,身上的冷意稍稍散了些许。
残羹冷炙撤下,离就寝时辰还早,两人移步到书房。
尹明毓拿了个话本,便靠在榻上看。
谢钦在书架上扫过,停在了尹明毓的诗集上,取下来又瞧见了封面上的一枝桃花。
他头一遭瞧见这诗集上的字迹,便觉着与桃花不相称,如今看着,更是十分突兀,突兀至极。
谢钦手握得极用力,冷冷地看了一眼封面,手背到身后,拿着诗集走到书案后坐下。
尹明毓舒服地靠在榻上,手边儿的小几上还有几碟小食和果茶,边吃喝边看话本,看到受不了的地方,脸上还露出了些许嫌弃。
谢钦瞥她一眼,手翻开诗集,恰巧那一篇写得是莲。
清冷的声音缓慢地念道:“芙蓉并蒂不染尘,零落芳心瑶池中。”
尹明毓正咬着果脯,忽然听到这熟悉的诗句,尴尬地浑身一抖,回头嫌弃道:“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你看便看,念出来作甚?”
谢钦抬眼,凉凉地说:“并蒂莲?芳心零落?”
“是啊。”尹明毓面皮还是厚的,尴尬过了,便淡定地重新躺回去,咬了一口果脯,道,“想吃藕不成吗?莲子降火,我每年都吃。”
谢钦一滞,又继续往下翻,瞧见这一页名为“相思子”,便有些用力地翻过去,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然而翻过去之后,手绷紧,又哗啦翻回来,一字一句地念道:“素手红豆,桃花飞雪,相思何处寄?”
谢钦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象,一对儿已经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站在桃花树下,少年送给少女一支桃花……
尹明毓听到这句,却是身子都侧过来,一脸认真探讨地说:“郎君,凭良心说,我这一句还是颇有意境的吧?应该算不上匠气?”
“呵~”谢钦冷笑一声,“红豆最相思,倒不知你这意境为的是谁。”
尹明毓觉得他是在嘲讽她,与他分辩道:“俗气,谁说思的便一定是那个红豆?”
谢钦听她辩解。
“红豆香糯软甜,久未食便思之。”
尹明毓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想吃红豆沙包,便扬声招呼银儿进来。
银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掀开门帘走进来,“娘子。”
尹明毓吩咐她:“明日教膳房给我做红豆沙包,再煮一碗红豆糖水。”
她说完,转头问谢钦:“郎君,你要喝红豆糖水吗?”
谢钦:“……”干脆扭开头,不理会她。
他今日着实莫名其妙。
尹明毓对银儿道:“那就做我一人的,郎君不爱吃糖。”
银儿悄悄瞧了一眼郎君黑沉沉的脸,小声应下,低下头赶忙退出去。
而谢钦手中依旧翻诗集翻得哗啦响。
这一页写的是:“青娥戏沙汀,石落惊仙凫。”
谢钦面无表情,仙凫肯定不是鸳鸯、比翼鸟了,但她就是这么欠。
尹明毓完全不知道谢钦看她的诗都在想什么,不过听到这一句,忽然又有些馋了,便又叫了银儿进来。
银儿缩着肩走进来,根本不敢瞧谢钦,小声地问:“娘子?”
尹明毓道:“我明日还想喝老鸭汤,你记得吩咐膳房。”
银儿点点头,迅速退出去。
谢钦这诗集教她搅合的,实在翻不下去,直接合上,起身离开书房。
尹明毓觉得他奇奇怪怪,但也没搭理,继续躺在软榻上看话本,直到看完一个完整的情节,天色已经很晚,才起身去洗澡。
她回到内室时,谢钦已经阖上双眼,安静规矩地躺在床外侧。
尹明毓从他脚下跨上去,被子一裹,便闭上了眼睛。
良久,谢钦睁开眼,大度豁达道:“你说对韩旌全无情意,我自是信你所言,但那画我瞧见了,便是不心仪,这桃花许是也有几分特别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