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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因为我有足够的信心,宋珸最爱的人永远只有我。

    死去的情敌是最不可战胜的,因为记忆会无限美化她,装饰她,把她变成永生难忘的白月光。

    或许他原本并没有多么爱她,然而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爱意一定会猛烈暴涨,经久不散。

    我可不会干那种蠢事。

    反正,宋珸一定会选择我的。

    一定。

    因此,当宋珸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我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飞速肿起的脸颊,他眼底刺骨的寒意,无不在提醒我,这一巴掌,的的确确来自宋珸。

    那只手,曾经温柔轻抚我的头顶,曾经紧紧箍住我的腰,曾经怜爱地与我十指相扣,现在,它用力地,落到了我的脸颊上。

    在我感知到疼痛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流下来,浸湿了肿起来的脸。

    叶琼芳没接电话。

    可能是手机没电,可能是在忙,总之非常巧合地,配合了我的玩笑。

    小时候,每次做错事,爸爸都会这么扇我,父母去世后,打我的人就换成了爷爷。

    现在,又变成了小叔。

    没关系,跟他解释清楚就好。

    我试图靠近宋珸,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再次靠过去,他更加用力地推开。

    我踉跄着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得生疼,我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无比委屈地朝宋珸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撒娇:“小叔,拉我起来。”

    只要死皮赖脸一点,他总会心软的。

    可宋珸一动也不动:“放过我,好不好?”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宋珸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钱,房子,遗产,全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别再缠着我,别再折磨我,让我活得轻松清静一点,好不好?”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在发自内心的痛苦。

    他求我,放过他。

    这一刻,我终于清楚意识到,宋珸不可能跟我在一起。

    他不是在嘴硬,也不是在装正经,他只是,从未打算接受我。

    喜欢我是真,拒绝我也是真。

    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正常人,一个长辈,一个叔叔,不可能为了一份错误的悸动,就轻易打破内心的桎梏。

    比起我,他的生活中还有很多很多更重要的事物。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慰藉,而我却是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我这段时间的穷追猛打,于他而言,从始至终,都是无尽折磨。

    与黑暗纠缠太久,即便眼前出现了一束光,我好像也无法被照亮了。如果我继续执拗地靠向那束光,试图得到救赎,唯一的后果,便是弄熄那束光,拖着它,共同沉入黑暗。

    那只伸向宋珸的手,被我缓缓收了回去。

    我不能弄熄他。

    不能。

    宋珸转过身,大踏步往叶琼芳的咖啡店奔去。

    他的脚步是那么急促,连背影都带着担忧和无助。

    幸好,幸好。

    幸好我没有杀了叶琼芳。

    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又失去叶琼芳,一定会余生都陷入忏悔和痛苦。

    而现在,当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叶琼芳后,会长长松一口气,温柔抱住她,从此更加珍惜她。

    幸好,我没有把他彻底推入黑暗。

    我一个人躺在路边,望着天空,望着白云,望着飞过的鸟。

    一开始还有好心路人过来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后来他们选择直接绕过我。

    就这么从白天躺到晚上,看着落日变成月亮。

    心中的癫狂一点点淡化,消退,最终归为平静。

    自从重生后,我的生活中就充满了疯狂与失控,渐渐遗忘了,自己也曾是个正常人。

    宋珸那句“放过我”,似乎唤回了我一丝残存的理智。

    我爱宋珸,我想跟他在一起。

    但我渴望拥有的,是一个同样想跟我在一起的宋珸。

    如果宋珸并不想跟我在一起,即便我扫除所有障碍,他也不肯跟我在一起,那么就算打断他的腿,把他永远囚禁在我身边,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在他脸上看见温柔的笑容,看见清亮的双眸,看见幸福,看见快乐,而不是无休无止的痛苦和绝望。

    哪怕坠入地狱,沦为恶鬼,在面对宋珸时,我想,我依然会保留一点人性。

    如果对宋珸来说,压抑住错误的悸动,会让他活得更轻松,那就,随他去吧。

    我决定,放下他。

    放下对他的痴缠,放下对他的执念。

    就像当初放下方谏一样。

    本人一向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既然他不要我,那我也可以不要他。

    如果继续死缠烂打下去,那我跟时遇有什么区别?

    我不禁自嘲一笑。

    假如时遇看见我现在这个下场,一定会疯狂幸灾乐祸吧。

    也或许,会稍微,安慰一下我。

    被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抛弃的滋味,他一定深有体会。

    算了。

    回家吧。

    于是,我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打道回府。

    途经一个卖糯米丸子的路边摊,我径直路过。

    走了几步后,又倒了回去:“师傅,来一份。”

    到公寓楼下时,手机忽然响了。

    是宋珸打来的。

    我在心里默数了十秒,才慢悠悠地按下接听键,一言不发。

    “在哪儿?”宋珸语气很温柔。

    呵,再温柔也没用了。

    “在酒吧泡帅哥,”我态度漠然,“有事?”

    “脸还疼吗?”他声音变低,带着歉疚与疼惜。

    “一点都不疼,毕竟我从小被打惯了嘛。”我阴阳怪气。

    “抱歉,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该对你动手。”宋珸哑着嗓子。

    我冷笑不语。

    我可不会接受这个道歉。

    宋珸继续说:“学姐是因为店里太忙了才没接我电话的,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我正式向她道了谢,感谢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辛苦扮演我女朋友。”

    我愣住:“什么叫扮演你女朋友?”

    宋珸自嘲地笑:“爸妈去世后,自责和愧疚占据了我的大脑,竟然一时冲动跑去委托了学姐帮忙扮演我的女朋友。生前我没能如父母所愿,至少,在葬礼上我想给他们一个体面,也方便应付亲友熟人的盘问。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以为,这样能让你死心,让你不再喜欢我。是不是蠢透了?星星,虽然小叔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某些事情上,我其实,幼稚至极。”

    “……”

    我有些懵。

    宋珸低叹:“我跟学姐从头到尾都只是朋友而已,她明知道我的主意很幼稚,却还是善良地配合我演了那场戏。所以,下午你骗我的时候,我一下子慌了神,害怕她真的因为我的一时愚蠢而丧了命,沦为最无辜的牺牲者。你说得对,我不该把她牵扯进来,落在你脸上的那巴掌,应该挥向我自己才对。”

    “我以为,只要我假装交了女朋友,只要我一次次推开你,你迟早会放下这段感情。比如今天,你一定对我彻底死心了,对不对?可是星星,我突然发现,那个最放不下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当年,得知你和方谏确定了关系后,我整个人便坠入了冰窟,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心,容纳不下任何除你之外的人进入。直到你跟方谏分手之后,我才重新活了过来。”

    “我很卑鄙吧?明明你刚失了恋,前男友还下落不明,作为小叔,我却在克制不住地窃喜,庆幸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庆幸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密。究竟是有多么卑鄙和无耻,才会对自己的亲侄女产生侵占之心呢?当你抱住我,说你也爱我时,积攒在我心口那么多年的,罪恶而又无望的爱意,终于得到了慰藉。”

    “可我是长辈,孩子可以任性,犯错,耍赖,而长辈的职责,便是纠正错误。从小到大,父母一直都是这么教导我的,我在他们眼里必须要保持优秀,正直,不能出任何纰漏。即使内心再肮脏,表面上也要极力装成正常人。尽管那个最先犯错的人是我自己,可我必须摆出严肃的表情,逼自己推开你,呵斥你,疏远你。真正折磨我的,不是你的纠缠,而是我一边推开你,一边又渴望攥紧你。”

    “你看,小叔很会演戏吧?毕竟,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在演了。”

    我在公寓楼下站了好久,久到小腿有些发酸。

    宋珸低沉的呼吸萦绕在我耳畔,他的每句话,每个字,全部重重砸落在我心上。

    我握紧手机,开口:“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

    为什么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宋珸安静了几秒,轻声说:“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浓烈到,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依然会无条件爱你。”

    “早就从你十五岁那年开始,我便察觉到了自己对你的感情。曾经的责任与爱护,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扭曲,变质,掺杂了令我恐惧的欲望。我试过逃避,可逃得越远,就越是思念你。尽管这是罪恶的,不可饶恕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星星,小叔爱你,是说出去会遭人唾弃的爱,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是渴望亲吻你、拥抱你、占有你的爱。”

    “星星,我爱你。”

    尽管早已知晓他的心意,可当他亲口说出来的这一刻,我还是震在了原地。

    他竟然喜欢了我十年。

    为什么?

    我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宋珸柔声道:“所以,星星愿意接受我吗?”

    心跳骤然加速。

    呼吸忽地失去规律。

    我慌张步行到电梯前,又怕进去后手机会没信号,便改走了楼梯。

    每往上爬一个台阶,心跳都会愈发猛烈。

    他这是,准备正式跟我在一起了?

    偏偏在我下定决心放弃他的时候?

    而且还是通过打电话这么草率的方式告白?

    这位小叔,果然很卑鄙。

    总是如此擅长拿捏我的心。

    有点欢喜,又有点不爽。

    我清了清嗓子:“那你不准再推开我了。”

    “好。”

    “从今天起,你要主动亲我,抱我,跟我讲很多很多甜言蜜语。”

    “好。”

    “你要陪我一起旅行,拍照,看烟花,逛游乐园,戴情侣项链。”

    “好。”

    “你要跟叶琼芳断绝联系!再也不许跟她见面!把她彻底拉黑!”

    说完我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们毕竟是多年老友,不可能因为我一句话就断交。

    于是我连忙改口:“开玩笑的啦,你跟她单纯做朋友的话,我是允许的。”

    宋珸低笑:“好,我以后再也不见她。”

    这么好说话?

    我有些疑惑。

    “所以,你接受小叔了,对不对?”他的声音耐心而又温柔。

    “才没有,让我先考虑考虑再说!”爬完了台阶,我走到家门口。

    一想到白天在路上躺了那么久,宛如一个失智大傻子,丢脸至极,我心中升起诸多怨气。

    都怪宋珸!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轻易原谅他,起码要让他哄我三天三夜才行。在床上哄。

    我掏钥匙开门,掌心握上门把手。

    怪异的,黏稠的,湿漉漉的触感。

    我皱眉盯着掌心,昏暗的光线下,辨不清颜色。

    拉开门后,客厅的灯光照过来,让我看清了,那是血。

    门把上,地板上,墙壁上,到处都是血。

    顺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我看见地上有一副碎掉的金边眼镜。

    眼镜周围,分别散落着血肉模糊的断指,断掌,胳膊。

    视线再往上抬,是浑身被锁链束缚,直直跪在地板上的宋珸。

    那双曾经拥抱我,抚摸我,牵住我的手臂,从肩膀往下,皆被砍去。

    刚才打给我的电话,并不是宋珸自己拨通的。

    拨电话的人正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抽烟,在我进门后,他随手把烟掐灭,抄起一旁的斧头。

    手上拎的糯米丸子直直坠落,洒了一地。

    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下那一斧。

    可已经来不及了。

    早就来不及了。

    宋珸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就只有,无尽温柔。

    我早该想到的。

    只有在死亡面前,他才敢表露真心。

    被斧头砍中的脑袋,脆弱得如同枯枝。

    当我扑上去的时候,只迎到了喷出来的血。

    我的脸颊,我的眼睛,我的嘴角。

    溅满了,小叔的,脑浆,与鲜血。

    “亲爱的邻居小姐,”时遇勾起唇,笑得疯狂又灿烂,“现在,你还要封了暗门吗?”

    我呆滞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斧刃削下了宋珸的整张脸,露出森森白骨。

    两颗沾血的眼球,从残肉上生生脱落。

    慢慢地,滚到我脚边。

    我木然地低下头,与它们四目相对。

    天地之间,一切都消逝了。

    消逝了。

    第九章

    不渝

    此刻,我浑身绑满锁链,跪在地板上,即将迎来死亡。

    记忆如走马灯般,一点点倒回了少年时代。

    当星星还在大嫂肚子里时,我就已经幻想过她的模样。

    一定会是个小小的,娇滴滴的,受万千宠爱的漂亮孩子。

    然而,星星出生后,我逐渐发现,好像,并没有人爱这个小侄女。

    她父母漠视她,她爷爷奶奶厌弃她,只因为她是女孩,就被当成了病菌对待。

    才那么小的年纪,星星脸上却总是习惯性挂着讨好般的笑容,只为获得大人的一点怜爱。然而她父母是那般铁石心肠,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懒得给女儿留下,便果断投了河。

    在哥嫂的葬礼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那就是,去守护星星。

    去关爱她,保护她,教育她。

    尽管,那时的我,也只是一个无力抗争父母的孩子。

    必须优秀,必须听话,必须孝顺。

    从小到大,身边每个大人都是这么教育我的。

    忤逆是错,反抗是错,让父母伤心失望,更是错。

    从童年开始,父亲就一直教导我男孩子不能随便哭,我牢牢记着,为了阻止星星被送养,十五岁的我跪在父亲脚边,哭着哀求他留下星星,所幸,他们最终妥协了。

    那时,我沉浸在喜悦中,庆幸自己留下了星星,给了星星一个家,并没有意识到,对我而言温暖和睦的家,对星星来说,却是炼狱般的存在。

    作为爷爷奶奶,我父母没有给过星星一丁点关爱,他们把失去大哥的痛苦与怨恨,全部发泄在了星星头上。

    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星星挨完打骂后,轻轻抱住她,说:“别怕,有小叔在。”

    虚伪,懦弱,可笑。

    我明明连父亲朝她挥下的拳头都不敢去接。

    可星星相信了这句话,相信我真的会保护她。

    遍体鳞伤的她,总是默默环住我的腰,把脸埋入我怀中。

    那小小的,柔软的,温暖的身体,不断发着抖,慢慢归为平静。

    懦弱之人总喜欢向比自己更弱的人寻求慰藉,每当与星星相拥时,我都分不清,到底是我在慰藉她,还是她在慰藉我。

    父母待我很好,可他们的控制欲又时常令我陷入痛苦。大哥去世后,他们更是把我当成了宋家唯一的希望,时而病态地顺着我,依着我,生怕我会和大哥走一样的路,时而又执拗地掌控我,管教我,盼着我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优秀儿子。一旦我试图叛逆,他们就会整夜整夜的哭,哭死去的大儿子,哭自己命苦,哭到我听话为止。

    但无论如何,父母至少是爱我的。而星星,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

    就连在饭桌上多吃了一个糯米丸子,她都会立刻遭到我父亲的掌掴。星星无数次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扭头望向我,勉强弯起嘴角。

    每当星星那样冲我笑,我都会在怜惜她的同时,又卑劣地,自私地,产生些许侥幸。

    还好有她在。

    还好有她做对比。

    还好,我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

    这种丑陋的心态,让我无比恶心自己。

    所以,尽可能地对星星好,便是我用来弥补她的方式。

    她喜欢吃糯米丸子,我就常在放学后带她去路边摊买来吃。

    她喜欢画画,我就买最好的画笔送给她,鼓励她,赞扬她。

    她没有房间住,我就把自己的床让给她,每晚帮她盖好被子。

    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这些在我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星星而言,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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