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橘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望向一旁的娘子。姜婳安静地饮着茶。
她原是不想如此粗|暴的。她想同姜玉莹好好谈谈,只要姜玉莹愿意告诉她姨娘的事情,她能应她后半生无忧。
她查到了姜玉莹同王三公子和离的真相,是王三公子染上了赌债,姜玉莹以她为他还赌债为条件,同他和离了。
她原本想说,只要她愿意告诉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可以为她还了那笔债,再给她一笔钱,此后不挥霍,她能一生无忧。
可她的二姐姐,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一如既往地令她讨厌。
她看向晕倒在地上的姜玉莹,鲜红的衣裙扭在一起。头磕在门上,染出血迹。
她没什么感觉。
因为从前,这种事情,都是发生在她身上。即便一报还一报,姜玉莹都要数年,才能还清她的罪孽。
第23章
她这些年不曾计较,
只是因为祖母相求。那个在她儿时唯一对她好过的老人,跪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夫人。
祖母说:“夫人,
玉莹这孩子,
从前不懂事,
日后我们会好好管教她。”
祖母还说:“还请夫人,放过玉莹,她只是被宠坏了,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祖母声泪俱下,
甚至对她跪下。
她彼时惶然,想起老人在她被姜玉莹关在屋子中数日,
快饿死之际,
曾送过来一碗面条,想起姨娘病重无人可求之际,
是老人给了她一块银子。
她忙将人搀扶了起来,
那些无理要求,也就一并应下。
故而这些年,
她没有对姜玉莹出过手。
姜府破败,
姜玉莹失了依靠,是姜禹贪污。王家嫌恶,夫妻不和睦,是姜玉莹年少时被宠昏了头,
在夫家依旧作福作威。
她不曾,对姜玉莹的不幸,
出手分毫。
但那是从前了。
她答应了祖母,
不会对姜玉莹主动出手。但这一次,是姜玉莹来招惹她。
还是用姨娘。
那便怪不得她了。
窗外的雨,
比她出门时小了不少,但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酒楼大厅之中满是躲雨的人,交谈着,吵闹着,无人注意到上面一间包房微小的动静。
橘糖怔了一瞬,随后望向在窗边坐着的,眸色平静的娘子。
娘子知道......她的指尖,一直在颤抖吗?
这般熟悉的感觉,让她讶异。她思寻了许久,终于想到,当初娘子嘴上说着要为公子纳妾时,也是这般。
她转头望向前方垂头而立的寒蝉,心中一角,似乎即将要崩塌。
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在这一刻,无比强烈。但面对失神饮茶的娘子,面对默默将姜玉莹装入麻袋的寒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喧闹起来。
“天子遇刺,天子遇刺——”
“听说是那安王贼心不死,寻了刺客,在宫殿之中,公然刺杀。”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呀,当年安王就行刺了一次,天子仁慈,未追究。如今竟然又......”
“诛杀安王,诛杀安王——”
一时间,天子遇刺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也顺着雨丝,传到了这人声鼎沸的酒楼之中。姜婳坐在酒楼之上,望着雨幕中慌乱的一切。
未回神间,陡然望见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橘糖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上面的标志,是丞相府的。
这是......入宫的方向。
府中的马车,入宫的方向,此时此刻,只会有一人——公子。
姜婳自然也想到了,她眼眸很轻,却又好似,没有什么。许久之后,只是轻声对橘糖说:“今日,当是吃不上饺子了。”
像是又思量了什么,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小声道:“也好,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冬至。橘糖以后再教我包饺子好不好?”
橘糖不敢说‘不好’。
她看着娘子自姜玉莹被打晕之后,一直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几乎快将手上的一层皮擦破。
她无暇顾及什么饺子不饺子,只是忙从一旁翻出了香皂,再寻了一盆温热的水,端到她身前:“外面这般大的雨,娘子净一下手吧。我去点些菜,上次娘子去了隔壁的酒楼,这家其实也很好吃。”
姜婳用帕子擦拭的动作止住,她安静地将纤细泛红的手指放入了铜盆之中。温热的水裹着她的手,她沉默了一瞬。
随后,轻声摇了摇头:“不用了,待到雨小些,我们直接去南山的那一处宅子。”
橘糖用香皂为她净着手,安静地什么也没说。
她没觉得娘子是因为手上沾了雨水,才如此不安。雨水有何让人不心安的,橘糖轻瞥向已经被打晕装入麻袋的姜玉莹,那恐怕,才是娘子心慌的原因,想到此,她手上的动作不由轻了些。
香皂味入了鼻,姜婳没由来地,想呕吐。
她其实想了许久,如若姜玉莹不应,如若姜玉莹依旧如从前一般对待她,她便......将自己年少时因她承受的一切,都还给她。
直到,她愿意开口为止。
可真当她走到了这一步,她原来,还是会心慌,还是会不安。
她会觉得,自己也如姜玉莹一般,心脏了。
姨娘从前常常同她说,无论旁人待她如何不堪,她不能变成不堪的人。姨娘教会她温柔善良,可是温柔善良的姨娘,死在了那个春天。
她没有姨娘那般温柔善良,被欺负时,被取笑时,她的心中,一直会冒出许多阴暗的心思。但她都很好地抑制住了,她总觉得,若是被姨娘知道了,姨娘便该失望了。
她对自己的人生,原本就毫无期望。
姨娘希望的,便是她所求。
故而,她鲜少反抗,安静而沉默。说到底,也只是些言语和疼痛,其实要说疼,甚至不及她看见姨娘死后的一分。
姜玉莹是唯一一个,在姨娘走后,让她将心中生出的不堪心思,真正践行的人。
甚至,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抬起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轻声落到铜盆中。窗外的雨,依旧哗啦个不停,水珠滴落,这般微小,唯有在夜间寂静时才能听见的声响,也就无人在意。
橘糖递过来了干净的帕子。
她接过,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所有湿润的触感消失,她才放下了帕子。雨依旧在不停地下,就好似,这世间,有什么莫大的冤情。
这般想了一瞬,姜婳又摇了摇头。
已是冬日,若真的冤情,为何不下雪。要那种漫天的,茫茫的,能覆盖住一切的雪。她依旧耐心地等着雨停,甚至一直等到了昏过去的姜玉莹苏醒。
布袋中的人,从最开始的奋力反抗,到最后的轻微挣扎,不过用了一刻。
她望着那方依旧有微小波动的布袋,眼眸停留了瞬,随后又转身,开始看窗外的雨。寒蝉用布堵住了姜玉莹的嘴,她暂时不用听到那讨厌的声音......
她未发话,橘糖也就沉默地站在一旁。
等到日暮时,下了一日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屋檐的雨滴依旧在不停地落,姜婳垂着眸,望向了一直站在门边,冷着脸的寒蝉。
“此时去南山,约莫要多久?”
寒蝉言简意赅:“半个时辰。”
橘糖看了看天色,俯身说道:“娘子,不回府吗?南山那边,此时雨天路滑,马车也走的慢,不若回府中。”
说着,她声音小了些。
“至于姜二小姐,寻个客房‘安置’便好。我再去寻几个人看守,娘子要做什么,在府中,也方便些。”
姜婳轻摇摇头,望向已经不再挣扎的布袋。
“去南山吧。”
橘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面前的娘子。娘子其实周身都已经很平静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想起娘子那碗尝不出甜咸的粥,心中的担忧,不禁更盛了些。
这两日,她其实有觉得,娘子的情绪有变好。但是今日见了姜玉莹,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样子。
只是......比起从前,娘子似乎变得更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无波无澜的,像谭死水。
*
马车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姜婳在车厢内,翻阅着桌中的书。
秋日寒涩的风,顺着窗沿缝隙吹入,寒了她纤细的指尖。她没太在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书。等到书翻了四五页,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南山的院子,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宅子。
周围没有几户人家,此时晚了,除了几户面前亮着一夜都不会灭的灯,便只有她们要去的那一处,灯火通明。
姜婳被橘糖搀扶着走下来,橘糖撑着一把伞,望向后面的寒蝉。
随后,几人一同,步进了府邸中。
府邸偏僻,他们鲜少来,平日府中只有一个已经年老的管家。管家今日听说夫人要来,又想着今日恰是冬至,便拖着苍老的身体,点亮了府中的灯。
外面下着雨,老管家原本以为,夫人该是不来了。
正准备将挂上的灯再一一撤下来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声。他忙从府中出来,但奈何走的慢,不等他到门外,就看见了已经进来的夫人。
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侍卫,那个侍卫还扛着一麻袋什么,他老了,不太看得清。
见到愈来愈近,老管家忙上前行礼:“夫人,今日雨这般大,怎么还是来了。”
姜婳忙将人扶起来,眼眸在室内通亮的烛光上停顿一瞬,轻声道:“夜已经深了,元叔您快去睡吧。待夫君知晓,如此晚我还来打扰您,怕是要埋怨我了。”
元叔忙摇头:“夫人说的哪里的话,那边,老奴也为夫人打扫好了,老奴这便带夫人去。”
橘糖忙上前,挽住元叔的手:“如此晚了,您老就快去休息吧。那边,我陪娘子去就好。您看,寒蝉这也在呢。”
元叔这才停下来:“夫人也早些歇息,今日是冬至,夫人和公子,有在府中吃了饺子吗?”
“吃了吃了,娘子和公子都吃了十来个。”
橘糖一边点头,一边将老人送出了门。
寒蝉站在暗影处,麻袋被静静地放在地上。
待到橘糖回来,就看见,娘子眸中没有什么表情地,端坐在案几前。她上前一步:“娘子,要先去那儿吗?”
姜婳向着侧后方望了一眼,轻声应了。
府中灯火通明,唯有一处,只在门前亮着一盏淡淡的灯笼。橘糖原想去为姜婳推开门,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我来吧。”
橘糖没有说话,安静地退下。
姜婳眸中已经算很平静,但双手接触到门的那一瞬,还是颤了一下。
“咯吱——”
雨早些时候,已经停了,在这寂静的夜,开门这般微小的声音,也变得明显了。门开的那一瞬,侧前方露出一方青白的石碑。
姜婳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像是儿时从学堂回来一般,对着那方坟墓轻声道:“姨娘,小婳来了。”
说完,她眼眸弯了弯:“一月了,姨娘是不是很想我......我也很想姨娘。但是府中的事情,有些忙。”
她温柔看着那方青白的石碑,轻声说着这些日来的所有。
好的坏的,她都说了。
说到姜玉莹的事情时,她顿了顿:“小婳不太想说这个人的事情,如果姨娘想听,就来小婳的梦里面好不好。书上不都是说,一道黄泉相隔的人,能通梦境。姨娘怎么可以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婳。”
“姨娘好狠的心。”她似乎在抱怨,又似乎在撒娇。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白的石碑,眼眸红了一瞬,随后又很快垂下眸。她不太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么多次,每一次,还是想哭。
平日她夜间来,便会轻声呢喃这些日发生的琐事,待到说完了,就安静伴青白石碑一夜。青山的府邸,是特意为姨娘建的。
里面,埋着的,是姨娘的坟。
元叔,原本是谢府的管家,随着谢家一同流放,后来年老了,就来了这府邸之中,平日替她守着姨娘。
可今日,她应当不能伴姨娘一夜了。
她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
橘糖原本坐在门旁,看见姜婳出来,忙迎了上去。
“娘子。”
姜婳向后望了一眼,关上的门扉,让她再瞧不见青白石碑。她沉默地向姜玉莹在的地方走去,手指颤了一瞬,随后又顿然僵住,再变得自然。
她们去的时候,寒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橘糖正准备推开门,就被寒蝉陡然抓住了手。一时间,三个人表情都有些奇怪。姜婳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她望了寒蝉一眼,知晓他心中所想,便没说话。
是橘糖打破了沉默,挣开了寒蝉的手,疑惑望着他。
寒蝉冷漠垂着眸,没有说话。
姜婳向门望了一眼,对着橘糖轻声道:“橘糖,我有些饿了。”
橘糖顿时没了和寒蝉吵闹的心思,回道:“那娘子想吃什么,橘糖这便去做。不对,也不知这府中有什么,娘子若是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去看看府中的东西,这般深夜,能做些什么。”
姜婳轻点了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姜婳抬眸,轻推开了门,姜玉莹被绑在刑|架上,看起来像是又昏过去了,周围被微亮的烛光照亮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刑|具。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望向门边的寒蝉。
“橘糖告诉我,方圆十米之内,细微的声音,你都能听见。厨房......应该不止十米了吧,你能听不见吗?”
她声音很温柔,话也没有说的太绝对。
寒蝉沉寂,许久之后,清冷道:“十米可能不太够。”
姜婳手指尖动了一瞬,轻声道:“这件事情,我不想你详实禀告夫君。如若可以,我希望你,无论在门外还是厨房,都听不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姜婳平静地望着那一处暗影,心怔了一瞬。就如那日同橘糖而言,她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瞒住夫君的。只是,那般灰暗苦痛的过去,她不想借他人之口,告诉他。
暗影中,寒蝉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姜婳欲妥协那一刻,寒蝉将手中的短刃递给她,上面的寒光映出他冷漠的脸。
在她接过之后,寒蝉径直向出府的方向去。
已四下无人,姜婳却还是在旁人身边的神情,短刃映出她的脸,苍白,柔弱,平静。她抬眸,顺着半开的门,望向刑|架上的姜玉莹。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她走进昏暗的刑|室,关上门,将雨声隔绝在外。
姜玉莹依旧昏睡着,恍若喜服的繁复红裙,几番折腾之下,有些发皱,昏黄的烛光映着,像是春日糜|烂的花。
她将寒蝉给的短刃,轻放到桌上。
随后望向昏睡的姜玉莹。
旁边有一桶水,她蹲下身,手探进去,很冷。许久之后,她将手拿出来,还是没有像她曾经所想的那般,直接用水将姜玉莹淋醒。
倒不是怜惜......
就是,似乎,姜玉莹受了她曾经的苦,她似乎也不会快乐什么。她静静地等着姜玉莹转醒,约莫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姜玉莹有了要醒的迹象。
她平静地望着,看着姜玉莹眼神从惊恐到愤怒。
“......姜婳!?”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你——”
姜玉莹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绳索,化作刀刃,冲她而来。姜婳依旧平静地望着她,疑惑地想。
好奇怪啊。
似乎这般诡异的环境中,只要始作俑者是她姜婳,她姜玉莹便不再害怕了一般。仔细想想,姜婳又觉得,好像的确,姜玉莹也没有惧怕她的必要。
姜玉莹有权有势之际,对她凌|辱至极。
当她们两人身份地位对转,她几乎随意挥挥手,就能断了姜玉莹的生路。但她没有,更是十年,也未去寻过姜玉莹一次麻烦。
甚至这一次,她在这一刻,其实也没有对她如何动手的打算。
其实,本来有过的。
但是......在意识到那水,同她六岁那年,被姜玉莹推入湖中的水一般冷时,她突然就顿住了。
这般,她同姜玉莹,到底还有什么差异?
她要因为此生最厌恶的人,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吗。她要同姜玉莹一般,借着权势,借着高位,去欺压,凌|辱吗......
即便,她这般对待的人,是姜玉莹。
她平静望着面前愤怒的姜玉莹,轻声道:“我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
姜玉莹虚弱地轻嗤一声,望向自己被紧紧绑住的四肢,阴阳怪气道:“妹妹这是做交易的态度吗?姐姐我口中苦涩,妹妹是喂了什么药。如今姐姐四肢无力,妹妹又将我四肢绑在刑|架之上,姐姐不是鱼肉,任妹妹宰割。”
姜婳静了一瞬:“姜府落魄之际,你早就是鱼肉了。”
姜玉莹身前一僵,厌恶转开头,也不再姐姐妹妹地装:“早在城外溪边,我便同你说了,只要你让我做了谢郎的妾,我便告诉你当年的事情。可你是怎么做的,一见面便让人砍晕了我,还把我绑到了这个鬼地方。”
姜婳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轻声道了一句:“姜玉莹,我们认真谈。”
姜玉莹似乎发现了什么笑话,刚刚脸上的嫌恶,一瞬间又散去了,她柔笑着望向姜婳:“妹妹想如何认真谈?”
姜婳望着她的眼,平静道:“你告诉我姨娘的事情,我帮你还清王三公子欠下的赌债,长安城中你再无后顾之忧。姜舜和大哥如今在通州,你若愿意,我会将你安全送过去,同他们团聚。你若不愿,我为你置一府邸,聘请奴仆,你亦可安享余生。”
姜玉莹眸怔了一瞬,随后又笑了起来:“我还要五千两白银。”
姜婳没有犹豫:“可以。”
姜玉莹:“一万两。”
姜婳依旧点头:“可以。”
姜玉莹不再说话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望着面色平静无波澜的姜婳,心猛地被刺了一下,随后眸一深,又轻声笑了起来:“怎么办呢,我不可以。我不要银子,姜婳,我要你抢走的,原本属于我的夫说到谢欲晚,姜玉莹神色变得幽暗:“当年,若不是你,抢走了谢郎,如今你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银钱,便都是我的。五千两,一万两,这算什么,说到底,这些银钱,不都是谢郎的吗,你倒是装的慷慨。”
她虚弱地,控诉着。
姜婳依旧沉着一双眼,轻声道:“不可以。”
在姜玉莹一瞬间的诧异中,她重复了一遍:“姜玉莹,谢欲晚,不可以。”
姜玉莹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可一瞬,就哈哈大笑起来,如若不是被绑住了四肢,当是要笑得捂着肚子。
鲜红的衣裙随着她的笑声颤抖,她眼眸中都有了泪,嘲笑般望着姜婳。
她的声音带着轻蔑,嫌恶,眸光上下在姜婳身上打转。
“呵,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在意你那早死的姨娘。哈哈哈,也不过如此嘛,不过如此,姜婳,我要是你姨娘,知晓你为了一个男人,罔顾自己娘亲的冤死,我定是后悔生下你。哈哈哈,姜婳,你不会觉得谢欲晚是真的爱你吧?太可笑了,那你何故这般装模作样。”
姜玉莹笑着笑着,眸中突然有了泪。
姜婳静静望着,待到姜玉莹稍许平静之后,摇头。
“当年因为你,我没有法子,才将谢欲晚牵连进来,这件事,本就是我对不起他。如今若是为了我之所愿,再私心替他许你一个名分,我便太过分了些。便是姨娘在,也不会许我如此做的。“
姜玉莹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之间,你觉得,是你对不起他?”她笑的满眸都是泪,虚弱地开始不住地咳嗽。
姜婳没听明白。
但是依旧安静地等着姜玉莹的答案。
姜玉莹咳嗽许久之后,一双眸怨恨地望向她,嗓音虚弱:“姜婳,真的不答应我吗?你会后悔的......”
姜婳心怔了一瞬,一股异样涌上心头。
但她还是摇头摇头:“是你不答应我。”
姜玉莹却像没有听她说话一般:“便是应了我又如何,一个妾,入了府,我还不是任你揉|搓。从前我对你做的事情,你都可以一一对我做回来。你不想吗?你想想被我剥了皮的小兔,想想那个被我赶出府的嬷嬷,想想那年冬日的湖......”
她几近癫狂地扯住姜婳的衣袖,似在恳求:“好妹妹,你便是,全了姐姐年少所愿,又如何?我只是爱慕谢郎,你既然觉得谢郎爱你,便是帮他做了这个主,又如何,姐姐求求你了,便让姐姐进府吧。”
姜婳望着这般的姜玉莹,有些惶然。
世间会有这般偏执的爱慕吗?
甚至能让姜玉莹,这般狼狈地,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她看向姜玉莹被勒的快要断掉的手腕,向后一步,将自己的衣袖,从姜玉莹的手中拉了出来。
她望着姜玉莹,神情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看着姜玉莹痛苦发狂痴癫,她心中,竟没有什么感觉。
姜婳抬眸,同姜玉莹对上眸。
她似一湖无波无澜的水,眼眸中的情绪,一直都很淡。
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坚定。
“我不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做。我不会因为厌恶一个人,剥了一只无辜小兔的皮,也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给一个一直好好做事的奴仆安上偷窃的罪名,再将其赶出府,更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去焚了她娘亲的尸骨。”
“姜玉莹,我不是你,也不会是你。这些能给你带来快感的东西,对我无用。如若我因为怨恨你年少之举,要对你报复,这些年,甚至此刻,我何时,又何事不能去做?”
说完,她顿了一下,认真道。
“姜玉莹,同谢欲晚有关的要求,我都不会答应的。”
“其他的,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尽力去做。可以吗?”
她几乎就在说,只要姜玉莹愿意告诉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便愿意忘却那些年的所有,再不同姜玉莹计较。
她以为,姜玉莹会答应。
但姜玉莹沉默许久之后,只是嗤笑了一声,望着姜婳平静如水的眸,最后眼神停留在自己红肿的手腕。
“你是觉得,你这般仁慈,这般善良,你不计前嫌,我要对你感恩戴德?”
不等姜婳出声,她又疯狂笑了起来,慢条斯理,眼眸斜成一条线,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个贱人是谁杀的吗?我告诉你呀,告诉你,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婳怔在原地,在姜玉莹疯狂的神色中,她看见了自己沉默的脸。
她抬眸,望向已经笑得癫狂的人。
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姜玉莹狂笑着望向她,眼角都是垂下的泪:“我说,我杀的,那个贱人,该死,活该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
她的声音夏然而至,因为一道寒光抵在她脖颈间。
姜婳轻声:“再说一遍。”
姜玉莹嗤笑一声,随意地瘫在刑|架上,她眉眼含笑,任由寒刃映出她脖颈间血痕。疼痛瞬间而来,她却不太在意,反而声音更戏谑了起来。
“说,为何不说?”
她对上姜婳的眼,轻声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你敢杀了我吗?怎么办,小白兔要杀人了,适才你信誓旦旦,说你不会成为我这般的人。我怎样的人呀,杀人犯吗,怎么办,杀了我,你也会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姜玉莹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看见姜婳将匕首从她脖颈间移开那一刻,一抹得意之色就浮现在了她眉眼之间。她昂着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时。彼时她是奉常府人人宠爱的小姐,而姜婳,只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她眨眨眼,声音轻柔婉转,挑衅:“你知道我怎么杀死那贱人的吗?哈哈哈哈可不是我动的手,我只是对那贱人说,三日之内,如若她不死,我就杀了她生下的那个庶女。她一听,直接就给我跪下了,哈哈哈哈她求我——”
“哧——”
姜玉莹低头,匕首刺入了她的胸膛。
“哧————”
姜婳凝着眉,垂着眸,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嫣红的血,顺着匕首刃面向下滑,凝成血珠,滴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平视姜玉莹,轻声:“你继续说。”
陡然的疼痛,直接让姜玉莹抽搐了起来,但她还是咬着牙:“她求我——啊......”
“哧——”
又是匕首刺入。
姜玉莹唇都咬唇了血,一字一字从嘴里吐着:“那——贱人,啊——求我......啊——求我,放了——”
“哧————”
“放了......啊——你,这个,小贱人。”
姜玉莹唇间淌着血,眼眸通红地望向持着匕首,面色沉默的姜婳。她声音已经哑了,疼痛几乎要消磨完她的意志,但是她恨,恨的她忍着撕裂的疼痛,一字一字向外吐。
“那个贱——人,是为你......死的。哈——哈哈,可,可笑,我说,说放了——你,她还......给我,磕头,哈哈——哈,真是贱,啊——”
“哧——”
姜玉莹陡然闭了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多少刀。
浑身似乎都是窟窿,在流血。
意识已经要不清,一股恨意维持着她半睁着眼,她不甘......不甘,她伸手,几乎掰折了左手,才拉住姜婳的衣袖。
她怀着这世间最恶毒的恨意,哑声,一个字一个字吐着。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说到‘谢欲晚’这个名字,姜玉莹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你还,还为了,这么个人,不,不愿用一个妾,室之位,换,换你姨娘之死的真相。太,太好笑,太好——”
戛然而止,姜玉莹四肢被绑在刑架之上,永远地垂下了头。
姜婳平静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匕首“砰——”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像是终于被这一道声音惊醒,恍然想起自己适才听到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姜婳抬起手,满手都是血,她怔了一瞬,出门,在院中寻了一盆水,手颤抖地覆水到另一只手上。
水都变红了,可她的手......还是红的。
她茫然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适才发生的一切,究竟哪个让她更......惶然。她用衣裳擦着自己的手,眼眸陡然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她被血染红的指尖。
为什么......
为什么姨娘要那么傻。
姜婳放声大哭,门外的灯笼映出她指尖的未被喜掉的红,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她整个人在雨中,茫然地大哭。
姨娘......
她颤抖起身,向那间院子走去
,大雨中,手一直不停地搓着。
血,都是血,她拼命的搓着手,不住摇头。不能,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姨娘不会喜欢的,要洗掉,洗掉——
雨天,路旁的灯笼都被吹灭了,她恍惚间,撞到了一个石灯上,倒下去那一刻,她看见那方青白的石碑。
风吹开了门扉,青白石碑在她的视线中若隐若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姨娘所在的地方走去。
等到抱住石碑的那一刻,她又哭了出来。
“姨娘,姨娘......”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怎么会,十年之后,才知道,你是,是被她害死的。我早该想到,姨娘,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是不是很疼,姨娘,我要怎么办......”
漫天风雨,跌坐在石碑前的人,痴言臆语。
风刮着雨,砸在姜婳身上。
她恍然抱着一方冰凉的石碑,试图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块石头。可风刮着,雨下着,很快,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变得同石碑一样的冷。
她望着自己的手,被雨淋了数个时辰,上面的血迹,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但她还是搓着手,冰寒的雨中,她的手开始泛红。
姜玉莹说的那些话,恍若诅咒一般,抵挡不住地涌入她的脑海。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她怀抱着青白的石壁,茫然地望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轻薄,清冷,砸在她脸上,手上,身上。天已微亮,她能看见的,却只是苍茫的一片。
她不知,姜玉莹口中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有些累。
蒙蒙亮的天,映出她狼狈与憔悴,她惶然地望着天空,电闪雷鸣之间,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这十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逃离了姜府,成了婚,嫁了人,有了夫君,也有了心爱的人。她被教导诗书礼乐,被教导忠贞善意,翻阅账本,也翻阅孤本。
她在姜府十几年人生之中,惶然的空白。
在这十年之中,被填满。
可......真的是这样吗?
青白的石碑似在悲泣,她也不由得眼眸含泪。十年间的一切如眨眼,她茫然抬头之际,又是那间小而窄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