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谢家到尹家的路,她走过,记忆里没有这样多的人。难得没有需要顾忌的人,尹明毓便从马车窗里瞧着外头的行人,渐渐得趣入神。
谢策吃完一颗蜜饯,见她往外看,也心生好奇,探头去看。
但他个子小,手把着尹明毓的手臂,踮起脚也只能看见蓝天和不断后退的建筑。
于是他便抓着尹明毓的衣服往上爬,可惜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右腿抬得老高,吭哧吭哧好一会儿,也没能攀上去。
尹明毓被打扰,眼睛没有转回来,右手揪住他的后襟,提起来,放在座儿上。
谢策被揪起来还觉得好玩儿,也不挣扎,四肢垂着,像一只乖巧的奶狗。
落座后,他两只小手扒着马车窗,也学着她,往外瞧。
谢钦端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马车行近西市,叫卖声渐多,尹明毓远远瞧见卖糖葫芦的,立时教人去买。
金儿买了好几串,回来时从他们这辆马车前走过,谢策视线直追着她手里的糖葫芦走,一直到瞧不见,还想要探出头去。
尹明毓把他揪回来,放下帘子。
她们买完糖葫芦,马车行得快了些,谢策还时不时地看向马车窗,尹明毓吃饯梅,不理会他。
快到尹家时,谢钦对谢策道:“过来。”
谢策僵硬地伸出小手放在他手里,被拉到近前。
谢策的衣衫有些凌乱,是尹明毓扯乱的,马上要下车,这般见人极失礼,她不管,只能谢钦亲手为他整理。
待到谢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尹家到了。
尹家人早就在等候,有些人等的是谢钦和谢策,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等的只有尹明毓。
两个姑娘这一个月一直在习惯她不在身边了,为此消瘦不少,可尹明毓一露面,不止面色红润,还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些,虽说变得更好看了,可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嫡母韩氏抱着外孙疼爱之余,瞧见尹明毓的模样,也道了一句:“看来你过得不错。”
长嫂陆氏生产后丰腴的身材较她出嫁前,也稍稍瘦了些,因着生了二子,面上总带着喜意,当着谢钦的面便爽朗地笑道:“这才好,日后也好给咱们策儿多添两个弟弟。”
尹明毓保持微笑,并未言语。
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脾气,但其实稍微了解就能发现,她这人不想理人的时候,都会这般。
嫡母韩氏看了尹明毓一眼,岔开道:“二娘,你们姐妹许久未见,不若带着三个孩子去花园里玩儿,不必拘在这儿。”
尹父则是看向谢钦,不赞同道:“都嫁做人妇了,还玩儿什么。”
韩氏没驳他面子,而是转向谢钦。
谢钦道:“无妨。”
他都这般说了,尹父自然不能说什么,便疼爱道:“你们便宠着她们吧。”
尹明毓嘴角的笑意不变,将带来的礼一一送出去,便和两个妹妹招呼三个孩子出去,从始至终,只在最初与尹父见礼时说过一句话。
一行人来到园里,尹明芮瞧着五岁的尹姝、三岁的尹堂裕、两岁的谢策,带着孩子也没办法姐妹谈心,便建议道:“不如蹴鞠?”
尹堂裕响应,尹姝有些不乐意,“跟姑姑们蹴鞠既没意思又累,不想玩儿。”
不想玩儿也不好使。
尹明毓直接教尹明芮的婢女回去取鞠球。
正院里,尹家父子与谢钦亲近地说话,韩氏让陆氏去准备午膳,而后略显冷淡地坐在那儿作陪。
以前韩氏看谢钦这个女婿,自然是怎么看都觉得好极了,后来嫡女难产去世,便无法控制地生出几分埋怨。
她知道不能怪谢钦,谢钦家世出众,本身才能出色,在女色上也比尹父、比很多男人都自制,是她女儿自个儿想不开,也没有耐心,偏想要谢钦这样的男人如她一般情深,得不到又不肯放下身段,以至于偏执入骨,越发将谢钦推得远了。
可尹明馥年纪轻轻便没了……
她娇养疼爱的女儿没做错什么事儿,就这么没了……
难产是无法控制,可她在谢家内心煎熬也是事实。
韩氏再如何理智,也会不受控制地想,但凡谢钦多些温情,她女儿也不会那般苦……
男人们在谈论朝事,神情似有些严肃。
韩氏的目光落在谢钦面上一瞬,又移开。
亲女儿想不开,庶女却是个我行我素的,连她都有些喜欢尹明毓,若谢钦始终如一的冷漠也就罢了,若不是……她倒是极想知道,换个人,是谁尝情苦。
第17章
小孩子在陌生的地方,会极度依赖他熟悉的人。
谢策已经忘记尹家的表姐表兄,即便对另外的年长于他的两个孩子好奇,也只敢站在尹明毓身边,攥着她的襦裙悄悄看。
尹明毓没刻意照看他,鞠球取回来后,和三娘子、四娘子拉开距离,站成一个三角形,谢策就攥着她的襦裙跟着她走动。
“姝儿,你先。”
尹姝听到尹明毓的话,不情不愿地走进去,嘴巴里小声嘀嘀咕咕:“都是大人了,还要小孩子陪着玩儿,也不知道让让小孩子……”
鞠球在尹明毓脚下,尹明毓问她:“姝儿,你说什么?”
“没有!”尹姝立即大声回了一句,走到她和尹明芮中间,作出拦球的架势,“开始吧。”
尹明毓和尹明芮交换了一个眼神,脚背一勾,向上踢出去,鞠球“咻——”地从尹姝头顶两尺高的位置飞过去。
尹姝紧盯着球,头跟着球仰到不能再仰,脸上露出“果然是这样”的不高兴,身体却赶忙转过去,跑向尹明芮。
尹明芮两只手提着襦裙,退后几步接到鞠球,借着慢慢回到原位的动作稍等了她一会儿,等到她快靠近,这才踢向尹明若。
尹明若善良些,不好意思欺负小孩子,接到鞠球便假作失脚踢了个空,可尹姝还没跑过来,站在原地不动,属实有些明显,是以她停了片刻,还是将球踢给尹明毓。
尹姝半路急转,冲向尹明毓。
尹明毓腿上挂着一个谢策,尹姝过来抢球,她有些不好动作,便手一捞,圈着谢策的上身提起来,单手提着他左右脚运球。
谢策挂在她的手臂上,两只小脚因为尹明毓的动作直晃荡,抬起头看到尹姝比他还矮一点,就在眼前抢球,咯咯笑起来。
而尹姝眼见二姑姑负重,觉得机会来了,精神抖擞,使出全身力气去抢球。
尹明毓哪能教一个小姑娘抢走球,三两下便带着球绕到尹姝身后,将球踢到尹明芮那里。
尹姝懊恼,马上回身去追。
尹明毓放下谢策,对他说:“小郎君,稍站远些。”
谢策不想走,小脚在地上蹭,蹭到鞠球转了一圈儿再回到尹明毓这儿,他还在尹明毓身边儿。
尹姝跑过来看见,脑袋转得快,冲着谢策大声喊道:“策表弟!抱住二姑姑!”
谢策本来就不想去旁边儿,下意识地听她的话,张开小手,一把抱住尹明毓的腿。
尹姝眼睛一亮,提速冲过来,趁着尹明毓不便动,一脚踢开球,然后一边追球一边哈哈笑。
她终于赶上球,带着球跑回来时,大声表扬谢策:“做得好!”
谢策笑弯了眼,仰头看向尹明毓时神情里都是期望,还想得到一份夸奖。
“……”尹明毓敷衍地拍拍他的头,“是得早些启蒙……”
不然孩子傻。
而尹姝似乎找到了逆转的办法,又指挥三岁的弟弟尹堂裕去制住三姑姑尹明芮的腿。
尹明毓和尹明芮都没那么大的胜负心,也就没有挣脱,最后只剩下一个好脾气的尹明若和侄女互相传球。
这一场蹴鞠,尹姝享受到了胜利的快乐,尹堂裕和谢策两个小的也有了参与感,在蹴鞠结束后,很顺畅地玩儿到一起。
尹明毓姐妹三人连汗都没出,便顺利摆脱三个孩子,让婢女们都去看着他们,她们三人则是坐在石桌边儿喝茶说话。
尹明芮瞧着尹明毓气色极好的脸,轻“哼”一声,酸道:“亏得我们在家里挂念,倒忘了二姐姐是嫁去顶好的人家,过得肯定比娘家好。”
尹明毓喝了一口茶,含笑道:“难不成我香消玉减才合三妹妹的意?”
尹明芮一噎,“我岂是这个意思?二姐姐莫要诬赖我。”
尹明若偷笑,而后推推三姐姐的手,对尹明毓道:“二姐姐,我和三姐姐自然是希望二姐姐过得好的,只是忧心许多,发现极多余,有些郁闷罢了。”
“我还能误会你们吗?”尹明毓手指点尹明若的额头,“你们两个,一个想什么全露在脸上,一个总顾全着周围人,成日里在一块儿,怎没中和一二。”
尹明若只笑,尹明芮倒是嘟囔:“我们与二姐姐一道长大,也没学了二姐姐的心如坚石。”
她就是玩笑话,可也说出了实质。
每个人心性不同,所求不同,实在不能强求一个人完全如同另一个人一般活着,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这也是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尹明毓较两人成熟许多,却从来没试图硬掰两人性子的原因。
不过倒也无妨,一家子姐妹,好过孤立无援。
尹明毓想起她买的糖葫芦,在正院时没拿出来,便招来金儿,叫她去取。
过会儿,金儿端着一盘糖葫芦回来,尹明芮和尹明若瞧见,纷纷笑起来,“二姐姐还拿我们当孩子不成?”
“想吃便吃,谁说孩子才能吃。”
两人一人拿了一根,尹明芮直接咬上第一个红果,尹明若则是看着糖葫芦有些感慨,良久才珍惜地小小咬了一口。
不远处追着跑的三个孩子瞧见她们拿着糖葫芦,纷纷停下来,尹堂裕第一个往她们那儿跑,谢策亦是惦记许久,也跟着他跑过去。
尹姝本来还有些矜持,见两个弟弟都跑出去,也忙跟上去。
尹堂裕和谢策教养好,过来也不抢,只盯着盘子里的糖葫芦,露出一副“想吃”的表情。
婢女随后跟上来,胭脂紧张太过,不放心地说:“这外头的东西,不知是否干净,孩子脾胃弱,不如请膳房单独做几串……”
正在吃的尹明芮和尹明若:“……”谁会去专门买不干净的吃食……
尹明毓神情不变,自己拿了一根吃,淡淡道:“是我考虑不周,正好我们姐妹三人一人两根。”
尹明芮立即又拿起一根,先递给尹明若,而后又拿起一根,俩人双手皆拿着糖葫芦,盘子里还剩下一根。
尹姝过来,挤到两个男娃娃前头,趴在石桌上可爱地眨眼睛,撒娇道:“二姑姑有买给姝儿吗?弟弟们小,姝儿不小,姝儿可以吃。”
尹明毓轻笑,微微一抬下巴,让她取走剩下那根糖葫芦。
尹姝欢快地拿走糖葫芦,故意“嗷呜”一口,尹堂裕瞧姑姑们真不打算再给他,便跟在姐姐身后撒娇求:“姐姐~裕儿也要,裕儿只吃一口,姐姐~”
两人的侍从跟在旁边,没有出言阻止,最后尹姝还是分了一颗红果给尹堂裕。
只有谢策没有,他又不敢出声向谁要,委屈巴巴站了好一会儿,大串大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胭脂一慌,赶紧哄起来。
童奶娘方才离开片刻去小解,回来见自家小郎君哭得可怜,快步走过来低声询问。
胭脂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继夫人一眼。
尹明毓若无其事地吃下一口糖葫芦,漫不经心道:“抱回正院吧。”
童奶娘福身一礼,心疼地抱起谢策,打算路上再问。
尹明芮一串儿没吃完,就一口咬向另一串糖葫芦,随即道:“大姐姐在时,这些婢女眼高于顶也就罢了,怎地如今倒比从前多了些没规矩。”
“自以为忠仆之心,可感日月……”尹明毓放下糖葫芦,公平道,“夕岚倒是一贯那般稳重。”
尹明芮踌躇稍许,轻声问:“原先觉着谢家是大世家,谢姐夫又那般人品,是以我先前才会……其实还是家世简单些好吧?”
尹明毓知道她说的意思,但她嫁到谢家之后,从来没想过假若嫁给韩三郎会如何如何。
其实从谢钦这个人身上便能窥见谢家的家风,谢家符合她的期待,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容易应付一些。
如果不是谢钦或者谢家这样的人家,是另外比较麻烦的人家,她为了自己的生活总会想办法搅合一下,实在不能改变,也会有所计划。
倒是韩家……
一方面韩家对她期待颇高,一方面韩三郎期望从她这儿获得的东西也更多,除非她改变自己的意愿,否则当回报不能达到一个平衡的时候,恐怕会陷入某种漩涡之中。
她不可能装一辈子傻,也不是真的打算装一辈子,不爱或者不够爱,真的很容易被看出来,也很容易伤人。
“谢家对我来说,恰好,你们可以放宽心。”尹明毓冲两人从容地笑,“倒是你们自己,若是想找家世简单的人家,不妨直接与母亲说,不必害羞,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尹明芮和尹明若对视一眼,犹豫地点点头。
另一边,童奶娘抱着哭过的谢策回到堂屋。
谢钦都没问,尹家众人便纷纷紧张地问起谢策是否受了委屈。
童奶娘已经知晓缘由,便又当着众人的面复述了一遍,不过胭脂不放心,她亦是如此,话语里便有些偏颇。
尹明毓已经自言“考虑不周全”,也没有让谢策吃,只是不够慈和这一点,便够教人拿住话柄的。
尹父当即便在谢钦面前斥了尹明毓几句,而后对谢钦替她说话:“贤婿莫怪,二娘定然是没有恶意的。”
谢钦带着凉意的眼神瞥了童奶娘和胭脂一眼,回道:“我自是相信二娘的为人。”
这时,韩氏方才开口,斥责胭脂:“尹家的规矩,都忘了不成,何时准许奴仆挑剔主子的?”
胭脂惧怕,立即跪倒在地,认错求饶。
她没指责童奶娘,然童奶娘面上也臊热不已。
“如今你们都是二娘子的奴仆,你也不必向我认错,她未追究,我不便处置你,日后警醒些吧。”
胭脂垂泪,连连保证。
第18章
白日里孩子们跑得累了,晚膳时尹姝都在强忍困意,更小的尹堂裕和谢策根本挺不住,吃着饭便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小脑袋。
童奶娘给谢策喂饭,一勺饭菜喂到嘴里,他眼睛刚开始似睁未睁地眯着,而后头渐渐歪倒,眼睛想要睁开但是抵抗不住困意,还是彻底合上。
一口饭在嘴里含着,睡梦里小小的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机械地嚼饭,模样极好笑。
尹堂裕也差不多,不过他的身子歪着歪着,脑袋一垂就会一激灵,再茫然地坐起来看周围。
尹家长辈们看他们这模样,全都被逗笑,嫡母韩氏笑过就催着奶娘们抱他们去睡。
有他们的慈爱劲儿比着,尹明毓只看乐呵和自顾自地吃喝,倒是谢钦,如果不是父子二人长得像极了,真就是继父似的。
男人许是都觉得正常,尹家父子十分自然地继续推杯换盏,也不在意谢钦话少,那在他们眼里是稳重。
千百年来的天经地义,男主外女主内,有本事的男人会去建功立业,保护家小,哪个会在内宅里蹉跎?
内宅就该女人管着,孩子也该是女人操心的事儿,如果内宅不修,孩子不好,苛责女人便好。
韩氏习以为常,神情淡淡的,不过她疼爱外孙,本来对尹明毓和谢钦二人有些不满,但隔着屏风瞧见男人们的样子,此时再看尹明毓,就顺眼不少。
膳后,众人分开。
尹明毓原来住的院子不是她一人住,自然不能和谢钦回去住,韩氏便为他们安排了客院。但尹明毓回门,更想和妹妹们同宿,就与谢钦说了。
谢钦随她,对她道:“我明日需得早早去点卯,下职后来接你和策儿,府里护卫留在尹家候着,你有事便差遣他们。”
尹明毓还真的有事,“我明日打算带三娘、四娘出门。”
谢钦颔首,“我稍后吩咐一声,免得明日耽搁你们时辰。”
尹明毓道谢,便要离开。
“二娘。”
尹明毓停住,疑惑地看向他。
“钱可够用?”谢钦微微垂眸,平静道,“我将私章留下,若是不够,便教护卫回府从我账上取。”
他说着,便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谢家每月给二十两月钱,尹明毓在他递过来之前,便婉拒道:“郎君,不必了,钱尽够的。”
谢钦微顿,握着锦囊的手微收,而后重新放回袖中,淡淡地说:“既是如此,我便不多事了。”
他看起来像是有些情绪,但极不明显,尹明毓懒得探究,又谢了一句,便与他道别,先一步去寻在远处等她的尹明芮和尹明若。
晚间姐妹三个都住在尹明芮的屋里,尹明毓说了要带两人出门,已经帮两人请示过嫡母韩氏,至于去哪儿,去干什么,她卖了个关子。
闺阁女子一般来说,除非受邀或者跟长辈出门,再或者家里受宠,否则极少有机会出门。
尹明芮和尹明若只听要出去,还是她们姐妹三人,就已经兴奋地睡不着,哪还在意旁的。
尹明芮更是喜不自胜道:“这般看来,二姐姐嫁出去,也是好事一件。”
尹明毓好笑,“你倒是变得快。”
尹明芮欢喜地傻笑,拉着尹明若一起激动。
尹明毓很快便入睡,两人许久都睡不着,低声说了不少悄悄话,直到察觉到越来越挤,她们几乎贴在一起,这才停下来。
尹明芮感叹:“二姐姐这睡姿,谢姐夫如何忍受的?”
尹明若迟疑,“许是谢家的床榻大些?”
两个人皆沉默下来,嫁妆床多大,她们能不知道吗?尹明毓这睡相,恐怕得绑住才行。
偏她看起来软和,实际上我行我素,根本不会那般委屈自个儿,只能旁人忍受。
良久,尹明芮才道了一句“睡吧”,而后姐妹两个“弱小可怜”但是嘴角带笑地抱在一起入睡。
第二日,姐妹三人一同从嫡母韩氏那儿离开,神清气爽地踏出尹家宅门。
尹明毓的一个陪房丁二已经候在马车边上,金儿跟他交流了几句,马车便缓缓向西行进。
尹明芮和尹明若坐在谢家的马车上,皆有些躁动,尹明毓见了,便道:“我又不会数落你们没规矩,不必太过拘着。”
她话音一落,尹明芮和尹明若便微微掀开马车窗上的帘子,透过帘子仔细地打量着外头,目光灼灼,好似要将所见全都印到心里一般。
尹明毓垂眸喝茶,方才注意到方桌上比昨日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放下茶杯拿起来打开。
里头赫然是一方印章。
尹明毓拿起来,印章上“谢氏景明”四字,苍劲有力、平正端庄,让人一下子便能想象到印章的主人。
但她确实用不上,也不需要用,便又放回到木盒中,扣上盒盖,重新放到桌上。
她这一系列动作,专注于马车外的尹明芮、尹明若全没注意到。
而马车缓缓驶进西市东侧的延寿坊内,沿着十字街从北向南行至南门东的一户宅院前,停下来。
陪房丁二下去敲门,尹明芮和尹明若满眼不解,转回来问:“二姐姐,这是作甚?”
尹明毓勾起唇角,“自然是看宅子。”
“看宅子?”
看房子当然是要买。
尹明毓侧头看向车窗外,即便很大可能她这一生都要留在谢家,但有一处完全属于她的房产,是她的执念。
丁二早就提前与户主约定好,敲开门道明来意,对方进去禀报,很快便打开房门迎她们进去。
尹明毓从金儿手中接过帷帽,递给两人,待她们戴好,这才一并下了马车。
中原的百姓久经战乱,大邺建国初期亦有诸多动荡,昭帝即位后才渐渐趋于平稳。
户主只是寻常商户,五十几岁的年纪,但有一子为官外放,极难回京,便要卖了京中宅子阖家去儿子任地团聚。
他这般年纪,经历过乱世,攒下如今的家业吃过许多苦楚,最怕变故。
原先尹明毓的陪房代为寻合适的宅院,商定价格时皆未自报身份,但户主能瞧出他非寻常人家奴仆。
如今他看见谢家的马车,再一瞧尹明毓三人身后一看就出自大家的婢女和不怒自威的护卫们,顿时生怯,不敢多看,生怕触怒贵人。
“贵人请入内。”语气谦卑至极。
尹明毓在帷帽后轻声道:“劳烦。”态度丝毫不倨傲。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大门进去,便是影壁,穿过屏门便是外院。
外院大概比她们在尹家的角院大一些,而还未进入二门,便能瞧见高出院墙的青竹随风摇曳,待到一行人踏入庭院,黛瓦白墙映着竹绿,清新自然质朴。
院中青砖铺路,院侧有回廊,众人踩在青砖路上,走入其中,闻着竹香,脑海中便有了画面——
三五亲友,于竹下畅饮闲谈,面上皆带着怡然悠闲的笑容。
尹明毓侧头,笑问:“四娘,如何?”
翠竹四季常青,尹明若沉浸在这韵味之中,轻轻点头,“极好……”
正房后院都寻常,比不过尹家,更比不过谢家,尹明毓便只大致扫了一眼,就带着人向户主告辞。
然后去第二户人家——位于光德坊西北隅的一处三进宅子。
这家风格与上一家不同,大邺受胡风影响,很多宅院是开阔大气的风格,这家庭院由石板铺成笔直的十字路,将庭院分割为四,四角皆不同,有假山有桂树,一目了然十分朗阔。
尹明芮偏好这种风格,尹明毓也觉得不错,回到马车上,两人讨论了几句,院中某些地方换成什么景观更合心意,兴致勃勃。
就看了这两家,便耗费不少时间,临近中午,尹明毓便吩咐马车转去西市寻一处好酒楼,请两个妹妹去酒楼用午膳。
用晚膳后,下午不准备再看宅子,尹明毓只打算带两个姑娘在西市转转,方踏出酒楼,便又来了几辆马车,打头一辆马车的规制和马车上的族徽标志,是皇族。
谢家的车夫架着马车稍稍向前,让开正中的位置。
那华丽至极的马车缓缓停下,片刻后,一个俊秀的郎君从马车上走下,随后向马车内伸手,一只白皙娇嫩的手放在男子的手中,随后,一个华服的明艳至极的女子走出来。
她没带帷帽,精致美艳的容颜完全展露在人前,周遭行人纷纷侧目。
尹明毓眼神一闪,心念微动,这般张扬的皇室女子,京中只一人——成王嫡长女,渭阳郡主秦研。
而渭阳郡主傲慢的眼神在谢家的马车上一停,漫不经心地转向帷帽遮面的尹明毓三人,一点点勾起嘴角,戏谑道:“难不成……是尹二娘?”
风微微吹起帷幔上的轻纱,尹明毓与渭阳郡主对视,须臾,抬手摘下帷帽,有礼地躬身:“见过郡主。”
渭阳郡主松开俊秀郎君的手,逼近尹明毓。
尹明芮和尹明若站在后头,捏着帷帽紧张不已。
尹明毓面色沉静,稳稳地站在原地,直到渭阳郡主停在她面前寸余,也没有退后半步。
渭阳郡主冷嗤一声,“尹二娘子果然有胆识啊~”
尹明毓语气恭敬,“郡主谬赞,不敢当。”
渭阳郡主打量着她,嗤笑,“装模作样,真是惹人厌。”
随后,她冲尹明毓抬抬下巴,挑衅道:“先前邀约,尹二娘子以备嫁拒绝,秋猎总不能再躲着吧?不如一道玩儿玩儿?”
尹明毓婉拒:“郡主见谅,明毓不擅骑射。”
渭阳郡主视线扫过她身后的尹明芮和尹明若,好整以暇地问,“这两位是……”
尹明芮和尹明若再次躬身行礼,尹明毓回道:“舍妹。”
“原来如此。”渭阳郡主了然,挑眉意味深长道,“尹二娘子莫要拒绝太早,本郡主拭目以待……”
她说完,再不理会尹明毓等人,带着俊秀郎君和一群侍从嚣张地踏进酒楼。
尹明毓看着她的背影,懒散地暗叹一声:麻烦……
第19章
冤有头债有主。
尹明毓不傻,在回程的马车上直接告诉谢钦:“今日在西市碰见了渭阳郡主。”
谢钦微皱起眉头,冷声问:“她找你麻烦了?”
“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邀我秋猎同行。”尹明毓想到渭阳郡主说她“装模作样”,看向马车外神色或匆忙或悠然的归家行人,懒懒地评道,“无谓之争。”
她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没有兴趣”。
谢钦视线在方桌上停了一瞬,复又看向她的侧脸,冷静而笃定地说:“三王明争暗斗,朝堂局势未明,谢家确有避锋芒之意,然非畏避龟缩。”
“即便成王权盛,渭阳郡主咄咄逼人,你亦可随你心意不予理会,谢家不会因此责难于你。若连明媒正娶的夫人都护不住,便是谢家与我无能,日后如何立足于朝堂。”
尹明毓听明白了,点点头。
“父亲先前问过,是否教你在此次秋猎中露面。”谢钦问她,“我虽回复父亲,但你若不愿意,尤可更改。”
尹明毓手肘搭在马车窗上,支着下巴,随意道:“既是嫁进谢家,早晚都要见客。”
她难不成往后都不出府了吗?又不是阴沟里的老鼠,躲着不敢见人。
而谢钦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但真切听到之后,眼里仍旧闪过一丝极不明显的愉悦。
他其实没有对尹家二娘子这个妻子有多少期待,只希望她“安分守己”。而尹明毓的本性,并不多安分,于谢钦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尹明毓这个继室,或许不是世人眼中的“贤良之妇”,但相处起来实在轻松。
生在谢家,已甚过世间大多人,他读书明理,自然不想庸碌无为,是以刻苦自律、冷静自持,只为一展所长。
这是他的抱负,他并不会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妻子,也绝不希望妻子裹住他的脚步,哪怕是以爱之名。
女子确实大多不得不依附于男子,此乃世情,然一个人的所有皆寄于他人,与躯壳何异?
策儿娘在世时并无过错,然短短两年多,夫妻间诸多矛盾,谢钦亦自省过,可他生来就不是温情之人,也非世事洞明,该如何完美地满足她的期望?
但她那般去了,他身为男子,总归是不够宽容。
谢钦取过方桌上的木盒,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木盒的边缘,对尹明毓道:“你已是谢家人,只要问心无愧,谢家理应站在你身后,这是无法剥离的关系,因此我先前才会劝你不必对祖母和母亲那般遮掩。”
他递过木盒,道:“我公务繁忙,你自得其乐许是不在意此事,但这私章你且收下,至少外物上,不会亏待于你。”
一个丰神俊逸的男人说他没时间,给她钱,让她随便花……
尹明毓这颗庸俗的心,不争气地决定,这一刻她最爱他,下一刻她再继续最爱自己。
尹明毓接过木盒,笑盈盈地说:“郎君客气,那我就收下了。”
谢钦颔首。
谢策白日里跟表姐表弟跑了许久,上车后坐在尹明毓身边,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便开始瞌睡,马车转弯,他小小的身子向前倒。
尹明毓眼疾手快,手臂一伸便隔住他的身体,而谢策就这么蜷趴在她手臂上睡起来。
小孩子这般睡,定然是不舒服的,可抱着这么大个睡得沉的孩子,极不轻松。
尹明毓不想受累,只看向谢钦。
谢钦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沉默地看着她。
尹明毓的爱就是这么收放自如,这一刻的她和上一刻的她已经不是一个人,眼神坚定地传达:谁的儿子谁管。
片刻后,谢钦收回视线,伸手抱起谢策。
谢策许是感觉到怀抱让人不安,或者是姿势不舒服,咕哝着拧动身体,过了一会儿才安宁下来。
而谢钦面上从容,身体始终处于僵直之中,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马车回到谢家,尹明毓一身轻松地先一步走出马车,也不等人,抬步进门。
随后,谢钦小心地抱着谢策,慢慢从马车中出来,在谢家下人震惊的眼神中,面无表情地将沉睡的谢策交给童奶娘。
这事儿很快便随着众人进府,传到了谢老夫人、谢夫人耳中,纷纷有些不可思议,见到谢钦也都在打量他。
再晚些谢家主回府,听闻此事,亦是稀奇地看了谢钦好几眼。
谢钦依旧面无表情。
第二日,尹明毓还要出门,与谢夫人说了。
谢夫人问她要去何处,还道:“谢家是有些规矩,但也没那般严苛,说明清楚便可出入,只是未免府里不知你去向,有事无处寻,进而担忧。”
尹明毓理解,解释道:“我有些私房,想置处房产,便打算亲眼去瞧瞧。”
谢夫人目露赞许,“你有这个心是好的,新朝初立至今,京中人口渐长,房产土地的价格皆有增长,此时价格不甚高,适宜置办房产,直接买地重建也行。”
尹明毓清楚,还是作出一副受到表扬、压抑激动的神情。
谢夫人又与她讲了些京城各区域的行情,这些尹明毓只有些表面了解,还不够细微,是以听得极认真。
“瞧我,说得忘了时辰。”谢夫人及时打住,道,“你先出门吧,有不明之处再来寻我便是。”
尹明毓告退,让人去套马车,回东院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出门。
她前脚刚走,朱草便使了个小婢女出去,两刻钟后,胭脂便来到东院,让人给夕岚和石榴带话儿,然后进了角院。
石榴得知胭脂过来,很是高兴,当即便要去角院找她说话。
“你的差事做完了吗?”夕岚斥道,“我上次跟你说什么了?规规矩矩地当差,少跟朱草掺和。”
石榴咬唇,“难得胭脂过来,到底是在一起长大的情分,总不能……”
夕岚冷笑,“是有些情分,可娘子在世时,咱们四个贴身婢女之间也不乏摩擦,你不是没吃过亏,如今倒是全忘了。”
“我没忘……”石榴争辩道,“只是娘子走了,只剩下咱们这些旧人,若是咱们不互相扶持,这府里哪还有咱们立足之地,还有小郎君,万一……”
“你又听朱草胡吣!”
石榴心虚地垂眼,“也不无道理……”
夕岚神情有些冷酷,“你贯来没个心眼儿,我便偏私你几分,但你若是不听劝告,非要跟朱草搅合,我日后不会再管你。”
“别,我不过去还不成吗?”石榴一下子红了眼,扯着夕岚的手臂不放。
“那便做事去。”
夕岚冷冷地瞥了一眼角院,随即眼不见为净。
角院里——
夕岚和石榴好一会儿都没出现,朱草眼神中闪过阴翳,但面向胭脂时,便又是一副善解人意、无可奈何的模样。
“二娘子重用夕岚继续管着东院,石榴贯来与她亲近,你也别怪她们与你我生分,都要为自个儿考虑不是?”
胭脂不满,“生分便生分,她们对娘子不忠,我也不屑与她们为伍。”
朱草叹了一声,忧虑道:“娘子只留下小郎君一个,如今嫁妆到了二娘子手里,瞧着郎君似乎也对二娘子更好,若以后再生下男丁,得老夫人和夫人宠爱,小郎君该怎么办……”
胭脂攥紧帕子,忧上心头。
朱草又连忙道:“兴许不会那般,是我多想了。”
胭脂思虑道:“二娘子对小郎君根本毫无慈爱之心,不能指望她良善……”
朱草闻言,一脸关心地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胭脂便说了尹明毓几次三番惹哭谢策的事儿,朱草心疼道:“你那般精心照料,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孩子不心疼,老夫人知道吗?”
胭脂眼神一黯,“尹家的事儿,老夫人应是不知……”
朱草迟疑,“怪不得呢,二娘子还有心情出门,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朱草没说出来,可胭脂却听明白了。
以谢老夫人对谢策的着紧程度,得知尹明毓欺负谢策,定然要发难的。
胭脂惦记着事儿,后面与朱草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朱草关心她是不是累了,胭脂顺势应下,说要回去照看谢策,便离开东院。
另一边,尹明毓今日先看的宅子是位于布政坊一处四进的宅子,也是官家宅邸,只是当家的官员病逝,要扶灵回乡,便要将宅邸售出。
初时也都是尹明毓的陪房丁二跟这家人沟通的,不过这家故去的老爷未亡前官居从四品,与谢、尹两家算是同僚,丁二便告知了身份。
对方许是想要结一份善缘,价格微微低于市面上其他这般大的宅邸,但也没有太低。
而第二处,则是在城南的永平坊,房屋比较旧,但是面积大,完全符合谢夫人所说的推倒重建。
比较贵的,自然是那处四进宅院,宅邸维护的好,用的都是好材料,景致也好;永平坊这处,价格与之相差不大,贵在面积上。
“娘子,您看中哪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