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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怕自己再露丑态,怕自己又自作自受,怕自己都痛苦屈辱成这样了,还要被她发现腹中的秘密,受一番羞辱与嫌恶。

从前专权跋扈的张瑾,第一次以这副病弱狼狈的姿态,被她捏着下巴。

“你真的不看朕?今天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

张瑾发着高烧,魂魄都好像在火上炙烤,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她正倾身看着他,好心情般地朝他笑着。

他气血再度上涌,胸口起伏剧烈,眉头皱得死紧,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做完这个动作,他以拳抵着胸口,差点缓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平复气息,嗓音嘶哑,萧瑟到了极点:“这般容光焕发,看来陛下最近过得很好。”

她“嗯”了一声,悠闲道:“朕铲除了令朕多年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心情自然好了。”

“……多年寝食难安?”

张瑾默念这句,心里一片苍凉,想质问她,他带给她的就只有担惊受怕吗?他们交颈缠绵、浓情蜜意,她每每冲他笑的时候,难道没有真的开心过?

张瑾唇角死死抿着,忍得久了,又低头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犹如塞满了棉花,喘息之间,如同刀割。

“咳咳……咳……”

伤口再度撕裂,他胸口绽开的血花越来越灼艳。

张瑾眼尾因剧痛而痉挛抽动,长睫之下的眼睛充斥着愤怒、屈辱、无奈,双手攥着被褥,被褥里晕出一片神色水迹,是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

他这么会隐忍的人,此刻也受不住了,从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她偏头看他许久,终于心软,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张瑾没有接。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怜,闭目道:“既然这样憎恶我,何苦再来?”

姜青姝表情古怪,“朕是忌惮你不错,却从来没有说过憎恶你。”

“撒谎。”

她沉默,冷冷反问:“朕现在还有撒谎的必要吗?”

“……”

这回换张瑾沉默。

良久,张瑾勉撑直身体,去拿她手中递过来的水,她静静地抬着手臂等他拿,忽然间,男人苍白的手指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一拽,姜青姝没站稳,直接被他狠狠地扯到怀里去。

杯盏翻倒,水溅泼一地。

“你”

她的额头撞到张瑾的下巴,狠狠的,疼得她呲牙,想必他也受到了相应的疼痛,然而,抱着她的手臂却依然紧绷得犹如铁钳,难以推开。

不像一个病弱体虚之人,或者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回光返照。

姜青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放开我!”

张瑾抿着唇不说话,用尽全力地抱紧怀中的心上人,手指的温度滚烫得像烧红的炭火,在她的脸上颤抖着摩挲而过。

这个时候,姜青姝大可以叫外头把守的士兵进来,只要她喊一声,以张瑾现在的罪臣身份被当场斩杀也不为过!然而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没什么好惧的,如果说非要惧什么,就是惧她现在露出排斥嫌恶的眼神。

所以,他一只手臂钳制着她,一只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疯狂灼热,反反复复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活生生的样子。

上次在殿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

第266章

皇太女4

姜青姝是来见他一面的,不是来给他抱的。

她挣扎起来。

若是平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挣脱顺利,也不会这样挣扎,但现在的张瑾太虚弱,只能用尽全力地抱住她,把她勒紧在怀里,用力到浑身肌肉绷紧,伤口撕裂,冷汗混合着涌出来的血液,鲜血淋漓,渗透衣衫,就像猛兽之间的狩猎搏杀,这般执拗,又这般拼命。

最后他还是抱紧了她,哪怕狼狈地喘着气,血弥漫口腔。

室内安静。

他怀硬似铁,将她拥紧,姜青姝被对方死死勒着腰,动弹不得,只感觉肌肤相贴的地方滚烫如火烧,张瑾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急促得不正常,像一只刚结束狩猎的猛兽,衔着口中猎物的脖颈不住地喘息,却不肯放开。

她再也推不动了。

他是疯了,明知道她对他无情,就不怕她真的叫人吗?但也许,他比谁都清醒,知道濒死之人不值得她大费周章地喊人进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给他抱一下又何妨。

他也就只能再抱这一下了。

张瑾抱住怀里的人,极尽亲密的姿势,却没有沾染半分欲色,他的手掌痴迷地摩挲着她的眉眼,滚烫的手掌按在冰凉的肌肤之上,触感令人战栗,他眸色愈深,眼底水火交融,用自己的脸颊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近乎含恨道:“你说,我怎么能爱你?”

我怎么能爱你?

怎么能这么爱你,爱你爱到把自己都弄成这样,现在还想抱你?

这样刻骨的情话,却说得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好像含了天大的委屈,好像爱上她,是件多么令他痛恨的事。

但若痛恨,又缘何这样紧抱不放?

姜青姝开始不自在,伸手想拨开他捂着眼睛的手,他却哑声道:“别拿下来。”

“为什么?”

他不语。

姜青姝还是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缓慢而用力地移开了那只手,近距离地对视上他的双眼,却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眸泛红,眼睫湿润,眼底的情绪万分悲恸又眷恋,就这样望着她。

这是他从未流露过的脆弱卑微的一面,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张瑾闭目侧过脸,自嘲道:“在你跟前,我是半分颜面也没有了。”

他的语气萧瑟而沙哑,落睫之时,一滴难以察觉的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姜青姝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发现真的很烫,低声说:“你发烧了,朕去叫太医来给你看。”

“不必。”

“为什么?”

“将死之人,有什么可看的。”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朕不杀你呢?”

“……”

张瑾陷入沉默。

他沉默许久,才说:“对你不好。”他转过头看着她,口吻平静地好像依然在朝堂上与她商议政务:“如今正是你该肃清朝堂、树立威信之时,朝中想必人人皆想杀我,你又何必与他们作对,让他们说陛下有失公允?”

“既要斗,便斗个彻底。”

这就是张瑾,冷酷地告诉她,要斗就斗个彻底,权力博弈,断没有中途停止的,给敌人机会就是向自己插刀,他们本就你死我活,她的刀锋应该对准所有敌人,包括他自己。

权臣张瑾,要么万人之上,要么死。

没有第三种结局。

这样的道理她定是懂,她已经是个极其强大的帝王了,他没有什么可教给她的。

在她沉默时,张瑾已经不想讨论这样的话题,犹如一个企图用醉酒来逃避现实的人,他再度痴迷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阖上双眸,疲倦至极般,沙哑地说:“给我抱一下,就一下。”

从前他不理解那些为了爱情把自己害到穷途末路还甘之如饴之人,如今换了自己,却也懂了。

如果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要想打破只能害死她,那不打破也罢。

权力没什么意思。

不如这样抱着心爱之人。

可惜这一辈子命不够好,活得太过拧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还有来世,他希望能单纯与她过一段夫妻般的生活,就像他们手牵手在民间散心时一样。

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姜青姝只是想与张瑾好好地做个了断,让自己可以再无心理负担地处置他,顺便想想怎么跟阿奚解释,不让那少年恨她。那么现在,她是彻彻底底相信了,张瑾或许有许多执念放不下,但至少,对她的那一份情是真实的。

坐在那把龙椅上,就会本能地猜忌身边的人,她以前总觉得他的深情太假,哪怕他说不会伤害她,她也不信他是真的没有野心。

姜青姝突然说:“还没有到绝境。”她扬睫,注视着他的双眼,“朕不惧人言,纵使有人私下议论朕偏私袒护,朕让他们闭嘴,他们就得闭嘴。张瑾,你如此聪明,难道就没有想过利用一些筹码,再为自己搏一搏吗?比如……”

比如,那个孩子。

她现在就等他说出孩子的存在,其实她不讨厌任何孩子,不管是谁生的。幼子无辜,她可以有很多办法让他假死脱身,只要他说出口,拿这个威胁她。

也当是给她一个手软的理由,不然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过他。

本为局外人,却也早已入局,所以她才真心想做个好皇帝,世上本处处都是不公,如果连上位者也有那么多私心,那何处还有公道可言?

皇嗣是唯一的转机。

姜青姝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肌肤相贴,不留一丝空隙,张瑾没有看见她眼底的排斥与嫌恶,便已经心满意足了,伸手一遍遍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扯着薄唇低声道:“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我。”

她心里叹息,闭上眼。

“你真是疯了。”

张瑾:“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往上提了提,搂得更紧了一些,颈窝相贴,又用苍白的手指去勾住她的食指,直到十指相扣,在她耳侧唤:“姜青姝。”

“嗯?”

“姜青姝。”

“你想说什么?”

他不答,又唤:“姜青姝。”

帝王的名讳,被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几遍,一遍比一遍百感交集,叫到最后,他哑声在她耳侧说:“青姝。”

“你会舍不得我吗?”

姜青姝不说话。

张瑾又自顾自地说:“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在意赵玉珩?”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早,又是为你而‘死’。”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当年赵玉珩为她“一尸两命”,在所有人眼里,他便成了女帝心里唯一放不下、不可提及的隐痛,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模仿他,但做到几分相似,也取代不了她心底的位置。

那时张瑾已然很在意,一个死人,死得越久,大家越只记得他好的一面。

他没办法和赵玉珩争。

现在好了。

赵玉珩没死。

将要死的是他。

张瑾呼吸沉重,又垂头剧烈地喘咳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抬头看到她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目光,虚弱无力地笑了笑:“又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他捏紧她的右手,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不顾伤心撕裂的疼,让她感受到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满腔爱恨交织,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是他们夺不过我。”

“姜青姝,我要你以后的每一日都忘不了我。”

姜青姝终于忍受不了了,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就算记得你,我就会愧疚吗?”

张瑾唇角微扯,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知道你一向没良心,你不会。”

她冷笑,“是,你少自作多情,别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张瑾不恼,兀自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认真道:“记得恨我也行。”

“……”姜青姝语塞。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疯子,姜青姝彻彻底底,没脾气了。

记得他。

哪怕是恨也行。

虽然张瑾想不通能有什么让她恨的,就像当初被她挡剑、知道她爱自己时一样荒唐,那时他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让她爱的。

他这个人,死板、无趣、冷酷、自私、还不会说情话,连个朋友都没有,他一直觉得她爱所有人都不会爱自己,可终究,她给了他感受爱的勇气。

已经够了。

呼吸着她发间熟悉的香味,摩挲着熟悉的触感,拥抱这具拥抱过无数次的身体,他觉得够了。

张瑾彻底放空了自己,闭着眼睛享受须臾宁静的时光,攥着她手的五指松开,改成一遍遍抚着她的脊背,又放下来,双臂用力搂紧她。

就像藤蔓绞着树干,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姜青姝无计可施,终于放松下来,万般无奈地任他抱着,也没有说什么了。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那是一种病入膏肓之人独有的气息,想想真是荒唐,张瑾居然把自己活成了当年的赵玉珩,病弱成这样,还要揣着她的孩子,默默去死。

抱她?多抱一下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能贪得一时便是一时。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四周暗沉沉的纱帐,沉默许久,忽然轻声:“那阿奚怎么办?”

“他今年便弱冠了,后面的路,该一个人走了。”

“他会难过。”

“总有离别,不过或早或晚。”

“朕利用了他,让他误会你。”

“这样也好。”

那少年误会兄长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有气有怨,虽然因为他的病重而暂时忘记计较这些,但这样也好,因为张瑾还要再食言一次。

张瑾突然说:“帮我一个忙。”

姜青姝沉默,听他在耳侧低声说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张瑾知道,她不会拒绝的。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光线越来越暗。

暗到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张瑾最后一次在黑暗中亲了亲她的眉心,终于放开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怀抱里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哪怕已经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有种沉闷闷的酸涩,像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咳了咳,苍白的唇色又染了一丝血色,还好烛火黯淡,看不清晰,只听到他故作冷漠下来的声音:“走吧,罪臣就不送陛下了。”

姜青姝理好衣冠,本想走,听到他强撑的沙哑嗓音,想了想,还是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杯,用衣袖擦拭干净,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一次,张瑾接过,一饮而尽。

“多谢。”

“朕走了。”

“嗯。”

她转身往外走去,没有再回头,张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等。”

姜青姝转过身,看着他。

“香囊还在么?”他问。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指当初她送给他、又被他怒极之下扔在紫宸殿的香囊,她想了想,说:“应是被邓漪收起来了,能找到的。”

“把它还给我。”

哪怕是下过药的,他也要。

这只是个很小的要求,姜青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朕改日让人送来。”

说到这里,再也无话。

她转身推门离开,呼啸的夜风随着门的开阖直直灌入屋内,不过须臾,屋内就再度恢复了安静。

再无风声,也再无熟悉的身影。

第267章

皇太女5

深夜的张府静悄悄,女帝的出现与离开,并不会引起多少动静。

姜青姝推门走出屋子时,贺凌霜正守在外面徘徊,见状快步迎上前来,看了一眼她背后紧闭的门,低声用询问的语气唤道:“陛下?”

她在等陛下下令,把张瑾带走。

姜青姝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临到拐角之时,才突然开口:“出来吧。”

贺凌霜猛地一惊。

以她的敏锐度,都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

她倏然转身看去,不远处的树后,蹲守在此处很久的少年逐渐显露出了身形。

漫天无星,乌云蔽月,只有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少年一双眸子湛亮如打磨好的黑曜石,被暖光笼罩着,乌黑湿润,定定地望着她。

“七……”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贺凌霜,声音略有停顿,最终垂睫:“陛下。”

她固然还是七娘,却更是天子,而他,现在已经是谋逆罪臣的弟弟。

谋逆之罪,当诛九族。

张家没有九族,只有兄弟二人。

张瑜救驾有功,可功过相抵,但,依然洗脱不了家族谋逆的事实,外头那些流言张瑜都知道,平时再洒脱不畏人言,为了她着想,他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了。

其实。

本就没有资格的吧。

彼时年少,玩心重,七娘才与他嬉笑打闹,好似一对无忧无虑的普通少男少女,而实际上,尊贵的帝王接受天下人的朝拜,他又凭什么那样唤她呢?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黯淡的侧颜,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至少,他还下意识要叫她七娘,没有真的对她有那么深的隔阂,那便已经足够了。

她上前一步,注视着他的双眼,淡淡笑道:“朕知道,过来是瞒不了你的。”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是想知道,朕会如何处置你阿兄是吗?”

张瑜抿紧唇,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罪无可恕,不处置他,陛下无法跟天下人交代。”他轻声说着,似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愿意替他……”

姜青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朕方才和张瑾聊了一会,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

少年都还没说出一命换一命的话,就此噎住,彻底无话。

他不想看着兄长去死,而兄长也放不下他。

他确实是以自己为要挟,兄长才没有自尽,如果他去替了兄长,也许以兄长孤傲决绝的性子,他不会接受,更不屑于让弟弟去替自己扛这些。

好难啊。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哪怕娶不了她,也想好好地守护她一辈子,可偏偏世道无常,身份使然,这样简单的愿望,却这样难以满足。

张瑜看着七娘,甚至想亲口告诉她,兄长怀孕的事。

哪怕只是往后延后几个月,让兄长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做打算呢?

可是他知道,没有用的。

兄长是如何高傲的性子,即使用棍棒敲碎他全身的骨头,他若自己不放弃,也绝打不咽那一口气,他们张家的儿郎,只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所以,兄长当初才选择跟着先帝出了掖廷。

与其一生为奴受人摆布,不如沥血登高,搏一时万人之上。

至少。

也做了回人。

少年一时无话,情绪又低落下来,许久才说:“我送送你吧。”

他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想送送她,也许这次以后,他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了。

纵使再见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到不在的日子也朝思暮想,一想到她便感觉怦然心动,他还记得初遇她的时候,他蒙面翻墙潜入王府,一出来就撞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她懒洋洋地靠着树,百无聊赖地朝他踢石子,与他莫名聊起天来。

他当时就玩心大起,觉得她真好玩儿,京城里竟然有这样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怕他是坏人。

后来次次偶遇,一起查案,茶楼饮酒,海棠树下重逢。

一次次令他心动。

张瑜曾经幻想过多年后他们重逢的光景,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心脏被反复撕扯着,难受到洇红了眼角。

“我送送你。”他又哽咽着,说了一遍。

姜青姝看着他,点头。

两人并肩朝张府外走出去。

这一条路,他们以前也走过很多次,不远处的那个僻静小院,他时常在那里舞剑给她看,那时恰逢春日,她就趴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任凭花落了满身。

少年还曾经和她一起躲在花藤下,满怀着羞涩与爱意偷偷亲她。

短短几步路,好像走了一生。

来到门口,姜青姝停下来,示意贺凌霜带着士兵退下,等到四周无人,才看着他说:“阿奚,为了你,朕愿意再给张瑾一次机会。”

“……你说……什么?”

少年抬眼,茫茫然地看着她。

姜青姝说:“国法不可废,朕不会轻饶张瑾,但是朕可以安排,让他进入刑部地牢之后‘不堪受辱,畏罪自尽’,假死脱身。”

“你可以带他走,只要永远不回来。”

“朕想,失去张瑾这个身份,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青姝淡淡说着,睫毛却落着,目光只看着一侧的石阶,声音很低,低得不像一个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帝王该有的语气。

眼前的少年狠狠愣住,半晌都没说话。

握着剑的手攥得死紧,紧得好像死死揪着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说:“谢谢。”

又说:“对不起,七娘。”

对不起。

可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他知道七娘也还是在乎自己的,也许,对他而言,遇到身为帝王的七娘是一件不好的事,可对七娘来说,遇到张氏兄弟,又怎么算好事呢?

一个皇帝,却被群狼环伺、被权臣架空,什么都做不了主。

她就不难受吗?她就没有受过委屈吗?又凭什么要求她将受到的那些全部一笔勾销,去体谅他们?

张瑜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伸手去抓她的手。

她一怔,抬头看他。

少年依依不舍地攥着右手中的那把莹雪剑,这把剑,陪了他几年来的日日夜夜,这一次,他稳稳地放回她的掌心。

姜青姝怔住:“怎么?”

张瑜抿紧唇,语气却极为认真:“这把剑,我视若珍宝,可它意义非同一般,从今日开始,我不配拿它了。”

天子之剑,斩奸佞,定社稷。

只配得上刚正不阿之人。

从他让一个帝王有私心开始,他就不配了。

姜青姝看着手里的这把剑,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被少年握过的温度,天下最好的高手,才配得上天下最锋利的剑。

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少年的手,重新把剑放回他的掌心。

“一把剑而已。”

“七娘……”

“剑是死物,人心才是活的,它是什么剑,在于持剑者赋予它什么样的意义。”

她仰头望着少年,就像以前一样,踮起脚尖,用掌心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笑盈盈道:“朕说你配,你就配。你把它带在身边,就去做朕的眼睛,替朕看看这大好河山,替朕看看,朕做这个皇帝合不合格。”

张瑜握紧剑,垂下眼帘,冷风吹着他的脸,触感却发烫。

他说:“好。”

他答应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腰间,取下半块刻了‘瑜’字的玉佩,放到她掌心。

然后郑重地看着她,说:“这枚玉佩,自我出生时便带在身上,从不离身,我阿兄曾说,它就代表了我自己,若将来遇到可为之托付一切之人,才可以将它交出。”

“我把它也给七娘。”

“七娘,永远在我心里。”

……

张瑜回去了。

姜青姝握着掌心的玉佩,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真有些好笑。

张氏兄弟的两块玉佩,皆给了她。

其实她不想要的,一个都不想要。

贺凌霜守得远远的,看到张瑜走了,才上前来,拱手道:“陛下,该回宫了。”

“嗯。”

姜青姝应了一声,偏头,望向远处黑沉寂静的长街。

此刻正是宵禁时分,路上无人,远远望过去,那条路仿佛通往看不到的深渊。

人世也是如此,明知前方是深渊,却还是要走。

姜青姝并非无法理解张瑾。

如果她穿来不是帝王,而是张瑾这样的身份,受尽冷眼和折辱,她也会争、会夺,若世人待她不仁,她甚至会比他更狠、更冷酷,宁可撑着一口气拨弄棋局,也不甘心浑浑噩噩地为人棋子。

这方面,他们是极其相似。

她也懂他。

她与张瑾分别时,张瑾让她帮他一个忙。

他说:“阿奚那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善良执拗,我若就这么被你处死,他不忍怪你,只会把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从此以后不知如何自处。”

“他既这般喜欢你,你又何必去当他的杀兄仇人?他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不能毁在这里。”

“不如让我替你去解决这件事,你不必亲自动手。”

“他日后若是记恨起来,也只会怪兄长食言。”

他只记得兄长是一个工于心计、不守信用、刻薄自私的大奸臣,连死都是咎由自取,心里就会好受很多了。

张瑾真不是一个好人。

他也从不干这些自我感动、为了别人豁出一切,到头来还背负骂名的事。

可是,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姜青姝和张瑜,弟弟和皇帝之间产生隔阂,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也只有恨兄长才能更加坚强独立。

而她。

……她要记得他临死之前,还为她做了什么。

他要她一生都忘不了他。

张瑾一边发狠般地抱着心上人,一边说着疯狂的话,最后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既然当初能让赵玉珩假死,这样的事对你应是不难……你假意配合,待我离开,自会了断。”

他们四目相对。

姜青姝知道,他不屑于撒谎。

张瑾也知道,她会答应。

既然不必亲自沾染鲜血,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不起,阿奚。姜青姝在心里默念,看向紧闭的张府大门。朕再三给了他机会,便是朕想放过你阿兄,他也绝不会领情了,而他们之间的账,总有算清一日。

“走吧。”她把握着玉佩的手掩入广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68章

皇太女6

女帝下令将张瑾押入刑部大牢之时,是在两日后。

她亲口秘密吩咐邓漪,让邓漪去提点郭宵,不要为难张瑾,不可动刑,只需耐心询问,张瑾自会配合。

郭宵将张瑾单独关押在一间干净牢房,又准备了纸笔给他,让他自己写罪状。这位曾经令郭宵又敬又怕的权臣,纵使身陷囹圄,也丝毫没有狼狈之气,依然从容不迫地面对生死。

他手脚戴着重若千斤的镣铐,端坐于案前,平静地写着罪状。

仿佛他写的不是罪状,而是那些涉及军政大事的奏折。

郭宵在远处默默看着,心里感慨万千。

等他写完,他才亲自进去,收好,对他说:“我会把它呈给陛下过目,若有什么需要,你自可唤狱卒。”

张瑾颔首。

“多谢。”

紫宸殿中,姜青姝将罪状一字一句,仔细过目,张瑾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这一纸罪状写得如同奏折般漂亮,可其中的内容,却触目惊心。

这些年来,一个低贱罪奴想要走到万人之上,着实需要太多鲜血铺就。

根据张瑾亲手写的罪状,她还可以继续深挖,获益更大。

姜青姝闭了闭眼睛,“传中书舍人,朕要拟旨。”

与当年的谢安韫一般无二,她给张瑾赐的是凌迟之刑。

只是,凌迟之刑定在五日之后,这五日间,她会安排张瑾在狱中“自尽”。

其间长宁公主进宫过一趟,与姜青姝一同共用晚膳,闲谈中无意间提及当初的事,长宁才说:“当年母皇便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只可惜,母皇最后几日身体已是不好,纵使秘密下了诏令赐死,却让这逆臣生生抗了旨。”

姜青姝一怔,“竟有此事?”

“当初知道密诏之人,皆被张瑾迅速封口了,臣也只是无意间偷听得知,后来也是贪生怕死,未敢对任何人提及,怕张瑾报复。”

长宁说着,看向姜青姝,笑着说:“好在现在,陛下的决定也是顺应了母皇当初的旨意。”

现在。

只不过是让一个本该死的人,去走他该走的路。

当初张瑾与先帝争命,才多活了这些年。

姜青姝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是今日才知道,为何张瑾没有称帝之心,却又对权势如此执着?让他放弃权势,无异于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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