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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想。

    他赢不了赫伊莫斯,那么,就离赫伊莫斯远一点。

    他没有修正命运的能力,就只能让那位神使重新寻找他其他的转世来完成这个任务。

    赫伊莫斯,明日之后,你成你的王弟,我回我的家乡。

    这一生中,你我再无瓜葛。

    …………

    ……………………

    啊,天气真好。

    站在庭院之中,清晨的阳光明亮而又不毒辣,还带着夜晚凉意的风掠过月牙状的池水水面,带来一点湿润的气息,轻柔地在天空下掠过。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小孩仰着头看着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淡金色的发宛如柳絮般柔软地飞扬着,反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泽。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放弃王座,伽尔兰自然也就没有压力,他一脚踩在台阶上,看着池水边那一片在风中摇晃着的或白或淡紫色的风信子,浑身轻松的他抬手伸了个懒腰,觉得心情好得不得了。

    就连四周其他人或是无视他、或是嫌弃地看着他的神色,都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觉得和那些小屁孩计较啥,反正今天一过,除了某人大概要各回各家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碰到呢。

    已经开始琢磨回去他那个‘家’之后该怎么在那些‘家人’面前不暴露自己异常的伽尔兰完全没有注意到,某些看着他的少年看了一眼他身后之后,露出的看好戏的眼神。

    突然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撞过来,将他撞得一个踉跄。

    而他脚下又恰好是石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向下跌去。

    伽尔兰一抬眼就看到,那一身肉呼呼的重量级小胖子站在台阶上冲着他冷笑。

    死胖子。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闭眼,坐以待毙。

    然而,就在他做好准备,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地摔个四脚朝天的时候,他却没有摔在地上。

    在他一个踉跄跌下台阶的时候,他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人。

    然后,一双手握住他的双肩,扶住了他。

    伽尔兰松了一口气,转头就想要感谢扶住他的那个人。

    一转头,看到身后的那个人,他的眼就睁大了,那一句感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同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一轻,他整个人已经被抱了起来。

    “脚还在疼?”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并不好听,但是语气是温和的。

    被抱起来的伽尔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双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的金红色的眼,心情一时间很是复杂。

    现在,这双金红色的眼中还有着光,而在八年后,这双眼将彻底沉溺于黑暗,彷如地狱。

    伽尔兰实在忍不住要去想。

    在这八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让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残暴狠戾、让人闻之色变的恶魔?

    第9章

    “谢……”

    歪着头看着赫伊莫斯,伽尔兰剩下的那个‘谢’字哽在喉咙里,哽了好一会儿后才颇为艰难地吐了出来。

    “…………谢。”

    最后这一个字,他说得非常不情不愿。

    伽尔兰表示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对这个杀死了他四次的死敌说谢谢——但是人家毕竟实打实地帮了他,让他没有在众人面前丢人,不说个谢谢怎么都说过不去。

    但是这句‘谢谢’说完了他心里又很不爽。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就在他脸上表露了出来。

    赫伊莫斯看着被他抱起来的小孩抿着唇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抖了一抖,于是那落在脸颊上的睫毛影子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抬头,揉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的小孩的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

    站在台阶上故意将伽尔兰撞下去的小胖子脸色有些难看,被他看了一眼之后转过头去,蹬蹬地跑上台阶,跑进了大殿里。

    赫伊莫斯收回了视线。

    他是乘船来王城的,速度有点慢,算是最迟的一批人,前天上午才到达这里。

    之前这里的情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看来,他怀中的这孩子似乎是因为肤色所以被其他的王室成员排挤、欺负了。

    他想,也难怪这孩子现在看起来闷闷不乐了。

    …………

    不,能让我郁闷到这地步的,只有你。

    如果伽尔兰此刻知道赫伊莫斯的想法,一定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感觉自己又被摸了头,就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又摸头,又摸头——

    为什么好像人人都喜欢摸他的头?

    因为他是这里最矮的吗?

    于是一点都没感觉到赫伊莫斯在安慰他的伽尔兰更加不爽了,抿着唇盯着赫伊莫斯。

    只是,还是小孩子的他的眼本就又大又圆,现在这么瞅着赫伊莫斯,衬着那巴掌大的白白嫩嫩的小脸,还有脸颊边毛绒绒的淡金色发丝,他以为自己是在盯人,但是在旁人的视线看来,那睁大眼瞅着自己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乖巧可爱。

    同样也这么觉得的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小孩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一直刚刚才出生就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圆滚滚的幼崽小鸟,看着这只幼鸟在地上扑腾着,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就忍不住想要将这只小鸟捧起来,好好照顾它。

    他笑了一下之后,就这么抱着伽尔兰走上了台阶。

    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想着,作为一个男孩子,这孩子未免也太轻了一些。

    伽尔兰很不乐意被赫伊莫斯这么抱着,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不想和赫伊莫斯太亲近也是一方面,但是看着赫伊莫斯已经开始走台阶了,他要是现在闹腾着要下地,恐怕会让赫伊莫斯失去平衡,到时候两个人都会从台阶上滚下去。

    所以,这么一想的他只能乖乖地让他的死敌抱着他上去了。

    为了防止赫伊莫斯故意将他摔下去,他紧紧地搂着赫伊莫斯的肩膀,万一赫伊莫斯真的那么做了,他好歹能吊在赫伊莫斯脖子上是不?

    日常#总有刁民……不,是赫伊莫斯总是想要害我#系列。

    而在赫伊莫斯那边,感觉到怀中小孩那一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是极为依恋自己、信赖自己的那副模样,让他的心里更是软了一软,将伽尔兰抱得更紧了些。

    他从小到大都是独子,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依恋的滋味。

    赫伊莫斯想,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日常#他们两人的思维总是不在一条线上#系列。

    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的两个人已经彻底将某个跑进大殿里的罪魁祸首忘记得一干二净。

    站在大殿门口的小胖子塔尔愤恨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两个人。

    眼看赫伊莫斯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而伽尔兰也是一副彻底忽视了他将他当做空气的模样,小胖子一口气堵得更厉害,自己都快把自己怄死了。

    昨天被伽尔兰拿着树枝抽得屁滚尿流,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的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心心念念着一定要在今天报仇。不然,今天一过去,伽尔兰回去之后他就再也就没机会报复回去了。

    所以他刚才趁着伽尔兰不注意故意撞过去,想要伽尔兰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他想,伽尔兰那瘦瘦软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怎么能和他比?

    他的确是轻轻松松就把伽尔兰给撞下去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正好碰到赫伊莫斯过来——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惯来独来独往看起来不怎么好亲近的少年竟是接住了伽尔兰,甚至还抱着伽尔兰进来了,把没能得逞还被忽视了的小胖子气得咬牙。

    但是,小胖子气归气,看着两人进去后,他也忍气吞声地跟着进去了。

    他虽然喜欢欺负人,也经常招惹是非,但是他眼力一贯很好,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而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赫伊莫斯虽然来到这里才仅仅两天,很少和他人接触,并不突出,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地方,但是已经被他划分到绝对不能惹的范畴之内。

    他说不出理由,只能说这是一种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去招惹了这个人,他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昨天被树枝抽出印来的屁股肉还在隐隐作痛,小胖子一边磨牙一边跟在后面用眼神狠狠地瞪着伽尔兰……可是伽尔兰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凶狠的眼神,甚至于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

    金发的小孩乖乖地被那个黑发少年抱着,那头淡金色的发一飘一飘的,软绵绵的,映着阳光像是发着一圈微光,小手小脚白白的像是天空的白云一般。

    跟在后面看着看着,小胖子更憋屈了,他揉了揉有点痛的小屁股,突然觉得有点小委屈。

    QAQ你跟那个人玩,不跟我玩。

    我又不是故意想要欺负你的……谁让当初我跟你说话,你却不搭理我的?

    我一开始也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而已,结果你头一甩理都不理我。所以我就是想着稍微教训教训你,让你和我一起玩……

    好吧……我是被撺掇着不小心做过头了……可是你至于打我吗?

    嘤嘤嘤嘤,父亲大人都没打过我。

    真的只是想和伽尔兰一起玩的小胖子此刻真的很委屈。

    ……………………

    被自己的死敌抱着,感觉被碰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烫着一般,伽尔兰一进大殿,就迫不及待地拽了拽赫伊莫斯的衣服,想要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赫伊莫斯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动静,低头看了看他,伽尔兰仰头与其对视一眼,又继续拽着赫伊莫斯的衣服使劲挣扎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你抱了,快放我下去。

    虽然这看起来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但是伽尔兰只恨不得离这个人越远越好,自然不肯继续跟着赫伊莫斯走。反正过了今天就各走各路了,没必要再凑到一起,他现在只求这个人到明天就把他忘到脑后,从此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面!

    面对伽尔兰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俊秀的脸上到是看不出不快的样子,松了手。

    少年一松手,金发小孩立马就跳下去,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扭身,迈开小腿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头也不回,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小没良心的货。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溜烟儿跑得飞快的小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移开目光,向大殿中间的那一排长方形石桌走去。

    …………

    将赫伊莫斯甩开之后,伽尔兰避开人多的地方,找了个没有人的偏僻角落,坐了下来。然后,这才开始打量其他人。

    这个大殿是敞开着的,巨大的圆柱撑起拱形的殿顶,带着凉意的黄玉一般的石板铺成平整的地面。整个大殿都很空旷,十六七个小孩或者少年待在其中也一点都不显得拥挤。大殿中有两排长长的青石桌,此刻,大多数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大殿中央的青石桌边等待,伽尔兰坐在大殿边上的围栏上,大殿边缘一圈同样黄玉石的围栏,殿底比地面高一米多,显得很高。他坐在那里,双手按在两边,两只小腿悬空着,无聊地在空中一晃一晃。

    他仰着头眺望过去,远远地依稀能看到远方气势恢宏的王宫正殿的轮廓。

    那苍穹顶端是纯金所镀,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辉煌之极,华美之极,宏伟逼人。

    看着那里,伽尔兰突然有点感慨。

    他想,这一生,他大概再也不会踏入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华美金色宫殿一步。

    那个他被那个人杀死了四次的地方。

    ……

    所以,这一次,为了活命,他一定要和赫伊莫斯保持距离!

    没错,最好连这座城市从此之后都不再踏上一步!

    就在伽尔兰无比坚定地这么想着的时候,大殿中间传来了骚动,他往那边看去,就看到有一群人从大殿门口走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棕褐色的卷曲长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一身象征着上级贵族身份的深褐色肌肤。他的衣饰和身后的人不同,一袭长衣自上垂下到脚踝,只是腰间用金丝的腰带缠起来,穿着柔软的布鞋,头上戴着的不是金银宝石饰物,而是翠绿的月桂枝叶编制而成的树叶头冠。

    右手拿着一个大概和他手臂一样长的白银权杖,权杖顶端雕琢出是和他头冠一样交缠的月桂枝叶的花纹,嵌着树叶状的翠绿宝石。

    伽尔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

    他用力地咬住下唇,按在石凳上的手一点点攥紧,手指用力地扣住石板。

    歇牧尔。

    他的老师。

    他的教导者。

    他曾经最信赖的人。

    对他而言就如同严师严父那般的存在的男人。

    歇牧尔是一名祭司,侍奉着太阳神沙玛什。

    这个国度祭祀着众多的神灵,同样也拥有为数不少的侍奉众神的祭司。只有上级贵族以及王室出身的尊贵血脉,才有成为侍奉众神的祭司的资格。在王国中,这些祭司就相当于有着极高的宗教地位的学者。

    太阳神沙玛什同样也被称为司法天神,所以,他的祭司主修、主掌这个国家的法度。这个国家的法典由王来决定,沙玛什的祭司掌控和执行。也因此,沙玛什的祭司大多都性格严肃、正直、禁欲,不近人情,他们崇尚秩序,尊重律法,厌恶混乱。

    伽尔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在大殿之中站定了的歇牧尔。

    男人站在众人之中,他是祭司,也是知识丰富的学者,但是他的身体并不瘦弱,整个人极为高大,握着权杖的褐色手臂上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轮廓。

    伽尔兰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

    在重生的第一世中,他对于这个对他严格、时不时训斥他的教导者很不耐烦,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学校的训导主任一样,所以,他经常和这人对着干。

    后来有一次,被众人围得烦了的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刚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歇牧尔突然冲着自己急冲而来。

    那人冲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歇牧尔冲过来,抡起右手中从不离身的权杖就对着他的脑袋……不,是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他的脑袋,狠狠地向他身后拍去。

    嘭!

    像是西瓜砰的一下被砸得粉碎的沉闷声音响起。

    下意识跟着擦过自己脸颊的权杖头转过头去的伽尔兰劈头盖脸的就被溅了一脸的血红。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

    因为看到了太过于血腥惨烈的画面启动了自我保护系统的伽尔兰在失神了一瞬间之后,好不容易才回复了意识。

    然后,他就看到了倒在他脚下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的刺客,还有,一地的红红白白,刺客那个像是被砸碎了的西瓜的脑袋……

    是的,他那位身为祭司兼学者的导师歇牧尔,抡起权杖,一个挥舞,就把这个刺客砸得脑浆迸裂。

    一杖爆头。

    而歇牧尔那个一直都是单手拿着从不离手的权杖,实重四十多斤。

    那时的伽尔兰:“…………”

    从此他在他那位抡起权杖就能一杖爆头的暴力导师歇牧尔面前只剩下一个表情。

    乖巧.JPG

    ………………

    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的导师,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在他第三次重生的那一次,背叛了他,投到了赫伊莫斯的麾下。

    第10章

    沙玛什的祭司,太阳的祭司,公正无私。

    一直以来,对沙玛什祭司的要求都非常严格。首先,必须是上级贵族血统,再来,必须有丰富的学识,以及对一件事正确的判断力。

    以上这些,都只是基础。

    想要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还有一个硬性要求,那就是——除了上得了殿堂,还得下得了战场。

    他们在民众之前,要手持权杖作为教导者谆谆教导民众、作为法官裁定各项案件、作为祭司举行祭祀大礼,同时,他们在战场上更必须抡起权杖就能把敌人打断腿、砸成肉饼……

    这么说吧,对一个合格的沙玛什祭司最低要求,那是起码能一个打五个。

    歇牧尔就是这样一名最正统亦是最优秀的沙玛什祭司。

    在伽尔兰的记忆中,歇牧尔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处事严厉,一板一眼,很少泄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

    哪怕……

    哪怕是在对他说出那句话时候,这位沙玛什祭司的神色也犹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然后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那句话……

    【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那个时候,在他被赫伊莫斯步步紧逼的时候,在他岌岌可危的时候,这位他最信任也是最依赖的导师这样对他说,然后离他而去。

    那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

    歇牧尔所率领的沙玛什神殿的势力在转投向赫伊莫斯之后,他的势力飞速地衰败,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歇牧尔的脚步,抛弃了他,投向赫伊莫斯。

    兵败如山倒的他最终被赫伊莫斯强行灌下毒药毒死。

    在整个身体都被剧毒灼烧着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在最后一眼里,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人。他的导师站在赫伊莫斯的身后,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那毫无感情的眼神像是在嘲笑他的幼稚和愚蠢。

    他无力地闭上眼,在不甘和懊悔之中陷入黑暗,再一次死在赫伊莫斯手中。

    在第四次重生的时候,他其实很想问一声歇牧尔。

    为什么?

    我视你如师如父,你一手将我带大,整整八年,我一直以为,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背叛我,你也会陪在我身边。

    可是为什么……

    后来他想了想,其实没必要去问。

    歇牧尔在离开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已经回答了一切。

    那个人说,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你赢不了。

    这句话像是预言,也或许是一种诅咒。

    ………………

    第四次重生,刚开始的,他曾经想过要报复。

    只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因为如果他真的对歇牧尔动手,那么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旁人看来,就成了他的错,会让其他跟随他的人心寒和动摇。所以最终,他也只是渐渐和歇牧尔疏远,然后找了个借口,将歇牧尔从身边调走。

    一开始他还觉得憋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满腔的愤怒和不满都渐渐散去,平静下来的他也想明白了。

    在他看来,歇牧尔背叛了他。

    但是在歇牧尔自己看来,只是做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选择。

    歇牧尔是他的导师没错,但是,同时,这个人也是沙玛什的祭司,是这个国家的祭司。

    他只是在守护一个人和守护一个国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沙玛什的祭司,公正、冷静、理智,他不会被私人感情左右,所以,他选择了他认为更加适合的王者。

    那所谓的八年……或许,对这个人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谓私人感情。

    伽尔兰这样想着,他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在看到这个人时胸口堵住的一口气也缓缓散去。

    他心平气和地想。

    既然这个人没有感情,他又何必因为这个人让自己堵心。

    反正这一世,他们之间也就只有今天的这一面之缘,彼此只是路人。

    这么想着,伽尔兰觉得自己就舒服了很多。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纵身一跃,从石凳上跳下来,然后快步向大殿中间跑去。

    在他跳下来之前,那本来就在大殿中等着的十几个少年或小孩都已经按秩序排在两侧,一个接一个上前,恭敬地从那位沙玛什祭司手中接过发给他们的纸笔,然后回去坐好。

    谁都知道沙玛什的祭司最为严肃和严厉,也从不讲人情,就算是再调皮的小孩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放肆。

    所以,当这位祭司没有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整个大殿都静悄悄的。

    啪啪啪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样的寂静。

    那是跑步的脚步声,虽然不大,但是在此刻寂静的大殿之中就极为刺耳。

    发出跑步的声音的正是跑来的伽尔兰。

    因为他开始远远地坐在大殿的边缘,当看到歇牧尔的时候又发了一下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歇牧尔手中的考卷几乎都已经发完了,就剩下一份,显然是给他的。所以伽尔兰赶紧加快速度跑过去领考卷,毕竟就算他不打算做这个王弟了,也不想做出拒考这么惹人注目的事情来。

    他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低调,低调。

    歇牧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看着那个不守规矩离了群的小孩子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微微皱了下眉,但是还是平静地等着。

    等那孩子跑到他跟前之后,他稍微俯身弯腰,将手中最后一份纸和笔递到孩子身前。

    他说:“你应该在这里等着,而不是在那个地方。”

    歇牧尔耐心地教导这个小孩要守规矩。

    这孩子听了他的话,仰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仁似的大眼睛圆溜溜的,那瞳孔像是沾染着恩基厄亚河清澈水滴的金色琥珀,光落进去的时候,像是闪耀出太阳一般金色的光辉,亮得仿佛能渗入人心之中。

    这孩子的眼睛就像是天空的太阳一样明亮。

    身为太阳神祭司的歇牧尔在心里这么想着,对这个小孩不守规矩的不快稍微少了一点,好感多了那么一点点。

    然而,就在他的心理状态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改变的时候,那小孩看了他一眼,突然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直接一转头,甩过脸去,也不搭理他,抓着纸笔转身就跑了。

    歇牧尔:“…………”

    他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对他甩脸色的小孩。

    尤其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谁都知道他对王弟的选择有不小的影响力,其他少年在他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这个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小孩居然……

    …………

    不知为何,他好像有点微妙的……不爽?

    当然,我们沙玛什祭司大人的那张万年面瘫脸是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的。

    算了,和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孩计较什么。

    如此想着,他收回了盯着那个跑走的小孩的目光。

    歇牧尔的眼缓缓地从那些正坐着认真地看考卷的十几个孩子们身上扫过,这些都是来自不同地区的王室旁系血脉。

    先王在一年前被毒杀,作为先王唯一的子嗣,现任的王、也就是卡莫斯王紧急继位坐上了王座。然而,初登王座的年轻的王尚未成年,甚至还未成婚,就更别说生子了。

    现在局势很紧张,国外群敌虎视眈眈,国内动荡不安,王室直系血脉只剩下卡莫斯王一人,而卡莫斯王偏生又经常在外征战,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每次卡莫斯王一奔赴战场,大臣们就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卡莫斯王有什么意外,王座立刻就会空缺,那么本来就已经踩在悬崖上的线上的王国很可能就会因此而整个儿崩塌。

    因此,为了避免意外,众位大臣商议后决定,由各个大臣各自举荐一名王室旁系血脉的子嗣,年满八岁又不到十四岁这个范围内。

    然后将这些年轻的孩子带到王都来,让卡莫斯王从这些孩子之中挑选一位,认其为王弟,悉心教导。在卡莫斯王的子嗣诞生之前,一旦卡莫斯王有什么意外,就由这位王弟继位,让王座能继续在王室血脉之中传承下去。

    当然,如果卡莫斯王有了子嗣,也可以让这位受到良好教导的王弟成为小王子的辅政大臣。

    想到这里,歇牧尔的手指微微攥紧。

    他的目光认真地、仔细地在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一一扫过。

    他想。

    必须要选出一位最优秀的继承者。

    为了这个王国的未来。

    …………

    随便找了一个单独的位置坐下来,伽尔兰在青石长桌上摊开刚刚领到的纸张。

    那是淡黄色的羊皮纸,手感有点硬,因为一直被卷成筒状,所以就算摊开了边缘都还是卷着的。羊皮纸上用小字写着数十道题目,显然是要他们在上面作答。

    这是知识点测试吧?

    伽尔兰默默想着,拿起雪白的鹅毛笔,瞅着上面那一排排的题目,很是发愁。

    他绝对不是在发愁答不出这些题。

    他发愁的是,他应该答对几道题。

    这些题目都是关于这个国度的天文地理等等基础知识,也有一些询问如何处理小事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虽然次次争夺王座失败,但是好歹做了好几年王弟,受过正规教导的伽尔兰来说,全部都非常简单。

    他闭着眼都能全部答出来。

    其他的不敢说,但是在这群孩子们之中,开了重生外挂的他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

    但是关键是,他会答,却不能答。

    一不小心就答成了第一了可怎么办?他可是打定主意不趟王座这个浑水了的。

    可是交白卷似乎也太显眼了,所以他琢磨着最好能弄个中等偏下的成绩……但麻烦的是,他又不知道其他人的程度如何,于是此刻苦恼着到底要答对几道题才好。

    正在伽尔兰犹豫的时候,数名仆人上前,将盛着墨水的石盘放在众人的桌上。于是原本都在仔细看着羊皮纸的众人都纷纷开始动手,沾了墨水开始答题。

    空旷的大殿此刻极为安静,只能听到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而在众人都在埋头答题的时候,那个攥着鹅毛笔皱着小脸盯着面前的羊皮纸一动不动的金发小孩就非常显眼了。看到了这个不动的小孩的人们有的交汇一下眼神,有的回头低声私语两句。

    正在环顾着所有人的歇牧尔也看到了,皱了皱眉。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记错,推举那孩子过来的是宫务长西梅,那位大臣的年纪很大了,惯来与世无争,并不想牵扯到王座继承权的事情里来,这次想来也只是将那个小孩带来凑个数而已。

    歇牧尔看着小孩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羊皮纸的模样,慢步走过去。

    他盯着那孩子的眼。

    那就如太阳一般,纯金色的瞳孔,睁大的时候就像是发着光一样。

    金色的瞳孔,这是王室的象征,是传承了众神血脉的象征。

    但是随着悠久的历史过去,王室的血脉多多少少混杂了其他的血脉,现在的王室中,哪怕是身为直系血脉的卡莫斯王也不过是接近金色的金棕色瞳孔,其他王室血脉就更不用说了。

    歇牧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纯粹得不含丝毫杂质的金色瞳孔。

    【那是众神的血脉,黄金的后裔,统治大地的至高的王者。】

    【他有着金色的瞳孔,如高挂天空的太阳,让所有人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下。】

    他想,原来真的就如神殿中那古老的书籍上记载的那般。

    真的有看一眼就像是看到天空中的太阳一般的金眸。

    就在歇牧尔看着那双纯金色的眼眸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他走过来,本来盯着羊皮纸发呆的小孩飞快地动了。

    可能是因为歇牧尔站在自己面前,觉得紧张,那孩子肩膀都绷紧了,手脚更是僵硬得不行。手指攥着鹅毛笔就慌慌张张地往放在桌子上的墨盒里去戳,似乎是想要赶快蘸了墨水写字。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太慌了,手用力过度,笔尖重重地戳下去,一下子就把那个不大的墨盒给戳飞了。

    而那个被他戳飞出去的墨盒‘恰好’就冲着站在桌前的歇牧尔泼过去。

    哗啦一下,漆黑的墨汁泼了歇牧尔一身。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这一刻,鸦雀无声。

    闯了大祸的小孩登时就吓傻了,眼神都呆滞了,一脸害怕地看着歇牧尔。

    ……

    在斜对面的方向,一个黑发的少年稍稍抬起头,看过来。

    从他的位置那里,视线稍低,就能看到那看起来像是已经吓傻的金发小孩藏在桌下只露出半截的脚,白白嫩嫩的,小小的,脚趾尖儿一点粉红。

    那小脚晃动着,飞快地划了个圈儿,顿了一顿,又划了个圈儿,怎么看怎么透出它的主人此刻愉悦的心情,像极了一个调了皮捣了蛋闯了祸之后还要在主人面前嘚瑟的傲娇小宠物。

    金红色的眸子微微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赫伊莫斯低下头,继续在羊皮纸上写字。

    作者有话要说:  伽尔兰:做孩子真好玩,做熊孩子更好玩。

    某暴力祭司:呵呵。(记在小本本上)

    第11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很多人都还反应不过来。

    大殿之中陡然死寂了一秒,而后……

    “歇牧尔大人!”

    “歇牧尔!”

    “祭司阁下——”

    一个小孩闯的祸,导致原本安静的大殿瞬间鸡飞狗跳了起来。

    众人纷纷涌过来,冲着祭司大人嘘寒问暖。更有仆人过来,惊慌失措地想要擦掉歇牧尔身上的墨汁,当然,他这么做只会把歇牧尔身上浅色的长袍越擦越脏。

    有人想要叱责罪魁祸首,可是一看那个闯了祸的小孩像是被吓坏了一般,傻傻地待在那里,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的小模样,又不好开口了。

    人家怎么说都是王室血脉的子嗣,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又不能打又不能罚,歇牧尔大人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只不过,这小孩肯定没戏成为王弟就是了。

    在众人紧张的询问声中,歇牧尔皱着眉,挥手让紧张得厉害的仆人推开,他看着自己被墨水弄脏的衣服,又看了一眼那傻傻地看着他的小孩。

    小孩睁着大眼睛看他,水汪汪的,眼中已经起了雾,像是稍微说话大声一点都会掉眼泪,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实在是让人心软。

    虽然歇牧尔并没叱责这孩子的打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歇牧尔就是觉得,刚才的事并不是意外,这孩子根本就是故意溅他一身墨水的。

    因为一直盯着这孩子的眼,所以他看到了,在这孩子伸出手之前,那金色的瞳孔突然滴溜溜地灵活地转动了几下。

    那根本不像是看到他靠近而紧张的眼神,明显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的眼神。

    紧接着,他的衣服就遭殃了。

    …………

    是的,伽尔兰就是故意的。

    我是熊孩子我最大!

    伽尔兰觉得,他现在不仗着小孩子的身份给歇牧尔添堵,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歇牧尔这么正经严肃的人肯定也不好和不懂事的小孩计较,顶多就是对自己有个坏印象而已——反正他本来就不想被选中去做王弟,让歇牧尔不喜自己那反而是正好。所以当看到歇牧尔站在他桌子对面的时候,他立刻就打定主意了,要趁机出了这一口气,也让歇牧尔厌恶了自己。

    一石二鸟。

    此刻,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盯着自己的歇牧尔。

    我还只是个孩子。

    不懂事的小孩子。

    轻轻地眨了下眼,伽尔兰用无辜的眼神这么对歇牧尔说,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小孩子的身体真好用,眼泪说渗就能渗出来。

    他想,歇牧尔要是真敢在这里训斥他,他就立刻嚎啕大哭。

    脸?

    呵呵,要什么脸啊。他就是依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不管不顾地闹腾,只要能让歇牧尔丢脸,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他虽然想得好,对方却不一定会按照他的剧本来。他睁大水汪汪的眼瞅着歇牧尔,用眼神说着,来教训我训斥我呵斥我——

    可是偏偏歇牧尔只是让仆人擦了擦手臂上被溅上去的墨,然后示意仆人将桌子和地面擦拭干净,看起来并没有教训他的打算。

    是我的小可怜表情表演得太过了吗?

    伽尔兰开始深刻地自我反省。

    一只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歇牧尔盯着伽尔兰,敲了敲已经被擦干净的桌面,指尖点着伽尔兰的那张羊皮纸。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张羊皮纸同样也被浇了墨水,一半以上都被染黑了,剩下的半截也斑斑点点都是墨痕,根本不可能再用了。

    “要给他换一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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