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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伤势不轻的病人。

    啊,真不愧是歇牧尔。

    走进房间里的卡莫斯王在心底如此感慨了一句。

    坐在床上的歇牧尔本是侧着头,透过床边那敞开的窗子,

    俯视着下方广场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本来不喜欢吵闹的他此刻竟是没有嫌弃从广场上传来的嘈杂声,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一切。

    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平静,

    看不出什么表情,更让人看不出此刻他在想什么。

    直到卡莫斯王走进来,

    那动静才让歇牧尔转过头来。

    他动了一下,

    似乎是想要起身行礼。

    一见他那动作,

    卡莫斯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一把按在他肩上把他按住。

    “你老实躺着吧,要是一起来把箭伤迸裂了,只会给我添麻烦。”

    歇牧尔认真想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卡莫斯王说得对,就没有坚持要起身给卡莫斯王行礼。

    “听说您不打算在这里露面?”

    他问。

    卡莫斯王嗯了一声。

    “要是在这里露面,回去那些大臣又要唧唧歪歪地吵死人。”

    “将所有功劳都给予伽尔兰王子并不合适。”

    “为什么?”

    “他年纪还太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果太过于显眼,说不定会被什么人盯上。

    “哈,小吗?我记得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做出了带着近卫军去征讨山贼的事情。”

    当时才九岁大的卡莫斯王子以出去打猎为借口,结果拉着自己的近卫军跑去山中征讨盗贼的事情,把许多人都吓得够呛,当时的亚伦兰狄斯将军更是带着大军死命地往那里赶。

    谁知道,等赶到那里,卡莫斯竟是自己就将那群山贼给解决了,将一干人等惊得目瞪口呆。

    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卡莫斯笑了一下。

    他抱着双臂靠在房间另一扇窗子边,低着头,俯视着下方的那个大广场,看着那一个个和父母团聚的孩子,还有那些重聚在一起的人们发自内心的开心神色,他的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怎么样?”

    他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卡莫斯冲着下方广场努了下嘴。

    他笑着说:“我选中的王弟,怎么样?”

    “…………”

    “哈,被你看不上的小孩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卡莫斯俯视着下方,目光深邃。

    他说:“歇牧尔,那孩子那个时候其实很害怕。”

    那一天,当他带着一百骑出现突然出现在艾尔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将所有人都惊得够呛。

    当时他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骑马过去,一把将站在那里的伽尔兰提到马背上来。

    他伸手一抱,就感觉到那孩子后背已经湿透了,那肩膀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可想而知,伽尔兰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用小小的身躯,以一人之力面对着那群可以轻易将他撕碎的暴民。

    可是无论心里怎样害怕,那孩子也不曾后退过半步。

    “歇牧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选中的王座继承者是一个强大的人,最好像我一样强大。”

    卡莫斯王说,意味深长。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他说,“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不是吗?”

    歇牧尔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终于开口。

    “王子说,我因为自己身为贵族的身份,自视甚高,所以,我不可能懂得那些平民想要什么。”

    他看向卡莫斯王,问,“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吗?”

    “啊,这个嘛……”

    卡莫斯挠了挠头,目光飘忽了一下。

    “看来王子说得是对的。”

    歇牧尔垂眼,他的脸色仍然是平静,看不出表情,可是他垂下的眼中透出一抹失落。

    他一直以自己身为太阳神沙玛什的祭司而自傲,一直以来,他践行着司法之神公正的立场,自觉已经足够优秀。

    所以,他逐渐开始认为,他判断得出的结论,就一定就是正确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自我肯定的自傲,变成了目空一切的骄傲——他变得独断专行,他开始坚信,只有他才是正确的,而其他立场和他对立的人一定都错了——他竟是不知不觉变成了这种不容他人话语的可怕的人。

    他只看着天空,而忘记了去看自己的脚下。

    …………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年龄还不到他一半的小王子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看清了自己。

    他一直都认为那位小王子是弱小的,如同温室中娇弱的花朵,像是没有人悉心照料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宠物。

    但是就是这个他认为柔弱的孩子,却在那天夜里,从安全的地方走出来,挡在他和其他受伤的骑士们面前。

    那孩子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了本该是作为守护者的他们。

    【歇牧尔,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

    他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色中,在刀剑的威逼之下,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年幼的王子明亮的金眸,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亚伦兰狄斯的国法,不容践踏。】

    ……

    那或许就是卡莫斯王所说的,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沙玛什的祭司闭上眼,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那抹痕迹实在消失得太快,快得根本没人能看到这位惯来面无表情的祭司大人唇角突如其来的变化。

    “是的,卡莫斯王,您选中了一位优秀的继任者。”

    歇牧尔平静地说,

    “虽然资质不同,但是,您选择的伽尔兰王子的确不逊于赫伊莫斯王子。”

    歇牧尔这么一承认,卡莫斯王顿时乐了。

    “哈,歇牧尔,你可算认输了,我就说,我的眼光那是绝对不会错的,我看中的人怎么会不行,要知道——”

    第一次让他这个死脑筋的祭司开口服输,卡莫斯一时间心花怒放,话都停不下来了。

    “但是。”

    歇牧尔的话陡然一转,打断了卡莫斯王即将开始地对自己的眼光自吹自擂的表演。

    “优秀的资质并不代表一切。”

    他毫不客气地说,“哪怕伽尔兰王子的确有着优秀的资质,只要像他现在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掉,以后一定会被赫伊莫斯王子远远地抛在后面,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卡莫斯王还来不及因为他这位顽固的祭司难得的服输而兴奋,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作为您指定的王子的教导者,从以后起,我会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亲自教导伽尔兰王子。”

    歇牧尔说,将亲自教导伽尔兰的时间从每周一次,改成了每天。

    卡莫斯王:“…………”

    完了,他家小王弟恐怕要哭了。

    …………

    ……………………

    一天很快就过去,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大地暗了下来。

    维纳尔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但是那如节日般欢腾的气氛仍然残留在城中,黑夜中,一盏盏灯光接连亮起,点缀着这座城市。

    这一夜,仿佛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声和温暖的气息。

    当卡莫斯王快步走进房间中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赫伊莫斯的身影。

    他在心里哼哼了两声。

    他说为什么这一下午都没看到这小子的踪影,果然是又跑到伽尔兰这里来了。

    狮子王眯着眼,有些不善地盯着老是趁他忙着的时候来找他家小王弟的赫伊莫斯。

    “王兄?”

    小王弟软软糯糯的一声喊,立马让卡莫斯将赫伊莫斯丢到脑外,开开心心地凑到他家小王子跟前。

    伸手,揉了一把那软软的金发,手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心情大好。

    他俯身,抱住正仰头看着他的伽尔兰,一边撸毛,一边将脸贴在他家小王弟软软的小脸蛋上,蹭了一蹭。

    啊——感觉整个人都被净化了。

    忙了一整天的卡莫斯王一时间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被卡莫斯王抱着蹭着的伽尔兰早就习惯了,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别扭,后来,他干脆就把卡莫斯王当成了一头喜欢蹭人喜欢求抱抱求摸头的大狮子来看待。

    对的,就是小奶狮涅伽的成熟版。

    只要这么一想,他立马就不别扭了。

    “王兄。”他问,“歇牧尔,还有那几个骑士现在还好吗?”

    “他们的伤势都已经治疗过了。”

    “那个眼睛受伤的,他以后还能留在近卫队吗?”

    “别担心,我会妥善安置好他的。”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那位死去的……”

    他垂眼,抿着唇小声问着,细长睫毛在孩子奶白色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卡莫斯看着伽尔兰,大手温柔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他坚守了他的职责,保护了你,守护了他的同伴。”

    他说,“他将以我卡莫斯王的骑士的身份,荣誉地离去。”

    “伽尔兰,别多想,夜深了,你该休息了。”他温和地说,“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将你的伤养好,知道吗?”

    小王子对他的王兄乖乖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躺了下去。

    卡莫斯帮伽尔兰掖了下被角,小孩窝在那柔软的被褥中,淡金色的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只从被褥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落的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那张小脸上,像是金色琥珀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那小模样实在可爱得不行,看得卡莫斯忍不住唇角扬了一扬。

    他一手轻轻拍了一下被子,然后俯身,吻了吻孩子的眼角。

    他说:“,我的小王子。”

    说完,卡莫斯王就起身离开了。

    留在这里的赫伊莫斯也走到了床边,看起来似乎也是想要向伽尔兰说一声。

    还没走到床边,他想了一下,突然转身,将那扇正在吹风进来的窗子关上,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月光,然后这才走回了床边。

    “那么我也走了。”

    伽尔兰躺在床上,小脑袋点了点。

    他张口,打算也向赫伊莫斯礼貌地说一句。

    可是,他的嘴刚刚张开,就看到赫伊莫斯突然俯身,那张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让他一下子呆住。

    少年俯身,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然后起身,淡淡地说了一句:“。”

    说完之后,赫伊莫斯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他目光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静,看起来就像是他刚才做的事情就如同喝水吃饭那般的普通和理所当然。

    只是,当脚迈出了房门之后,少年的右手握紧成拳,在空气中小幅度地轻轻挥动了一下。

    那简直像是在庆祝着什么成功了一般的动作。

    然后,他快步离去,步伐轻快,背影怎么看都透出几分愉悦之色。

    房间中,只留下瞪大眼整个人都已经石化掉的伽尔兰。

    第43章

    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子,

    照进房间中,

    将这间宽敞的卧室照得亮堂堂的。

    金发的小王子坐在床上,乖乖地伸出手,给坐在床边的医师看。头发都已经开始花白的老年医师握着王子的手,仔细看手腕上的伤痕。然后,

    他又转头,认真地看了看王子的脚踝,微微点头。

    等他一抬头,就看到床上的小王子坐在床上,

    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期待。

    那可爱的小模样让老医师忍不住失笑了一下,若不是对方是尊贵的王子,

    他都要忍不住摸摸这孩子的头了。

    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王子,又乖巧又听话,还懂事。

    他是维纳尔城中最好的医师,

    那些贵族官员的孩子得了病都是找他,

    小孩子怕吃药,

    见到了他都是大吵大闹,

    受一点伤就怕疼怕得要死,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折腾完,

    甚至还有被娇惯得厉害的指着他大骂要打死他。

    那一天他匆匆赶来,

    被暗中提醒这位可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时候,

    他就唉声叹气地想着又要受罪了。王子可比那些贵族子弟尊贵多了,

    要是一不小心弄疼他,

    说不定真的会被拖下去关进牢里了,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受得了。

    然而一进门,老医师就被吓了一跳,孩子的伤势不轻,手上脚上割出来的伤口都很深,一不小心就血流不止,尤其是脖子上还有浅浅的一条。

    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心狠手辣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毒手。

    看到这么严重的伤势,医者之心一上头,他也顾不得七想八想,赶紧仔细清理伤口、消毒、然后设法止血,绑好绷带。

    等着一圈忙完了,他擦了把汗,这才意识到,他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清理以及消毒的时候,那么深的伤口会让人觉得非常痛,恐怕一个大人都受不住。可是这位小王子别说大吵大闹了,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是实在忍不住痛哼哼了几声?

    一抬头,他就看到了小王子苍白的脸,额头上还有渗出来的冷汗,显然是痛得厉害,可是仍旧是乖乖地坐着不动,伸到自己跟前的手也不缩,还能看见那软软的唇瓣上被他自己痛得咬出来的牙齿印。

    金色的大眼睛里还噙着一点雾气,那模样,看得老医师都心软得不行。

    那时候还有一个棕发的高个子大男人在旁边急得直打转,碍手碍脚的,被老医师骂了一顿赶出门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蹲门口等着。另一个少年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王子,只不过他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还时不时帮老医师递东西、打下手,老医师也就没赶他出去。

    想到这里,老医师看着眼前这个脸蛋已经变回了健康的红润色泽的孩子,温和地笑了一笑。

    “王子,您的伤势好了很多了。”

    对于伽尔兰期盼的眼神,他故意顿了一顿,吊了下伽尔兰的胃口,才继续说下去。

    “可以下床稍微活动一下了……但是,不可以太过剧烈,知道了吗?”

    老医师的话一说完,伽尔兰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他开心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床。

    天知道回到维纳尔城几天,他就在床上躺了几天,虽然可以晒到太阳不会发霉,但是他觉得再继续躺下去,他的四肢都要瘫痪掉了。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开开心心地来回走了几次,像极了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就开始来回溜达的活泼小松鼠。

    老医师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被人带着离开了这里。

    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名侍从,进门向伽尔兰低头行礼。

    他说:“伽尔兰殿下,王让我带您过去见他。”

    “王兄吗?我知道了。”

    在那名年轻侍从的带领下,伽尔兰穿过长廊,政务厅正中央的高楼和侧边的高楼之间,有一个悬空的石桥。

    在走过这个悬空石桥的时候,伽尔兰往下面看了看,正好一眼看到了城外的维纳尔河边上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差点忘了!

    本来打算尽早跟王兄说的,结果被难民暴动的那个事一打岔,一时间就没想起来。

    不行,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然再这样下去,城中恐怕很快就要出现瘟疫了。

    可是,要用怎样的理由说服王兄呢?

    这个世界现在的医学水准还远远达不到能够理解病菌感染这样的事情。

    伽尔兰一边琢磨着,一边跟着侍从走,很快就到了卡莫斯王待着的政务房中。

    卡莫斯王身边站着几位骑士,这几个人胸口都挂着一个两指宽的狮子徽章,泛着黄铜的古朴光泽,象征着他们那统帅着数千骑兵的千骑长的身份。在亚伦兰狄斯,能成为千骑长的人,都是万中无一的骑士。

    看到伽尔兰进来,这三名骑士长纷纷低头向他行礼。

    如果说在来到维纳尔城之前,他们对于伽尔兰的尊重纯粹只是对于王室、以及对于卡莫斯王附带的尊重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们的行礼中多了几分真心诚意。

    小王子虽然看起来柔弱,但是,却拥有着他们所认同的勇气,以及对下属的关爱之心。

    而且他们也觉得,就算现在柔弱了点,但是王子还小嘛,只要以后加把劲,说不定长大之后也能变得跟卡莫斯王一样强壮呢?

    卡莫斯王毫不在意那几位骑士长在场,径直大步走过去,哈哈笑着一把将小伽尔兰抱起来。

    他自己是觉得,当着别人的面,他能忍住没对他家可爱的小王弟亲亲蹭蹭已经算是非常克制了。

    “伽尔兰,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棒。”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着他的王弟。

    “以身犯险,救出亚伦兰狄斯年幼的子民们,然后,成功地制止了暴动的难民,再也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这一次维纳尔城的功绩,你至少占一半。”

    他说,“所以,我会给予你奖励,说吧,伽尔兰,你想要什么?”

    本来还在犯愁的伽尔兰一听卡莫斯王说的话,顿时眼睛就亮了。

    这不是正好吗?

    他开心地想着,抓着王兄的头转了半个圈,指着前方让卡莫斯王窗子那边走。

    旁边的骑士长们都一脸淡定地站在一旁。

    这要是其他人,敢这样在他们伟大的卡莫斯王头上动土,他们早就怒不可遏地呵斥甚至于动手了。

    但是对于这位被卡莫斯王宠溺到天上去了的小王子,时不时地抓他们的王的脑袋、拽头发甚至拍打脸颊什么,他们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见到他们的王那乐呵呵的模样吗?

    要是他们真的上前去制止小王子的冒犯行为,说不行反而是他们会被卡莫斯王亲手揍一顿。

    完全不知道身后的那几个骑士长们心里的嘀咕,伽尔兰示意他家王兄走到窗边,然后对着窗外的一个方向指了指。

    “王兄,你看那里。”

    顺着伽尔兰指着的方向看去,卡莫斯下意识皱了下眉。

    因为他看到城外的维纳尔河边上堆积如山的尸首,被埋在底下的大多是河水泛滥时被淹死的,而最外面的一层几乎都是最近病死的人的尸首,即使远远地看去,都能看到数不清的苍蝇在那些腐尸上飞舞着,挥之不去。

    “那些人好可怜。”

    伽尔兰努力表现出一个孩子对于那些没人收尸的亡者的同情心。

    “王兄,你叫人把他们埋到山里去,好不好?”

    其实伽尔兰很想直接说烧了,对于这种病原体火化是最好的办法,但是现在大地上的习俗很古老,这里的人们相信人有着灵魂,哪怕是死去,身体也和灵魂有很深的联系。如果得到了神灵的赐福,死去的灵魂说不定还能回到躯体中复活。所以,他们很注重尸身的完整性,从来都是推崇土葬,部分特殊的族群会将尸体天葬、水葬,但是绝对不存在火葬这种做法。

    对他们来说,所谓的火葬就是挫骨扬灰,连带着让灵魂都飞灰湮灭,除非是和对方有深仇大恨,否则没人会做这种‘狠毒’的事情。

    所以伽尔兰只好退一步,让人把这些尸首拖进深山中掩埋。

    “伽尔兰。”卡莫斯对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心软,但是现在大家都很忙,河水还有泛滥的危险,大家都去了那里。”

    最近维纳尔河似乎又有再度涨水的趋势,绝大部分维护城市秩序的城卫都去了河堤那边,紧急抢修大堤。而剩下的城卫光是维持城中秩序、安置难民就已经很勉强了,不可能再分出人手去做一件纯粹为了让小王子高兴的事情。

    而他麾下的近卫军……卡莫斯王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毕竟,他麾下的骑士们都是贵族出身,绝对不可能去做搬运平民以及奴隶的尸体这样的事情。

    他哄着怀中的小王弟,说:“不过我们的伽尔兰是好心,所以再等等,等这一波维纳尔河汛期过去了,我再叫他们去埋了那些尸体,好不好?”

    伽尔兰急了。

    再等一段时间?是十天还是半个月?恐怕那个时候,整个维纳尔城的瘟疫已经大爆发了。

    他努力想要组织出合适的语言来说明水源被病菌污染的事情。

    “可是王兄,你看,那些人好多都是病死的,他们得了病,现在泡在水里,身上的病说不定就融进了水里,而城里的人又要喝水的,这样就会和他们得一样的病啊!”

    那种小孩子的话让卡莫斯王一时间失笑,只觉得自家小王子说话怎么这么可爱。

    不只是他,旁边几位骑士长也低声笑了起来。

    虽然王子做了很厉害的事情,但是终究还是小孩子,这么异想天开。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卡莫斯王笑着揉了揉一脸着急的伽尔兰的头。

    “小家伙,你是睡昏了头了吧?人的病怎么可能融进水里?”

    看着卡莫斯王和那几位骑士长都在笑,对他的话完全不在意,伽尔兰张嘴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终究没说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因为同情心想要掩埋那些无人收尸的可怜难民,才说着这种孩子气的话,没人把他的话当真。

    碍于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就算把医师叫来,那些医师也不会认同他的话。

    撒娇也不可能……伽尔兰很清楚卡莫斯王兄的脾气,虽然王兄很宠着他、惯着他,但是绝对不会为了哄他开心而在正事上改变主意。

    哄好了自家小王弟,卡莫斯王继续和他的骑士长们站在铺着一张地图的方桌前,对着地图商量如何防治维纳尔河再次泛滥的问题。

    而伽尔兰被放在了柔软的软椅上,身前摆着一盘喷香的小奶糕,还有一杯甜甜的果汁,但是伽尔兰抿着唇,显然没有心思去吃。

    他屈膝窝在软椅中,眨了眨眼,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

    一边苦苦思索着,他一边无意识地将目光从对面的几人身上扫过。

    一道金色的光在眼中闪了一下,他定睛一看,看到了卡莫斯王的上臂上戴着的一个四指宽的纯金臂环。

    瞬间,他的眼睛一亮。

    小王子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蹬蹬蹬地跑到卡莫斯王的身边,伸出小手拽了拽卡莫斯王的衣角。

    “王兄~~~”

    他喊着,又使劲拽了拽。

    卡莫斯一低头,就看到那仰着小脸看着自己的小孩,金色的眼睛亮亮地瞅着自己。

    他忍不住一笑,一把将伽尔兰举起来,放在桌子上。

    “怎么?你想好要什么奖赏了?”

    “嗯!”

    白白的小手伸到了卡莫斯王眼前,伽尔兰眼睛亮亮地看着卡莫斯。

    “王兄,给我金币,亚伦金币。”

    “哈?”

    卡莫斯王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伽尔兰想了半天居然是想要金币。

    他的小王弟缺钱吗?

    他想,他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这孩子啊?

    伽尔兰的话让旁边的几位骑士长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对于他们来说,王座的继承人爱好钱财并不是一件好事。

    “王兄~~”

    伽尔兰又喊了一声,孩子的嗓音还是童音,软软的,甜甜的,像是香甜的小奶糕一样,金色的大眼睛瞅着他闪闪发亮。

    一下子就让在犹豫中的卡莫斯王心软了下来。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王兄,你要金币做什么?”

    “去雇佣人。”

    “啊?”

    “王兄不是说很缺人手吗?可是我看那些难民现在全部都没事做啊,所以,我给他们钱雇佣他们,让他们帮我去埋那些尸体,这样不就行了?”

    “呃……这倒是个办法。”

    卡莫斯王想了想,觉得这点子的确不错。

    那些难民虽然被妥善安置了,但是待着不做事就很容易引发骚乱,给他们点事做也好。虽然他觉得伽尔兰想做的那件事没什么必要,但是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他也不缺财物,花点金币让他家小王弟开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想完了,他就笑着摸了摸伽尔兰的头,表扬他。

    “不错,这样很好,伽尔兰真聪明。”

    几位骑士长对视一眼,心里也松了口气。

    还好,这位小王子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对钱财有贪欲的人。

    就在卡莫斯王满意,骑士长们松了口气,达成目的的伽尔兰也高兴了,众人皆大欢喜的时候,一个冷淡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

    “卡莫斯王,您太宠着伽尔兰王子了。”

    迈步走进政务房中的沙玛什祭司如此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了坐在桌子上的伽尔兰一眼。

    “不该这样由着他的性子来,让他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卡莫斯挠了挠头。

    “我已经答应他了。”

    “所以请您下次注意。”

    歇牧尔说着,走到了桌前,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地图。

    然后,皱起眉来。

    “维纳尔河的涨势越来越厉害了?”

    一名骑士长回答:“是的,淤泥堆积得很厉害,河床很高。这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但是我看过了河堤,再这样下去,就算继续维修大堤,明年也很难撑得住。”

    他伸手指着地图上维纳尔城的所在地,还有附近维纳尔河的河段。

    “这里,还有这里,河床都已经高于地面一米多了。”他皱着眉说,“就算等枯水季安排人去清理淤泥,等到再次发水的时候,好不容易挖下去的河床又会被带来的淤泥填起来。”

    “我们现在只能想办法再次加高河堤,但是问题在于,以我们的技术,河堤的高度差不多快要到极限了,再加高就难以保证大堤的稳固。”

    歇牧尔仔细看着地图,然后伸手在附近点了一下。

    “这里有个山谷。”他说,“还有一条干枯的河道。”

    “如果无法继续加高大堤,我们只能想办法将水疏通到其他地方,最好能将这维纳尔河与这条干枯的河道连同起来。”

    “您是说,在这之间修一条渠道吗?距离有点远,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的,那是之后要做的事情,当前我们要先修一个临时渠道,将维纳尔河的水引到附近的这个山谷里,那里地势低。”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挖一个渠道,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手赶工,从附近城市调根本来不及……”

    卡莫斯王摸着下巴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

    几乎是同一时间,歇牧尔也是抬起头来。

    两人同时向坐在桌子上正在低头琢磨着搬一具尸体最好给多少钱的伽尔兰身上看去。

    “那些难民。”

    歇牧尔说,言简意赅,其他人瞬间就悟了。

    没错,他们可以按照伽尔兰王子的做法,用钱雇佣那些难民去挖渠道。

    不仅可以防止河水再次冲垮河堤,还能给那些难民找到长时间的工作,让穷困的他们赚取钱财,而且那些难民在这种高强度体力工作中消耗了力气,就不会再有心思引发叛乱那样的事情。

    一举三得。

    卡莫斯王抱着他的小王弟就狠狠亲了一口。

    “伽尔兰,你真是我的幸运之神!”

    亲完他就急火火地冲出门,让人准备招募难民的事情。

    还在琢磨着发钱的事情的小王子冷不丁被狠狠亲了一口,一时间有点懵。

    他刚抬头就看到卡莫斯王匆匆地离开了,正在莫名其妙中,一转头,又看到歇牧尔站在旁边,一双眼幽幽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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